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雪卷著碎冰,狠狠砸在浣衣局的窗紙上,發出“嗚嗚”的聲響,像誰在寒風裡哭。沈辭暮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上壓著春桃找來的三床舊棉絮,可寒氣還是從骨頭縫裡往外冒,帶著肺腑裡火燒火燎的疼。
她燒得糊塗了。
眼皮重得像墜了鉛,耳邊總嗡嗡響,一會兒是北境的風雪聲,一會兒是桃花簌簌落的輕響,還有蕭墨珩十七歲時的聲音,隔著遙遠的時光傳來:“辭暮,等我回來,帶你去江南。”
“江南……”她喃喃著,乾裂的嘴唇起皮,滲出血絲,“桃花……”
“姐姐,水來了。”春桃端著剛溫好的水,用小勺撬開她的嘴,一點點往裡喂。水滑過喉嚨,帶來一陣刺痛,沈辭暮卻猛地嗆咳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裡衣。
“都怪我沒用!”春桃放下碗,紅著眼圈捶自己的腿,“王府的侍衛說什麼也不讓進,還說……還說王爺吩咐了,冷宮出來的人,生死勿報……”
“生死勿報”四個字,像冰珠子砸在沈辭暮心上。
她咳得更厲害了,眼前陣陣發黑,卻奇異地清醒了幾分。
是啊,他是靖安王。
他要扳倒二皇子,要為沈家翻案,要在波譎雲詭的朝堂上站穩腳跟。他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和她這個“罪臣之女”扯上關係?
那句冰冷的吩咐,或許不是無情,是他唯一的保護。
可心還是疼啊。
像被北境的寒風刮了整夜,凍得麻木,卻在某個瞬間,被狠狠撕開一道口子,露出裡麵血淋淋的肉。
她想起那箱燒焦的信箋,想起雨夜裡老仆的話,想起袖中那半塊被摩挲得發亮的玉佩——那是他送的及笄禮,說“等你及笄,我就去求陛下賜婚”。
賜婚……
沈辭暮笑了,笑聲悶在喉嚨裡,像破舊的風箱。
“春桃,”她忽然抓住小侍女的手,掌心滾燙,“扶我起來。”
“姐姐你病著……”
“扶我起來。”她重複道,聲音不大,卻帶著股執拗的勁兒。
春桃沒辦法,隻好咬著牙,半抱半扶地把她架起來。沈辭暮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胸口劇烈起伏,每喘一口氣都像在拉破風箱。她望著窗外漫天風雪,忽然說:“去把我藏在床底的匣子拿來。”
那是個巴掌大的木匣,鎖早就鏽死了。春桃找了根發簪撬開,裡麵沒有金銀,隻有半包乾得發硬的桃花糕,還有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藥方。
“這是……”春桃愣住了。
“前幾日,我趁清醒寫的。”沈辭暮的聲音很輕,帶著氣音,“你去……找西街的李郎中,他欠過沈府的情。把這個給他,他會來的。”
春桃看著藥方上歪歪扭扭的字,忽然想起前幾日沈辭暮咳得最凶時,還在灶房的灰燼裡劃著什麼。原來她早就料到了。
“我這就去!”春桃揣好藥方,抓起牆角的破傘就要往外衝。
“等等。”沈辭暮叫住她,從懷裡摸出那半塊玉佩,塞進她手心,“若是……若是李郎中不肯來,就把這個給他。”
春桃看著掌心冰涼的玉佩,上麵刻著半個“墨珩”字,邊緣被摩挲得光滑——這是姐姐最寶貝的東西啊。
“姐姐……”
“快去。”沈辭暮鬆開手,重新倒回床板上,閉上眼,“我等你。”
等你。
這兩個字,她說了太多年。
等他從北境回來,等他兌現承諾,等一個或許永遠不會來的明天。
可這一次,她不想等蕭墨珩了。
她想等等自己。
等這場病過去,等能再拿起針線,等看明年春天,浣衣局牆角那株半死的桃樹,會不會再開出一朵花。
風雪更大了。
春桃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沈辭暮躺在床上,聽著風雪拍打窗戶的聲音,意識又開始模糊。
她好像又看見十七歲的蕭墨珩了。
他穿著銀灰色的鎧甲,站在城門口的風雪裡,肩上落滿了雪,卻笑得明亮:“辭暮,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她喃喃著,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在枕頭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我把北境的仗打完了。”他走過來,坐在床沿,指尖像從前那樣,輕輕擦去她的淚,“你看,我帶了江南的桃樹苗。”
她想抓住他的手,可指尖穿過的,隻有冰冷的空氣。
“蕭墨珩……”
“我在。”
“我不等你了……”她哽咽著,“我要自己……活下去。”
活下去,等沈家昭雪的那天,等能堂堂正正站在陽光下,等再看一眼真正的江南桃花。
不是等你帶,是我自己去看。
意識徹底沉下去之前,她好像聽見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李郎中粗聲粗氣的抱怨:“這鬼天氣,要不是看在沈太傅的麵子……”
然後是春桃帶著哭腔的哀求:“郎中,您快救救我姐姐!”
有人掀開了棉絮,一隻帶著藥味的手按在她的額頭上,粗糙卻溫暖。
“燒得夠厲害的……”李郎中咂著嘴,“還好送來及時,再晚半個時辰,神仙也難救。”
沈辭暮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的笑。
還好。
還能等。
不是等他,是等自己。
……
靖安王府的書房裡,蕭墨珩正對著一幅桃花圖發怔。
畫中少女站在桃樹下,眉眼彎彎,正是十七歲的沈辭暮。墨跡未乾,右下角卻濺了一滴暗紅的血——是方才秦風回報時,他急火攻心,咳出來的。
“王爺,”秦風站在一旁,聲音發顫,“李郎中已經去了浣衣局,用的是……沈太傅從前救過他兒子的情分。”
蕭墨珩沒有回頭,指尖死死攥著那半塊有裂痕的玉佩,指節泛白。
他知道李郎中。
那是他前幾日特意讓人找到的,又讓秦風匿名把沈府的舊物送到浣衣局,就是算準了春桃會去找他。
那句“生死勿報”,是說給二皇子的眼線聽的。
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還在乎她。
可方才聽到“她攥著玉佩說不等了”時,他還是差點控製不住自己,想衝進風雪裡,把她從那間冰冷的屋子裡搶出來。
“她……”蕭墨珩的聲音啞得厲害,“能挺過去嗎?”
“李郎中說,懸,但有希望。”秦風低聲道,“他還說,沈姑娘心裡有股勁兒,不想死。”
不想死。
蕭墨珩望著窗外的風雪,喉結滾動了一下。
是啊,她從來都不是軟弱的人。
當年沈家被抄,她從錦衣玉食的太傅千金,跌成浣衣局的奴婢,受儘磋磨,不也活下來了嗎?
她心裡的那股勁兒,或許不是為了等他,是為了等一個公道,等一個能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明天。
這樣也好。
蕭墨珩鬆開手,看著玉佩上的裂痕,忽然拿起筆,在畫的角落添了一行字:
“江南春未晚,且待故人歸。”
窗外的風雪還在吼,可書房裡的燭火,卻明明滅滅地亮著,像一點不肯熄滅的希望。
浣衣局的小屋裡,李郎中正在煎藥。藥味混著雪鬆香,慢慢彌漫開來,壓過了冰冷的寒氣。
沈辭暮在藥香裡昏昏沉沉地睡去,這一次,夢裡沒有北境的風雪,隻有江南的桃花,一朵一朵,開得正好。
隻要熬過這個冬天,總有一天,能親眼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