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帶著暖意掠過禦花園的朱紅欄杆,吹得滿樹桃花簌簌飄落,像一場溫柔的雪。沈辭暮抱著疊得整整齊齊的錦緞,低著頭沿著回廊快步走,青石板路上的落瓣被她踩得碾碎,散出淡淡的香。
今日是新王妃蘇婉的生辰,陛下特許在禦花園設桃花宴,京中權貴幾乎都來了。浣衣局的婆子特意把靖安王府送來的錦緞交給她,語氣裡帶著幾分刁難:“仔細著點,若是汙了王妃的衣料,仔細你的皮。”
沈辭暮知道,這是故意讓她難堪。自從蕭墨珩娶了蘇婉,整個皇宮都知道,這位新王妃最忌諱的,就是她這個“罪臣之女”。
她儘量貼著廊柱走,寬大的粗麻衣袖遮住了滿是凍瘡的手,也遮住了袖中那半塊被摩挲得光滑的玉佩。宴飲的笑語聲從水榭那邊傳來,鶯聲燕語裡,夾雜著男人的爽朗笑聲,其中一個,她曾在無數個夜裡聽過,帶著北境的風霜與少年的熱忱。
是蕭墨珩。
她的腳步下意識地慢了些,指尖悄悄蜷縮,錦緞的冰涼透過布料滲進來,像要凍住她的心跳。
“站住。”一個清脆卻帶著疏離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沈辭暮的身體僵住,緩緩轉過身,屈膝行禮:“奴婢參見王妃。”
蘇婉穿著一身煙霞色的羅裙,鬢邊簪著朵新鮮的桃花,正站在廊下看著她,身後跟著幾個簇擁的宮女。陽光落在蘇婉臉上,映得她肌膚勝雪,眉眼間帶著幾分得意的笑意——那是被寵愛著的女子,才有的從容與矜貴。
“抬起頭來。”蘇婉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沈辭暮沉默了片刻,緩緩抬起頭。她的臉比去年更蒼白了些,下頜尖得硌人,唯有一雙眼睛,依舊黑白分明,隻是裡麵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光,像兩潭沉寂的湖水。
蘇婉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許久,忽然笑了,那笑意卻沒到眼底:“原來是你。”她歪著頭,語氣裡帶著幾分玩味,“沈太傅的女兒,沈辭暮,對吧?”
沈辭暮沒有說話,隻是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
“當年在府裡,蕭墨珩總把你掛在嘴邊呢。”蘇婉向前一步,桃花簪上的流蘇掃過沈辭暮的臉頰,帶著馥鬱的香氣,“說你會畫桃花,會繡平安符,說北境的雪再大,也抵不過你鬢邊的桃花簪。”
她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見。幾個相熟的貴女竊竊私語起來,目光在沈辭暮身上掃來掃去,帶著好奇與輕蔑。
沈辭暮的指尖微微一顫,攥緊了懷裡的錦緞。原來他也曾在彆人麵前提起過她,像提起一件珍貴的藏品。可如今,那件藏品被棄在了冷宮裡,蒙塵,腐爛,再也無人問津。
她順著蘇婉的目光望去,水榭的欄杆邊,蕭墨珩正坐在那裡。他穿著身月白色的錦袍,腰間係著玉帶,襯得身姿愈發挺拔。陽光透過桃花枝椏落在他臉上,勾勒出他深邃的眉眼,可那雙眼睛裡,再也沒有了初見時的笑意,隻剩下一片沉寂的冰。
他端著酒杯的手微微收緊,指節泛白,顯然是聽見了蘇婉的話。可當他的目光掃過沈辭暮時,卻像掃過一塊路邊的石頭,沒有絲毫波瀾,冷得像北境的寒風。
陌生人。
沈辭暮在心裡輕輕念著這三個字,忽然覺得喉嚨發緊。她以為自己早已麻木,可當這雙眼真的像看陌生人一樣看她時,心口還是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鈍痛蔓延開來。
“你看,我說得對嗎?”蘇婉轉頭看向蕭墨珩,語氣裡帶著撒嬌的意味。
蕭墨珩沒有看她,也沒有看沈辭暮,隻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儘,聲音平淡無波:“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沈辭暮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快得像錯覺。是啊,他怎麼會記得?他是風光無限的靖安王,她是卑賤如塵的浣衣婢,那些桃花樹下的誓言,那些雪夜裡的牽掛,早就該忘了。
“看來是我記錯了。”蘇婉故作惋惜地歎了口氣,目光重新落在沈辭暮身上,帶著幾分刻意的打量,“隻是瞧著有些眼熟罷了。你的手……”她注意到沈辭暮衣袖下露出的手腕,那裡布滿了凍瘡與裂口,“怎麼弄成這樣?浣衣局的活計,很辛苦吧?”
這話問得溫柔,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在沈辭暮最痛的地方。
周圍的目光更甚了,帶著同情、嘲諷,還有看好戲的玩味。沈辭暮能感覺到,不遠處的蕭墨珩,端著酒杯的手又收緊了些,指節泛白得厲害,隻是那雙眼,依舊沒有看她。
“回王妃,”沈辭暮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聽不出任何情緒,“奴婢賤命,不怕辛苦。”
她微微屈膝,行了個標準的宮禮,額頭幾乎要碰到冰冷的石板:“王妃若無吩咐,奴婢告退。”
蘇婉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被蕭墨珩的聲音打斷:“讓她走吧。”他的語氣裡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威嚴。
“是呢,彆耽誤了妹妹乾活。”蘇婉笑著揮了揮手,像在打發一隻礙眼的蟲子。
沈辭暮沒有再看任何人,抱著錦緞,低著頭快步離開。桃花瓣落在她的粗麻布衣上,像撒了把碎雪,很快又被她的腳步碾落。
走過水榭時,她的餘光飛快地掃過蕭墨珩。他正側著頭聽蘇婉說話,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溫和得像從未認識過她。陽光落在他的發梢,鍍上一層金邊,耀眼得讓她不敢直視。
原來,他也可以對彆人笑得這樣溫柔。
她加快了腳步,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禦花園。身後的笑語聲越來越遠,桃花的香氣也漸漸淡了,隻剩下粗麻衣袖摩擦傷口的鈍痛,和心口那片蔓延開來的冰涼。
走到無人的宮牆邊,沈辭暮才停下腳步,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下來。懷裡的錦緞依舊平整,可她的手卻在不住地發抖。她抬手按住胸口,那裡藏著的半塊玉佩,硌得掌心生疼。
剛才蘇婉說“蕭墨珩總把你掛在嘴邊”時,她分明看見,蕭墨珩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攥成了拳頭,指縫裡滲出的血珠,染紅了月白色的錦袍。
可那又如何呢?
他終究是彆人的夫君,她終究是彆人的奴婢。
宮牆外的桃花還在落,像一場永遠下不完的雪。沈辭暮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繼續往浣衣局走。而一地的桃花,卻像一段被踩碎的過往,再也拚不回原來的模樣。
水榭的桃花宴上,蕭墨珩放下酒杯,指尖的血珠滴落在青玉酒盞裡,暈開一小團暗紅。蘇婉正笑著與旁人說話,沒有注意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