秋天,雨格外多。
沈辭暮抱著一摞疊得整齊的衣物站在靖安王府外時,豆大的雨點正劈裡啪啦地砸下來,打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也打濕了她單薄的粗麻外衣。
浣衣局的管事嬤嬤說,靖安王府的衣物須得親手交到管事手裡,還特意點明要她來。沈辭暮低頭看了看自己凍得發紅的手,指甲縫裡還嵌著洗不掉的皂角痕跡——這雙手,如今連捧起一方乾淨的素箋都難,卻要去觸碰那些錦繡華服。
王府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銅環上的獅頭在雨霧裡顯得格外威嚴。她站在門廊下避雨,懷裡的衣物被護得嚴實,生怕沾了潮氣。風裹挾著雨絲灌進領口,冷得她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襟,卻露出了袖中那半塊玉佩的邊角,冰涼的玉質貼著肌膚,像一塊化不開的冰。
“吱呀”一聲,側門開了條縫,一個提著食盒的小廝匆匆跑出來,差點撞在她身上。
“走路看著點!”小廝不耐煩地瞪了她一眼,轉身快步消失在雨幕裡。
沈辭暮站穩身子,剛要開口,就聽見門內傳來兩個蒼老的聲音,是守夜的老仆在廊下避雨閒聊。
“這鬼天氣,下起來就沒完了。”
“可不是嘛,昨夜雨就沒停,王爺又在書房待了整夜。”
沈辭暮的腳步頓住了。
蕭墨珩的書房。
她想起三年前去過一次。那時她還是沈太傅的女兒,跟著父親來王府赴宴,趁大人說話的間隙,偷偷溜到後院。他的書房在竹林深處,窗台上擺著她送的硯台,牆上掛著他自己畫的北境地圖,角落裡還藏著她寫給他的第一封信——那時她鼓足勇氣塞給他的,字寫得歪歪扭扭,現在想來,真是可笑。
“王爺這陣子總是待在書房,對著一幅畫發呆,誰也不許進。”另一個老仆歎了口氣,“昨夜我起夜,看見書房的燈亮到卯時,窗紙上的影子一動不動,跟釘在那裡似的。”
“什麼畫啊?值得王爺這般上心?”
“嗨,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是幅女子的畫像。”老仆壓低了聲音,“我前幾日送茶進去時瞥了一眼,畫中女子穿著淺碧色的羅裙,站在桃花樹下,眉眼瞧著……有點眼熟,像是……像是當年沈家的那位小姐。”
“沈家?”另一個聲音頓了頓,帶著幾分驚懼,“就是三年前被抄家的那個沈家?王爺怎麼會留著她的畫像?”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先前的老仆聲音更低了,“我在王府待了三十年,看著王爺長大的。當年王爺和沈家小姐情分多深啊,北境打仗時,王爺懷裡總揣著她的帕子,家書裡三句不離‘辭暮’二字。要不是……”
他沒再說下去,但兩人都心知肚明。
要不是沈家被冠上通敵的罪名,要不是陛下賜婚,如今站在王爺身邊的,本該是那位沈家小姐。
“後來王爺答應娶王妃,也是有條件的。”老仆的聲音帶著幾分唏噓,“聽說王爺跪在禦書房外三個時辰,隻求陛下留沈家餘脈一條活路。陛下鬆口後,王爺才點頭應下婚事。這些年,王爺看著風光,心裡的苦,誰知道呢?”
“原來如此……”
“噓,彆說了,有人來了。”
聲音戛然而止,隨後是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沈辭暮站在雨裡,渾身僵硬得像塊石頭。
雨更大了,砸在她臉上,冰冷刺骨,卻蓋不住臉上的滾燙。那些話像滾油一樣澆在她心上,燙得她幾乎要站立不穩——他在書房裡看她的畫像?他為了保沈家餘脈才娶蘇婉?他心裡……是苦的?
怎麼可能?
他明明說“不記得了”。
他明明看她的眼神像看陌生人。
他明明為蘇婉種了江南的桃樹。
可老仆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帶著歲月沉澱的懇切,不似作假。
沈辭暮低下頭,看著懷裡疊得整齊的衣物。那是蘇婉的寢衣,繡著精致的纏枝蓮,料子是上好的雲錦,觸手溫軟。她想起自己滿是凍瘡的手,想起蘇婉鬢邊鮮豔的桃花,想起水榭邊他泛白的指節……
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此刻像潮水般湧來。
他說“不記得了”時,端著酒杯的手在發抖。
蘇婉提起她的手時,他的指節泛白得厲害。
他看江南桃樹時,眼神裡有她讀不懂的複雜……
“嗬……”沈辭暮忽然笑了,笑聲在雨裡顯得格外突兀,帶著哭腔,又帶著幾分荒唐的釋然。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混著雨水滑進嘴角,又鹹又澀。
原來不是不記得。
原來不是不在意。
原來他也在忍,也在痛,也在守著那些快要被遺忘的過往。
她想起那箱燒焦的信箋,想起“願與君共赴江南”的殘句,想起袖中那半塊被摩挲得光滑的玉佩——那是當年他送她的,說“辭暮,等我們成婚,就把這玉佩合二為一”。
合二為一……
沈辭暮抬手按住胸口,那裡的玉佩仿佛也在發燙,硌得她心口又痛又麻。
“沈姑娘?”門內傳來管事的聲音,帶著幾分疑惑,“您站在雨裡做什麼?”
沈辭暮猛地回過神,慌忙抹了把臉,卻怎麼也擦不掉滿臉的水痕。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裡的哽咽,聲音帶著雨水中的沙啞:“沒什麼,奴婢來送衣物。”
管事打開側門,見她渾身濕透,皺了皺眉:“怎麼淋成這樣?快進來避避雨。”
“不必了。”沈辭暮把衣物遞過去,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衣物送到,奴婢告退。”
她轉身就走,腳步快得像在逃,生怕多待一秒,就會泄露眼底翻湧的情緒。
雨還在下,打濕了她的發,她的衣,卻澆不滅心裡那點重新燃起的火苗。她不敢回頭,不敢去想王府書房裡的畫像,不敢去猜他深夜獨坐時的心情——她怕這又是一場夢,醒來後隻會更痛。
可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慢了些,沿著王府的外牆慢慢走。
牆內傳來隱約的琴聲,是蘇婉最喜歡的《桃花吟》,曲調婉轉,帶著江南的柔媚。沈辭暮知道,蘇婉此刻或許正坐在暖閣裡,依偎在他身邊,聽他彈琴,看他作畫。
而他,心裡裝著的,卻是另一幅桃花樹下的身影。
多麼諷刺。
沈辭暮走到街角,忽然停住腳步。不遠處的屋簷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穿著玄色鬥篷,身形挺拔,正背對著她望著王府的方向。
是蕭墨珩的貼身侍衛,秦風。
他怎麼會在這裡?
仿佛感應到她的目光,秦風猛地轉過身,看到她時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眼神複雜地彆過頭,像是在刻意回避。
沈辭暮的心猛地一跳。
秦風是蕭墨珩最信任的人,他在這裡,是不是意味著……
她順著秦風的目光望向王府的高牆,那裡有一扇虛掩的角門,門後隱約有衣袂翻動的影子。
是他嗎?
他是不是也在看她?
沈辭暮的指尖微微顫抖,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可剛邁出腳,又猛地頓住——看見了又如何?
他是王爺,她是罪臣之女。
他有王妃,她是浣衣婢。
就算心裡都裝著彼此,又能怎樣?
一道宮牆,一道王府的牆,早已把他們隔在兩個世界,中間是血海深仇,是皇權傾軋,是無數不能說的苦衷。
沈辭暮慢慢後退,直到徹底隱入街角的陰影裡。她看著秦風的身影消失在角門後,看著王府的燈火在雨霧中明明滅滅,最後輕輕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眼底的波瀾已經平息,隻剩下一片沉靜的清明。
她知道了。
這就夠了。
不必相見,不必相認,不必拆穿那層脆弱的偽裝。隻要知道他還在,他還記得,就夠了。
她轉身,一步步走進雨幕裡,背影單薄卻堅定。粗麻的衣擺在雨中擺動,袖中的玉佩貼著肌膚,傳來安穩的涼意。
她要活下去。
不是像以前那樣麻木地活著,而是帶著這點微弱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等有一天,或許能等到雲開霧散,等到他兌現北境城牆上的誓言,等到江南的桃花,真的為他們而開。
王府書房內。
蕭墨珩站在窗前,望著沈辭暮消失的方向,指尖緊緊攥著那半塊有裂痕的玉佩,指節泛白。秦風推門進來,低聲道:“王爺,沈姑娘……走了。”
蕭墨珩沒有回頭,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她……哭了嗎?”
“……嗯,”秦風遲疑了一下,“笑了,也哭了,像是……知道了什麼。”
蕭墨珩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隨後緩緩鬆開手,看著玉佩上的裂痕——那是三年前沈家被抄時,他一拳砸在柱子上震裂的。
“知道了,也好。”他低聲說,像是在對秦風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至少,她不會再覺得,隻有自己一個人在守著了。”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欞,像一首沒有儘頭的歌。書桌上的畫像被風吹得微微顫動,畫中少女站在桃花樹下,眉眼彎彎,笑容清澈,一如多年前那個春日。
畫像的角落,有一行極小的字,是蕭墨珩的筆跡:
“江南桃花開,待君緩緩歸。”
雨夜裡,這行字被燭火映得明明滅滅,像一個小心翼翼守護著的秘密,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散發著微弱卻執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