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丘中心,巨大的方形夯土台基如同大地新生的脊梁,沉默地托舉起一座嶄新的祭壇。
壇體由純淨的黃土反複捶打而成,表麵平整光滑,邊緣用粗糲卻打磨過的青石圍砌,在秋日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與甘淵那天然磐石的野性、黑石穀木雕鷹巢的獰厲截然不同,這座壇透著一種規整、肅穆、不容置疑的權威感,是南正重手中“秩序“最直觀的化身。
楚易觀混跡在從四麵八方被強製召集而來的民眾中,像一粒投入濁流的沙。
空氣裡彌漫著新夯泥土的潮氣、焚燒特製香草(艾蒿混合柏枝)的濃鬱煙氣,以及一種被刻意營造的、令人窒息的肅穆。
腰間葫蘆,“頊“字的陰刻流光平穩如深潭,仿佛感應著新秩序的凝固。
他觀察著南正重主持的第一次官方大型祭祀——祈年大典。
犧牲(主要是豬羊,數量嚴格限定)被抬上祭壇,擺放位置、朝向分毫不差,透著重所要求的“器數“。
身著統一染成玄青色葛麻深衣的禮官們,按固定的方位肅立,如同釘入地麵的木樁。
他們表情莊重得近乎刻板,動作僵硬而同步,隨著一名高階禮官抑揚頓挫、卻毫無起伏的吟誦聲(內容多是歌頌顓頊功德與祈求五穀豐登的固定禱詞),進行著獻祭、灑酒(以特製的黑陶尊盛放)、叩拜等一係列流程。
旁邊,排列整齊的樂工敲擊著形製完全相同的陶塤和石磬,吹奏著骨質的排簫。
樂聲緩慢、沉重、單調,失去了所有即興和野性的活力,純粹淪為流程的點綴,在空曠的壇上回蕩,更添幾分疏離。
“拜——!“高階禮官的聲音拖得悠長而平板。
壇下黑壓壓的人群,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的木偶,在士兵目光的逼視下,齊刷刷地跪倒、叩首。
動作整齊劃一,沒有一絲雜音,也沒有絲毫發自內心的虔誠。
隻有麻木的身體在履行一項沉重的義務。
整個儀式冗長、規範、一絲不苟。
肅穆得近乎死寂。
沒有了老巫癲狂的生命力,沒有了骨笛淒厲的靈魂呐喊,沒有了民眾山呼海嘯般將希望與恐懼傾瀉而出的狂熱。
隻有禮官平板如念咒的聲音,隻有樂工奏出的、如同喪鐘般單調的旋律,以及壇下被要求保持絕對安靜、隻能依令機械動作的民眾。
秩序井然,卻如同一場排練了無數次的、關於信仰的葬禮,充滿了令人心寒的疏離感。
許多民眾臉上寫著長途跋涉後的疲憊,以及對這場與他們粟田裡勞作、灶火邊生活似乎毫無關聯的宏大儀式的茫然與不耐。
壓抑的抱怨在沉默的人群中如蚊蚋般浮動:
“走了三天路…就為磕這幾個頭…“
“唉,地裡的粟穗該收了,再不收要落粒了…“
“以前在村口對著東山拜拜山神爺,心裡也踏實,現在非得跑這麼遠…“
“我家灶頭供的那個小陶人(可能是灶神雛形),昨天被查出來,硬給砸了…阿母偷偷抹淚呢…“
楚易觀沒有隨麻木的人潮離開。
他的目光,如鷹隼般轉向祭壇旁邊新建的一排相對規整的草頂土屋——這便是新設立的“神祠署“,負責管理官方祭祀、厘定神靈譜係、協調各地信仰事務,是重手中“立其正祀“的權力樞紐。
很快,他看到了與肅穆祭典截然不同的、更真實也更醜陋的一幕。
在神祠署那扇簡陋的原木門外,不知何時已悄然排起了一條長龍。
來人大多風塵仆仆,滿麵倦容,衣著樣式和使用的簡陋工具(如骨耜、石鐮)顯示他們來自偏遠的部族。
他們臉上帶著謙卑、焦慮,甚至惶恐,手裡緊緊攥著或背上馱著東西——幾張硝製好的、毛色上佳的獸皮(鹿、狐、羊),成袋沉甸甸的粟米,甚至還有活著的、被草繩捆住蹄腳、咩咩叫喚的羔羊。
空氣中彌漫著牲口的膻味、糧食的土腥和一種無聲的緊張。
一個來自西南山地的部族代表,皮膚黝黑粗糙,正對著一名身著玄青色葛衣、坐在門內一張粗糙木幾案後的年輕男子(從其服飾,應是低級禮官)點頭哈腰,姿態近乎卑微:“…大人,小的是有桑氏的桑石…這…這是三張剛硝好的麂子皮,毛色光亮,最是保暖…“
他小心翼翼地將皮子捧上幾案邊緣,不敢完全放下,“隻求…隻求大人能在重正大人麵前,替我們族裡世代供奉的穀母(一種地方性的穀物精靈信仰)美言幾句…前月大旱,幸得帝命引水,族中粟米才得收成,未至絕境…可如今黎正大人的手下眼看就要巡到我們那邊了…若穀母被當成野祀圖騰搗毀,族人的心…就真的散了!
不敢奢求正祀名位,隻求…隻求能在帝丘正祀譜係裡,給個小小的名分?哪怕是個從祀也好啊!不然…不然我們回去,實在沒法跟族老們交代啊…“
那年輕禮官眼皮都沒抬一下,隻用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案上幾片用於占卜的龜甲,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態度倨傲,仿佛眼前的人和物都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楚易觀不動聲色,身影如煙,繞到土屋側麵一處堆放著廢棄陶片和枯枝的僻靜角落。
這裡恰好能聽到屋內壓低的交談聲。
正是剛才那個年輕禮官的聲音,此刻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貪婪和得意,正對另一個像是他親信、同樣穿著低級禮官服飾的人說:
“…三張上好的麂子皮?哼,有桑氏那窮山溝,也就這點能拿出手的東西了。
想換個從祀小神的位置?倒也勉強夠塞塞牙縫…“他掂量著獸皮,發出窸窣聲,“…你再去告訴西邊林氏那個老頭,他們想保住山裡那棵被奉為樹母的老橡樹,不被黎正的人當野祀圖騰搗了?
行啊!十張皮子!要厚實的,冬毛最好!再加兩頭沒斷奶的肥羔羊!少一根毛都不行!…告訴他們,這是看在樹母年歲久、有點靈性的份上,破例了!…記住,手腳給我放乾淨點!
皮子羔羊直接送到我族兄在帝丘西邊的皮貨堆棧!此事,絕不能讓重正大人知道!明白嗎?重正大人眼裡可容不得沙子,隻盯著他那套大規矩!“
那親信立刻連聲應諾,聲音裡滿是諂媚:“明白,明白!大人放心!林氏那老東西,為了保住那棵命根子一樣的樹,彆說十張皮子兩頭羊,再多他也得湊!
小的這就去辦,保管辦得妥妥帖帖,神不知鬼不覺!“
楚易觀將門外那謙卑的進貢隊伍、門內這赤裸裸的權錢交易,連同那番密談的內容,字字句句,清晰無比地刻印在紀世葫的感應中。
他特意在記錄中強調:南正重本人並未參與其中,他正全身心投入更宏大的製度構建和祭祀流程的標準化,試圖在黎掃平的廢墟上建立起他理想中的“正祀“殿堂。
然而,這新生的體製肌體,在陽光尚未普照的角落,第一顆腐敗的膿瘡,已從縫隙中悄然滋生,散發出貪婪的惡臭。
“正祀立,秩序顯,然亦有隙生。“楚易觀在心中刻下冰冷的觀察,“神壇如砥,砥上已有蠹蟲蝕痕。
重之清正,如朗月懸空,然朗月之光,縱使普照,亦難驅散每一處自行滋生的陰暗。“
重建的廟堂,根基未穩,陰影已至。
他收回目光,投向帝丘最核心、那座象征著最高權柄的建築——顓頊,這位一手掀起這場信仰風暴的帝王,對這些新生的陰影與早已沾染的汙血,是否知曉?又作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