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陣隆隆鼓聲敲響,宣告下沙儀式要開始了。
少年們趕緊散開,持旗立定。
請來的鄉村鑼鼓隊吹吹打打,把蘇氏族人全都喚進了酒坊的場院。
卯時三刻人到齊了。蘇有彭引著兩位老者登上了臨時搭的木台子。
拄著杖的白發老者,是蘇氏一族的族長蘇大祥,蘇錄該叫大爺爺。一邊頭發花白的圓臉老者是蘇氏酒坊的大掌作,名叫蘇大吉,蘇錄叫七爺爺。
酒坊中卻沒見到蘇錄親爺爺的人影,原因大家都知道,也沒人會說什麼。畢竟老爺子為族裡,把官帽子都丟了……
兩位老人後頭,跟著四個頭戴儒巾,身穿黑緣白色圓領的後生。他們便是蘇家在太平書院讀書的子弟——其中麵如冠玉、玉樹臨風、風行雷厲的那位,就是蘇錄的大哥蘇滿。
也難怪大伯娘整天把他掛在嘴上,誰生這麼個好兒子誰都驕傲。
待兩位老者站定,蘇有彭便高聲道:“弘治十六年,重陽下沙第一項,祭天祭祖!”
“祭天祭祖!”打旗的龍套們便一起高喊。
然後便見春哥兒和他三個同窗,一手持扇一手持笙,跟著鄉村樂隊的伴奏,跳起了‘翟龠舞’。
也不知道是他們水平不行,還是舞蹈本身的問題,蘇錄隻見春哥兒四人反反複複就是交十躬身、蹺足垂手幾個動作,單調僵硬,毫無美感。
但這舞隻有儒生可以跳,所以就顯得挺神聖。
又聽春哥兒四人唱道:
“重陽吉時,虔祭天地,敬奉先祖,祈賜甘醇。
佑我後嗣,此釀順遂,祖業興旺,福蔭子孫。”
“請水供水!”接著,蘇有彭又帶著龍套們喊道。
數條大漢便提著偌大的樟木水桶,來到酒坊的水井邊,開始搖轆轤打水。
井裡已經被預先掏乾淨,打上來的水清澈見底。但這口井並非郎泉井,雖然也清冽甘甜,可釀出來的酒總是比郎泉井差點意思。
但眼下也隻能這樣啦。
大漢們打滿水,便拎到台前,依次倒進六口大鐵鍋中。
待到六口鐵鍋都被裝滿,蘇有彭又高唱道:“敬獻祭品!”
劈裡啪啦的鞭炮聲中,蘇錄便見二哥和另外三個強壯的族人,用門板抬著頭剛殺好的大肥豬,顫歪歪登上台來。
族長和坊主焚香禱告,率眾跪拜天地祖宗,祈求保佑接下來一切順利,釀出好酒。
待獻祭完畢,蘇有彭高聲宣布道:“起火煮水!”
春哥兒等人又唱曰:
“赤虺吐納玄珠沉淵,坤輿載魄兌澤含章。”
蘇家的男丁們便引燃了鍋底堆積的木柴,熊熊烈火開始燒煮鍋裡的水。
“潤糧!”這時,大掌作蘇大吉一聲令下,工人們便抬著今年的新高粱,魚貫來到場院中,嘩嘩倒在了青石板鋪就的地麵上。後麵還跟著老師傅,拿木耙將高粱歸攏成一堆堆。
待堆好高粱,鐵鍋中的水也開了。老師傅便改用大木勺舀了開水,一勺勺潑在高粱堆上。
開水一潑上去,工人們便拿著木鍁迅速翻動攪拌,使高粱吸水均勻。老師傅還拎著木桶往新糧中倒入上一年的母糟……
吸足了水分的潤料,將堆積五個時辰,等夜裡才會上甑蒸熟,之後攤晾、堆積、入窖發酵……更非一朝一夕之功。
所以在潤糧之後,今年的下沙儀式就圓滿結束了。
不光族人們打道回府,酒坊的工人們也各回各家,吃飯休息,等傍晚時再回來蒸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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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錄等著蘇泰出來時,便見大伯全副武裝,帶著幾個手下立在酒坊門口。
“大伯這是乾啥?”看他如臨大敵的樣子,蘇錄奇怪問道。
“鎮場子唄。”大伯用刀柄正了正頭盔,煞有介事道:“程家也在舉行下沙典禮,每年這日子,兩家老是彆苗頭,很容易起衝突的。”
“哦。”蘇錄點點頭,有些不解道:“沒看著程家跟咱們彆苗頭啊?”
“對啊。”大伯也納悶道:“往年他們又是遊街,又是放炮的,今年咋這麼老實?”
“那不挺好嗎?鄉裡鄉親的,整天鬥來鬥去有什麼意義?”一襲白袍的春哥兒,從酒坊昂首而出,夏哥兒跟在他身後,手裡拎著一刀肉,活脫脫公子與保鏢。
“哎喲,好兒子。這話可不能亂說,讓長輩聽見了要生氣的。”大伯趕緊把手指壓在嘴唇上。
“是。”春哥兒冷笑一聲,卻沒再發表議論。
“快家去吧,你娘盼了你好幾天了。”大伯對兒子和顏悅色道:“我去所裡脫了這身也回家過節。”
“是,父親。”春哥兒目送父親離開,這才昂首往家走去。
夏哥兒趕緊跟上,還不忘拉著秋哥兒一起。
好嘛,這下公子又多了個書童……
這還是春哥兒兩個月來頭一回回家,所以蘇錄之前根本就沒跟他接觸過。此時見他冷麵冷語,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架勢,蘇錄也不願自討沒趣。
蘇泰更是個從不主動開口的悶葫蘆,哥仨走出半條街去,竟是一句話沒說。
蘇錄覺得有些尷尬,心說要是大哥覺得尷尬,自然就會開口。要是他不覺得尷尬,我開口反而會更尷尬……
於是他硬忍住沒開口,結果一直走到家,哥仨還是一句話沒說,簡直尷尬到家……
好在有小金寶,她從樓梯上衝下來,歡呼一聲道:“鍋鍋回來嘍!”
一直冷麵殺手一般的春哥兒,這才綻開一絲笑容,雙手去接小金寶。
誰知金寶從他腋下穿過去,熟練地投入了蘇錄的懷裡。
蘇滿笑容不減,懸在半空的雙手順勢向上,伸個懶腰化解了尷尬。
大伯娘也迎出來了,見狀生氣道:“死丫頭,沒看見你大哥回來嗎?”
“母親無妨,金寶記性不好,兒子每次回來,她都會忘記我。”蘇滿淡淡道:“過一會兒就想起來了。”
說完他先向母親行禮問安,接著變戲法似的掏出一串冰糖葫蘆,在金寶麵前晃了晃。
“糖球大鍋!”金寶一下就把他認出來了。因為二郎鎮上並沒有糖葫蘆賣,隻有書院所在的太平鎮才有賣。
金寶伸手去抓糖葫蘆,蘇滿順勢把她抱到懷裡,同時看一眼蘇錄,幽幽道:“你也還沒叫我呢。”
“大哥。”蘇錄趕緊笑道:“看大哥太嚴肅了,小弟不敢開口啊。”
“哪兒的規矩都是——見到兄長要先開口問安,你不開口叫我如何開口?”蘇滿說完也不理他,抱著金寶就上樓了。
“……”蘇錄目瞪口呆看著春哥兒的背影,沒想到是這麼個原因。
蘇泰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道:“大哥打小就認真要強,你彆往心裡去。”
“怎麼會呢,以後我就知道了。”蘇錄笑笑,哥倆並肩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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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還是重陽節,天井裡擺上了菊花,每人頭上還插了茱萸。
大伯娘破天荒燒了一桌好菜,紅糟炆江團咕嘟著誘人的香氣;野蔥炒雞蛋泛著油亮的金黃;菌子豆腐湯清清爽爽,還有藕燴茭白脆嫩可口。
今天蘇滿帶回來的那刀五花三層,也變成了一盤東坡肉,油光鋥亮地臥在大碗裡。
最後還端上來一盤蜜烤山栗,作為飯後甜品再合適不過……蘇家雖已沒落,大伯娘的手藝卻半點沒退步。
不過哪怕每道菜都是春哥兒打小愛吃的,她也絕對不會承認,是因為兒子回來了,才做了這一桌。
“過節嘛,當然要豐盛一點了。”大伯娘堅持說,這桌菜是為了大家做的,可開席之後,又不由自主地給兒子夾菜:
“春哥兒吃這個。”
“兒子嘗嘗那個。”
看著麵前堆成小山的菜肴,蘇滿很是尷尬,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但他也沒說什麼,隻是把飯碗不著痕跡地往金寶麵前推,小妹自會幫他消滅一切。
老爺子也很高興,破天荒的沒有提前退席,盤腿坐在主位上,喝著小酒跟大孫子問長問短。
蘇滿很有耐心,哪怕是對著耳背的奶奶,也認真地一一作答,完美踐行了讀書人應有的孝道。
待到家人們都擱下筷子,蘇滿這才結束了‘‘儘孝時間’,問道:“都吃的差不多了吧?”
“我還能吃!”小金寶要強道。
“撐死你。”大伯娘趕緊把她強製離席,拎著她出去遛彎去。不然這娃兒非積食不可。
這時,蘇滿給老爺子倒一杯酒,端起來沉聲道:“爺爺,孫兒有要事稟報。”
“好事兒壞事兒?”老爺子卻不接,而是警覺道:“壞事兒爺爺可不想聽。爺爺上年紀了,吃不消。”
蘇滿沉默一會兒道:“是好事。”
“你講。”老爺子這才接過酒盅,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爺爺,恭喜你又要當爺爺了!”便聽蘇滿石破天驚道。
“啥?老大,你媳婦又有了?”老爺子聞言驚訝道:“挺厲害啊!雖然還趕不上老子!”
“噗……”大伯臊得滿臉通紅,一口酒噴在地上道:“老漢兒放心,沒有的事兒!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了,也不可能讓春哥兒給你說啊!”
“那還能是誰?”老爺子奇怪道。
“小叔。”蘇滿也不賣關子,直接揭曉謎底。
“噗……”這下全家人都繃不住了,目瞪口呆望向小叔。
小叔滿臉震驚,結結巴巴道:“咋,這點兒事兒都傳到書院去了?”
這下就等於承認了……
啪!啪!啪!大伯,蘇有才,小姑三人一起拍大腿:“原來如此!”
“是程家的閨女?”蘇有才恍然問老三。
“是……”小叔慌得像隻遇上貓的耗子,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怪不得人家揍你!要老子說揍得輕了!”大伯氣憤道:“天下女人那麼多,你乾嘛要招惹程家的閨女?”
“緣分來了擋不住啊……”小叔嘴巴囁喏兩下,終究沒敢說出那倆欠揍的字兒。
“擋不住?老子今天讓你遭不住!你給老子趴下!”老爺子怒吼一聲,煞氣迸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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