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源於一次“意外“。
楚易觀在帝丘簡陋的“典藏之所“(幾間存放著龜甲、骨片和少量刻劃符號木牘的土屋)翻看一些無關緊要的部族貢品記錄時,他的專注、異於常人的沉靜氣質,以及腰間那奇特的葫蘆,引起了恰好前來查閱一份邊界糾紛記錄的顓頊的注意。
土屋的梁柱是未經精細打磨的原木,表麵還留著樹皮剝離後的粗糙紋路,牆角結著蛛網,陽光從屋頂茅草的縫隙裡漏下幾縷微光,在積著薄塵的地麵投下晃動的光斑,空氣中彌漫著龜甲的腥氣與朽木的黴味,那些刻著符號的骨片堆疊在陶甕裡,邊緣磨損得圓潤,顯然已被翻閱過無數次。
“汝非帝丘之民。“顓頊的聲音在幽暗的土屋門口響起,不高,卻帶著天生的威壓,瞬間驅散了室內的沉悶。
他獨自一人,玄色獸皮束腰,玉鉞懸於腰間,目光如炬,落在楚易觀身上,仿佛要將他看穿。
那獸皮邊緣帶著未完全褪儘的毛茬,是北方部族進貢的珍品,腰間懸掛的玉鉞打磨得光滑溫潤,刃部卻閃著冷冽的光,那是權力的象征,也是征戰的印記,他站在門口的光影裡,一半明亮一半晦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楚易觀心中微凜,但麵上平靜無波,放下手中骨片,從容轉身,躬身一禮:“遊曆之人,楚易,見過子高。“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過多解釋。
指尖剛剛觸過的骨片還帶著土屋的涼意,上麵刻著的“豕三““黍五“字樣簡單質樸,卻記錄著某個部族歲歲年年的供奉,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可能被這位帝王解讀出多重含義。
顓頊並未深究其來曆,或許在他眼中,一個遊方士人不足為慮。
他踱步進來,目光掃過那些古老的契刻,似乎隻是隨意問道:“汝觀予之新政,絕地天通,以為如何?“
腳踩在土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他的目光掠過陶甕裡的骨片,掠過木牘上歪歪扭扭的刻痕,那些都是歲月留下的痕跡,也是他試圖重新梳理的秩序的過往。
楚易觀心知這是試探,也可能是顓頊難得想聽聽“局外人“的看法。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直接,問出了盤旋已久的問題:“帝令如天,重黎行之。然,黎處酷烈,如黑石穀中,抗命之頭人及其親信,是否皆屬必死之罪?
帝丘新祠之下,神祠小吏假威名以索部族供奉,此亦帝所願乎?“
他的問題委婉,但指向性極其犀利,直指改革最陰暗的傷口。
話音落下的瞬間,土屋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屋頂漏下的光斑都似乎停頓了片刻。
顓頊的腳步停住了。
他背對著楚易觀,看向土牆上一個模糊的、可能是早期部族結盟刻痕的印記。
那印記是用石刀鑿刻的,線條深淺不一,能看出當時刻痕人的用力不均,或許是某個部落首領親手留下的,記錄著一場早已被遺忘的盟約,如今卻在帝王的注視下,顯得格外沉默。
沉默了片刻,沒有楚易觀預想中的驚怒或否認,反而是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當他轉過身時,眼神異常複雜,疲憊、冷酷、決斷如同交織的藤蔓。
眼角的細紋在微光中若隱若現,那是日夜操勞留下的痕跡,瞳孔深處卻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仿佛能看透人心最隱秘的角落。
“予知。“顓頊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蒼涼,“黎處酷烈,予知。
祠下汙穢,予亦有所聞。
黑石頭人,其心必異乎?其罪必死乎?“
他嘴角勾起一絲近乎冷酷的弧度,“予未深究,亦不必深究。“
那笑意轉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卻讓楚易觀感受到了一種帝王特有的權衡與決絕。
他向前一步,目光銳利地刺向楚易觀,帶著一種帝王的實用主義邏輯:“然其聚眾抗命,械鬥傷我士卒!
此風若開,若人人效仿,以護祖靈、傳統為名,便可抗帝命於不遵,則予之禁令,頃刻間便成虛文!
屆時,天下複歸家為巫史、民瀆於祀之亂局,甘淵老巫索要人祭之慘劇必將重演!
黎之所行,乃斬荊棘、開道路!
縱有旁木被傷,隻要道路得通,便是功成!
些許代價,在所難免!“
他提及甘淵老巫索要人祭時,眼中閃過一絲深切的厭惡,這厭惡無比真實,是他推行“絕地天通“最核心的動力之一。
那厭惡裡混雜著對生命的漠視的憤怒,對混亂祭祀的鄙夷,更有對權力被巫祝分割的警惕,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被當作祭品的孩童的哭嚎,看到了部族為了討好神靈而血流成河的場景。
顓頊頓了一下,語氣中帶著對官僚習氣的某種“寬容“甚至輕視:“至於祠下蠹吏,索些皮貨羔羊…哼,何代無之?
水至清則無魚。
大局初定,百廢待興,綱紀初立。
若因些許小腐小蠹,便大動乾戈,動搖新立之柱石,豈非因噎廢食?
重會整頓。“
他的話語,透露出對權力運作中必然存在灰色地帶的認知和容忍度。
他抬手拂過案上的一卷木牘,那上麵記錄著各地官吏的任免,指尖劃過一個刻痕時稍作停頓,仿佛在掂量著什麼,隨即又移開,仿佛那些小吏的貪腐不過是陽光下的一點塵埃,不值得過多關注。
他再次看向虛空,仿佛在重申自己的信念,也像是在說服自己:“絕地天通,非為一己之權柄!
是為結束民瀆於祀之混沌,是為杜絕血食(人祭)之慘絕人寰!
是為使神歸其位,不受褻瀆;人安其業,不惑於神!
上下有序,方為太平根基!“
他的聲音漸漸激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欲行此大政,必承重垢!
去沉屙需用猛藥,整肅亂世必施嚴刑!
黎所為,縱有過處,予自知!
然其功,在千秋!
些許濁流,豈能撼動清流滌蕩天下之大勢!“
在楚易觀的眼中,顓頊腰間那枚象征無上權柄的玄色玉鉞,此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洗刷不掉的血痕所浸染,幽幽地散發著冷酷的光澤。
那玉鉞上的紋路在微光中扭曲,像是無數冤魂的嘶吼,又像是曆史車輪碾壓過的痕跡,冰冷而沉重。
楚易觀沉默地傾聽著,將顓頊的每一句回應,連同他說話時的神態、語氣,都精準無比地刻印在記憶深處,留待葫中境歸檔。
他看到顓頊說話時,喉結微微滾動,看到他目光掃過那些古老契刻時的複雜情緒,看到他提及“千秋之功“時眼中閃爍的光芒,那些細節如同散落的珠子,在他心中串成一條清晰的脈絡。
他剖析著這番話語背後的多重含義:宏大目標的正義性(尤其根除人祭),對黎鐵血手段的認可與必要性辯護,對改革必然代價的清醒認知與容忍,以及對官僚體係初期腐敗的相對輕視(視其為可控的“小腐“)。
最終判斷在楚易觀心中成型:“帝非不知汙穢,乃知而難避,更有所抉擇。
血汙其手,心向高台。
然高台之基,亦以血汙之石壘就乎?“
顓頊的複雜人性——理想主義者的大願與政治家的冷酷實用,在此刻袒露無遺。
改革的車輪碾過之處,血痕斑斑,而掌舵者,正冷靜地權衡著每一滴血的“價值“。
楚易觀看著顓頊轉身離去的背影,那背影在土屋的陰影裡顯得格外高大,又格外孤寂,獸皮的下擺掃過地麵的塵土,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如同他在曆史上留下的印記,深刻而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