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葫蘆對殘留信仰之力極其微弱的感應,如同追蹤風中餘燼的軌跡,楚易觀跋涉數日,深入遠離帝丘勢力範圍的莽莽群山。
峰巒疊嶂,古木參天,藤蔓糾纏如巨蟒,遮蔽了大部分天光。
空氣潮濕陰冷,彌漫著腐葉和苔蘚的氣息。
最終,在一個被濃霧常年籠罩、幾乎與世隔絕的幽深山穀儘頭,他找到了一個天然的洞穴入口。
洞口被巧妙地用茂密的藤蘿和枯死的枝杈遮掩,若非葫蘆持續的微弱脈動指引,幾乎無法察覺。
洞內昏暗潮濕,隻有一小堆篝火在角落燃燒,提供著有限的光明和暖意,將嶙峋的石壁映照得如同跳動的鬼影。
火堆旁,蜷坐著一位老人。
他並非甘淵那位老巫,身形更加枯槁,仿佛一具披著破敗獸皮的骨架,白發稀疏淩亂,如同深秋荒野上最後幾縷衰草。
但他的眼睛,在跳動的火光映照下,卻異常明亮,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智慧和不屈的光芒,如同寒夜裡的孤星。
他是成功逃脫黎的追索、僅存的幾位舊派大祭司之一,被少數知曉其存在的人稱為“守火者“的蒼梧。
“你身上…有觀的味道…不屬於這個時代。“蒼梧的聲音嘶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著枯骨,卻帶著一種穿透歲月迷霧的力量。
他並未抬頭,仿佛早已感知到楚易觀的到來,也洞悉了他的目的,“也是來看這絕地天通後,天地是如何死去的嗎?“
楚易觀在火堆對麵一塊冰冷的石頭上坐下,篝火的暖意驅不散洞窟深處的陰寒。
他沒有否認:“願聞其詳。“
蒼梧發出一聲低沉而悲愴的冷笑,如同夜梟在荒墳上啼鳴。
“絕地天通?顓頊小兒…好大的口氣!好狠的手段!“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射出銳利如刀的光,直刺洞頂的黑暗,“他割裂的,哪裡是什麼神人秩序?他割裂的,是天地相通的那一口氣!是萬物有靈的那一縷魂!“
他的控訴,如同積蓄了千年岩漿的火山,終於找到了噴發的出口,帶著焚毀一切的熱量與絕望:
“萬神俱滅!“蒼梧枯瘦如柴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洞外虛無的方向,仿佛指向那些被摧毀的聖地,“毀祭壇!焚圖騰!禁古樂(那些充滿生命力的祭祀舞樂、呼喚風雨的歌謠)!
甘淵的水靈,黑石的鷹祖,山南的穀母,林間的樹公…還有千千萬萬庇佑一方水土、聆聽凡人祈願的小神小靈,在黎的鐵蹄和重的譜係下,一朝儘成灰燼!
從此以後,這浩蕩天地,莽莽山川,隻允許祭祀他顓頊規定的那幾個高高在上、冰冷無情的大神?
那還是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天地嗎?
那分明成了他顓頊一個人的祭壇!一座用萬神骸骨壘砌的、隻屬於他一個人的高台!“
他的話語充滿了對文化多樣性被強行抹殺的錐心之痛,對自然神性被粗暴剝離的絕望控訴。
“僵化!奴化!“蒼梧的聲音更加激憤,枯槁的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萬物有靈,神在處處!
老嫗於溪邊汲水,心念所至,便可禱於河神,掬一捧清泉便是供奉;
樵夫入深山伐木,心存敬畏,便可敬告山靈,折一枝鬆柏便是心香。
心誠則靈,神即在側!那是活生生的信仰,是人與天地最直接的血脈相連!
再看今日之新祭?“他臉上露出極致的嘲諷,如同尖刀劃過岩石,“高台之上,禮官穿著統一的袍子,捧著刻好的簡牘,平板地念著千篇一律的頌詞!
那與跪在下麵的民,有何相乾?!
那是做給官看的台階!是鑄就帝者權柄的磚石!
萬民從此不再是天地之子,成了被圈養的羔羊,隻等著被牧者定期驅趕到指定的地方,完成一項名為祭祀的勞役!
心?心在哪裡?!“
他捶打著自己乾癟的胸膛,發出空洞的回響,仿佛那裡隻剩下一腔無處安放的悲憤。
蒼梧喘息著,眼中的火焰漸漸化為一種深沉的悲涼和洞穿未來的絕望:“你且看吧…神事一旦入了衙門,穿上官袍,便成了死水一潭!
禮官隻知照本宣科,唯恐行差踏錯,哪還有半點溝通天地的赤誠與靈性?
天意不再垂詢眾生,隻通向帝心!
這不是絕地天通,這是自絕於天地!是文明的…枯萎!“
他的預言,如同為未來敲響的喪鐘,在幽暗的洞穴中回蕩,充滿了末世的悲涼。
最後,蒼梧蜷縮回火堆旁,聲音低微下去,卻帶著一種殉道者的堅定與神聖感:“吾非叛逆…更非貪戀昔日權柄。
吾乃…守火者。
守護這片土地萬千生靈曾經共同呼吸、共同信仰的魂靈…守護那最後一點餘燼。“
他望著洞外沉沉的、仿佛永恒不散的霧氣,眼中閃過一絲微弱卻執著的希冀,“待顓頊之規老矣,腐矣,僵死到再也無法禁錮人心之時…“
他輕輕哼起一段旋律,調子古老蒼涼,不成詞句,卻仿佛蘊含著山風呼嘯、流水潺潺、草木生長的自然之韻,是未被馴服的大地的低語,“這深埋地底的古老歌謠…或許,會再次破土而出。“
楚易觀靜靜地聆聽著這位失落智者最後的挽歌。
蒼梧的控訴,並非頑固守舊,而是對一種生機勃勃、根植於自然的原始精神世界被強行摧毀的悲鳴,是對文化根係被斬斷的深刻洞察與絕望反抗。
他詳細記錄下蒼梧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充滿悲憤與智慧的眼神,描繪著他在這絕境中守護“文化火種“的孤絕與神聖感。
“其言如刀,剖開秩序新袍下潰爛之創。“楚易觀在心中刻下冰冷的實錄,“被斬斷的不僅是淫祀,更是人與天地最直接、最鮮活的精神臍帶。
此痛,深入骨髓,非歲月可愈。“
腰間的紀世葫,那“頊“字的陰刻紋路,此刻仿佛感應到這來自失落者的深沉悲慟與不屈的靈性微光,發出一種如同嗚咽般的、極其細微的震顫。
幽穀中的挽歌,是這場宏大改革背麵,一道無法愈合的、屬於整個文明童年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