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了深秋,風卷著枯葉掠過浣衣局的後牆,帶著徹骨的涼意。沈辭暮蹲在角落裡翻找冬衣,指尖觸到木箱底層一塊凸起的硬物,掀開蒙塵的舊棉絮,才發現是隻上了鎖的樟木箱。
鎖是黃銅的,早已鏽得不成樣子,她用發間的銀簪撬了半刻鐘,才聽見“哢嗒”一聲輕響。箱蓋掀開的瞬間,一股混合著焦糊與樟木的氣息撲麵而來,嗆得她忍不住偏過頭咳嗽。
裡麵沒有金銀細軟,沒有華服美裳,隻有半箱被火焰啃噬過的殘片。
是信。
沈辭暮的呼吸驟然停住,指尖懸在半空,遲遲不敢落下。那些泛黃發脆的紙片上,還殘留著她熟悉的字跡——娟秀的小楷,筆鋒裡藏著少女時的羞怯與熱忱,卻被火舌舔舐得殘缺不全,像一群折翼的蝶,蜷縮在黑暗裡。
她認得這箱子。
三年前沈家被抄時,她慌亂中把最珍貴的東西都塞了進去——那是她寫了整整兩年,卻始終沒敢寄出的信。從十五歲桃花初綻,到十七歲雪落滿階,她把少女心事、北境戰事的牽掛、對江南春色的向往,全都寫在了素箋上。原本想等他凱旋歸來,親手交給他,卻沒等來歸人,先等來了抄家的聖旨。
那天火光衝天,她抱著箱子想從後窗逃出去,卻被校尉一腳踹倒。混亂中不知是誰碰倒了燭台,火苗舔上箱角,她眼睜睜看著紙片蜷曲、變黑,最後被侍衛粗暴地扔進了柴房,從此再沒見過。
原來,是被人撿了回來,悄悄放在了浣衣局的舊物堆裡。
沈辭暮的指尖輕輕拂過一塊稍大些的殘片,上麵“北境”兩個字還清晰,後麵跟著半個“雪”字,墨跡被火烤得發棕。她記得寫這封信時,是初雪夜,她坐在窗前看雪,想著他在北境是否也在看同一片天,筆尖凝著淚,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最後隻落下“北境雪大,君需加衣”八個字。
可現在,隻剩下“北境”和半個“雪”。
她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拾撿。焦紙邊緣鋒利如刀,很快就在她布滿凍瘡的手上劃開了口子,血珠滲出來,滴在殘片上,與發黑的墨跡融為一體。她卻渾然不覺,眼裡隻有那些破碎的字跡,像在拚湊一場早已散場的夢。
“……桃花……”
一塊指甲蓋大的紙片上,有“桃花”二字。她記得那年三月,他翻牆進太傅府,在桃樹下遞給她一枝新開的碧桃,說“辭暮你看,比宮裡的好看”。她紅著臉跑回房,寫下“府中桃花又開了,比去年盛些”,卻終究沒敢讓他看見。
“……捷報……”
這是她聽到他大敗敵軍的消息後寫的。那天京中敲鑼打鼓,她站在閣樓上看了半天,回來寫了滿滿三頁,從“聞君大捷,喜不自勝”到“願早日凱旋,共飲春茶”,最後卻隻敢折成小方勝,藏在枕下。
“……江南……”
指尖忽然頓住。
一塊巴掌大的殘片上,“江南”二字清晰得刺眼,後麵跟著“願與君共赴”五個字,最後一個“之”字被燒得隻剩個墨點。沈辭暮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記得寫這句話的情景。
那是他出征前的最後一個夜晚,兩人在城牆上偷偷見麵。他穿著銀甲,身上帶著未散的硝煙味,卻笑著說:“辭暮,等我平定北境,就奏請陛下賜婚。到時候我們去江南,那裡沒有戰事,隻有桃花和春水。我帶你去看秦淮河的月,去采洞庭山的茶,好不好?”
她當時點著頭,淚水卻止不住地流,回來後在信上寫下:“願與君共赴江南,看遍十裡桃花,再不問邊關烽火。”
這句話後麵,她還畫了兩個並肩的小人,在桃樹下牽手。可現在,那片畫著小人的地方,隻剩下一個焦黑的洞。
“嗬……”沈辭暮低低地笑了一聲,笑聲裡帶著哽咽,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砸在殘片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江南。
多麼遙遠的江南。
他如今是靖安王,府裡嬌妻在側,或許早已忘了北境城牆上的誓言。而她,連浣衣局的粗布衣裳都穿不暖,卻還守著這半箱燒焦的夢,像個傻子。
“聽說了嗎?靖安王府裡新移栽了桃樹,是從江南運來的良種呢。”
牆外傳來兩個宮女的說笑聲,腳步輕快地從廊下經過。
“可不是嘛!王爺對王妃真是上心,知道王妃喜歡桃花,特意讓人千裡迢迢運過來的,還說要在府裡建個桃花塢,來年開春就讓王妃賞第一撥花。”
“嘖嘖,這才是神仙眷侶呢……”
聲音漸漸遠去,沈辭暮卻像被釘在了原地,指尖的殘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江南的桃樹。
他曾說,江南桃花,要與她同看。
原來,不是不記得,隻是換了人而已。
她慢慢低下頭,看著滿地的碎紙片,忽然覺得心口那道早已結痂的疤,又被生生撕開了。那些被火焰燒不掉的字跡,像一根根針,密密麻麻地紮進來,痛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想起蘇婉鬢邊的桃花,想起水榭邊他對蘇婉溫和的笑,想起他說“不記得了”時的冷漠眼神。原來所有的不在意,都是因為有了更在意的人。
沈辭暮緩緩跪坐在地上,伸出雙手,把散落的殘片一點點攏起來。她的動作很慢,很輕,像在拾撿一地的月光,又像在埋葬一段死去的時光。
手上的傷口還在滲血,染紅了焦黑的紙片,紅得觸目驚心。可她感覺不到痛,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空茫,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
不知過了多久,日影西斜,透過窗欞落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單薄的影子。她終於把所有殘片都攏在了一起,用一塊舊帕子小心翼翼地包好,塞進木箱最底層,再鋪上厚厚的棉絮,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疼痛和回憶,都壓進不見天日的黑暗裡。
鎖已經壞了,她找了根麻繩,一圈圈纏緊,直到再也看不見裡麵的東西。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腿麻得幾乎站不穩,扶著牆緩了許久,才慢慢走出去。
浣衣局的水缸裡結了層薄冰,她彎腰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潑在臉上。冰涼的水刺得她一個激靈,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些,眼眶的紅腫也淡了些。
她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麵色蒼白,下頜尖瘦,眼底是化不開的疲憊。這張臉,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桃花樹下笑靨如花的沈辭暮了。
“沈辭暮,”她對著水麵輕輕念自己的名字,聲音沙啞,“彆再做夢了。”
江南也好,桃花也罷,都與她無關了。
她現在隻是個浣衣婢,要做的是搓洗衣物,是熬過這個冬天,是活著。
轉身時,袖中的半塊玉佩硌了她一下。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冰涼的玉質貼著掌心,光滑溫潤,是他當年送她的及笄禮,說“辭暮,等你及笄,我就……”
後麵的話,他沒說完,如今也不必說了。
沈辭暮走到灶台邊,拿起沉重的木槌,開始捶打泡在冷水裡的衣物。木槌撞擊石板的“砰砰”聲,單調而沉悶,在空蕩的浣衣局裡回響,像在敲打著什麼早已死去的東西。
夕陽徹底沉了下去,暮色漫進窗欞,將木箱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個沉默的墓碑。
而靖安王府裡,蕭墨珩正站在新栽的桃樹下,看著工匠們給樹苗裹上草繩。蘇婉從身後走來,挽住他的胳膊,笑靨如花:“墨珩哥哥,你看這桃樹能活嗎?來年真的能開花嗎?”
蕭墨珩的目光落在光禿禿的枝椏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那是一塊與沈辭暮袖中一模一樣的玉佩,隻是他的這半塊,邊角處有一道新的裂痕。
“會的。”他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江南的花,最是堅韌。”
蘇婉滿意地笑了,靠在他肩上:“那到了春天,我們就在這裡擺宴,邀請京中貴女一起來看,好不好?”
“好。”蕭墨珩淡淡應著,目光卻越過院牆,望向皇宮的方向。
那裡有浣衣局的燈火,有他不敢去想的身影,還有一箱被燒毀的信。
他其實知道那箱信的存在。
當年沈家被抄,他在混亂中看見那隻樟木箱掉進火海,瘋了一樣想衝過去,卻被屬下死死按住。後來他派人悄悄尋回,看著那些燒焦的紙片,手抖得連杯子都握不住。
他不敢留著,又舍不得燒毀,最後隻能讓人送到浣衣局的舊物堆裡——他知道她會去那裡找東西,他想讓她看見,又怕她看見。
他種江南的桃樹,是想告訴她,他沒忘。
他對蘇婉冷淡,是想告訴她,他心裡有她。
可他不能說,不能認。
沈家的案子是陛下親自定的,他若表現出半分留戀,隻會讓她死得更快。他隻能做那個冷漠的靖安王,隻能說“不記得了”,隻能看著她的手長滿凍瘡,看著她的眼睛失去光彩。
風吹過桃樹枝椏,發出沙沙的聲響。蕭墨珩望著皇宮的方向,喉結滾動了一下,低聲呢喃:“辭暮,再等等……等我……”
後麵的話,消散在風裡,無人聽見。
浣衣局的燈亮了一夜。
沈辭暮坐在灶台邊,借著微弱的油燈光,將包著殘片的帕子,一點點拆開,又一點點包好。反複數次,直到天快亮時,才把帕子塞進床底的磚縫裡,用泥土封好。
做完這一切,她走到水缸邊,再次掬起冷水潑臉。這一次,眼底沒有淚,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天亮了,她該去浣衣了。
至於江南的桃花,至於那些碎信箋,就讓它們和那半塊玉佩一起,藏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直到腐爛成泥,再也無人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