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月亮總帶著股寒氣,像淬了冰的刀,一刀刀割在沈辭暮的骨頭上。
她住的偏殿四麵漏風,牆角結著層薄霜,夜裡能聽見老鼠跑過的窸窣聲。自打入宮那日起,她就成了浣衣局最低等的婢子,每日天不亮就得起來,頂著刺骨的寒風去河邊浣洗衣物。
河水冰得像要咬斷手指。沈辭暮將凍得通紅的手伸進水裡,皂角的澀味混著寒氣鑽進皮膚,潰爛的傷口被浸得生疼,她卻連皺眉的力氣都沒有了。不過半年光景,那雙曾撫過書頁、繡過平安符的手,早已布滿凍瘡與裂口,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掉的皂角漬,像塊被棄在泥裡的舊玉。
同屋的老宮女總說:“沈丫頭,你這雙手算是毀了。”語氣裡有惋惜,更多的卻是麻木——在冷宮裡,誰不是拖著半條命過日子?
沈辭暮隻是低頭搓著手裡的錦緞,那是剛從靖安王府送來的,料子華貴,繡著精致的纏枝蓮,想來是那位新王妃的衣物。蕭墨珩的王府離冷宮不遠,卻像是隔著兩個世界。
他成了靖安王,娶了丞相之女蘇婉,大婚那日,整個京城都張燈結彩,紅綢從王府一直鋪到宮門。她在河邊浣衣時,聽見路過的宮人說,新王妃美得像畫上的人,王爺對她寵愛有加,親自為她描眉。
描眉……沈辭暮的指尖在冰冷的水裡顫了顫。她想起桃花樹下,他為她簪花時笨拙的樣子,那時他的指尖蹭過她的鬢角,帶著邊關的風塵,卻燙得她心頭發顫。
夜裡歇下時,她會悄悄走到殿外那堵斷牆下。牆根長著叢枯黃的草,被寒風刮得瑟瑟發抖。她從袖中摸出個用布層層裹著的東西,解開來看,是那半塊未雕完的玉佩。
玉上的桃花隻雕了一半,邊緣的凍裂處被她用細砂紙磨得光滑了些。這是她從將軍府帶出來的唯一念想,藏在貼身的衣袋裡,熬過了天牢的酷刑,躲過了搜身的獄卒,像藏著一個早已死去的春天。
她用凍得發僵的指尖摩挲著玉上的紋路,仿佛還能觸到他雕刻時的溫度。他說過,要一起雕完的。可現在,他成了彆人的夫君,她成了彆人的婢子,那半塊玉佩,像個笑話。
“你說靖安王和王妃是不是天生一對?”隔壁殿的老宮女縮著脖子走過,搓著凍紅的手,“聽說昨日王爺特意讓人把禦花園的桃花移栽到王府,就為了讓王妃高興。”
桃花……
沈辭暮的指尖猛地一顫,玉佩從手裡滑落,“啪”地掉在泥裡。她慌忙彎腰去撿,冰冷的泥水濺在臉上,混著什麼溫熱的東西一起滑落。
是眼淚嗎?她已經很久沒哭過了。自從母親自儘,父親入獄,她就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就流乾了。可聽到“桃花”兩個字,聽到“王府”兩個字,心還是會像被針紮一樣疼。
她把玉佩緊緊攥在手心,玉的冰涼透過皮膚滲進來,凍得骨頭都在發疼。她想起他在朝堂上的“心有所屬”,想起他在天牢外的冰冷眼神,想起他迎娶蘇婉時的風光無限——原來那些承諾,真的可以像桃花一樣,開過就謝了。
“還愣著乾什麼?浣衣局的婆子又要罵人了!”路過的小宮女推了她一把,腳步匆匆地往河邊趕。
沈辭暮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將玉佩重新裹好藏進袖中。斷牆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像她拖在身後的過去,沉重得邁不開步。
回到浣衣局時,盆裡的衣物已經堆成了小山。她埋下頭,用力搓著那些華貴的料子,皂角的泡沫濺在臉上,澀得眼睛發疼。她想起蕭墨珩信裡說的北境朝陽,想起他昏迷時喚的“辭暮”,想起他藏在袖中的血痕——那些是假的嗎?還是說,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多情?
“聽說了嗎?沈太傅在天牢裡……沒挺過去。”一個壓低的聲音在角落裡響起。
沈辭暮的手猛地停住,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
“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今早獄卒抬出來的,說是……是自儘了。”
父親……也走了。
最後一個親人,也離她而去了。
沈辭暮站在原地,渾身冰冷,像被扔進了北境的雪原。她沒有哭,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拿起搗衣杵,一下下砸在冰冷的衣物上。“砰砰”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像在砸著什麼早已破碎的東西。
月亮漸漸西斜,冷宮裡的月光愈發寒涼,照在她單薄的背影上,像覆了層薄霜。她手裡的搗衣杵還在機械地起落,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發現自己的手心被磨破了,血染紅了那華貴的錦緞,像極了那日她嘔在宮牆上的紅。
有人來催了,她才停下動作,將染血的衣物浸在水裡,看著那抹紅在水中暈開,又被皂角泡沫掩蓋。就像她的家,她的親人,她的愛情,最終都要被這冰冷的宮牆,徹底淹沒。
她最後看了一眼靖安王府的方向,那裡燈火通明,想來正暖意融融。而她的世界裡,隻有冷宮的月光,比北境的雪,更冷,更絕望。
袖中的玉佩硌得掌心生疼,她卻沒有再摸。有些念想,該像那半塊玉佩一樣,埋進泥裡,讓它爛掉,讓它消失,再也不要記起。
隻是她不知道,此刻的靖安王府裡,蕭墨珩正對著一幅桃花小像枯坐。畫像上的少女眉眼彎彎,鬢邊彆著朵桃花,是他憑記憶畫的。他指尖的傷口還沒好,是那日在天牢外攥出來的,此刻正輕輕撫摸著畫中人的臉頰,低聲說:“辭暮,再等等,很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