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翠軒的門扉無聲閉合,隔絕了門外三位逍遙宗大佬劫後餘生又茫然呆滯的臉,也隔絕了地上暈倒女弟子和滾落一地的狼藉。軒內,靈泉水車的潺潺聲重新清晰起來,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韻律。
歐衛的小臉深深埋在玄青堅實微涼的墨色衣襟裡,哭得抽抽噎噎,像隻受儘委屈終於找到依靠的幼獸。他兩隻小手死死攥著玄青胸前的布料,指關節都泛了白,仿佛生怕一鬆手就會被重新丟回那個可怕的黑牆角。眼淚鼻涕糊了玄青一大片衣襟,濕漉漉、亮晶晶的。
“嗚……玄青伯伯……衛衛錯了……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小家夥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破碎的句子夾雜在抽泣的間隙裡,斷斷續續,“黑黑的……怕怕……衛衛怕……”
玄青低頭,深邃如寒潭的眸光落在懷裡這團哭得直打嗝的小東西上。那目光平靜依舊,卻似乎少了幾分方才罰站時的審視與威壓,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無奈?寬大的手掌懸在歐衛柔軟的發頂上方,微微停頓了一瞬,帶著某種近乎生澀的遲疑,最終輕輕落下,揉了揉那亂糟糟的頭發。
動作算不上多麼溫柔,甚至有些僵硬,但那掌心傳來的、屬於玄青特有的、帶著一絲遠古蒼茫的微涼溫度,卻奇異地撫平了歐衛心中最尖銳的恐懼。
“嗯。”一聲低沉平緩的回應,如同古井深處投入的一顆小石子,隻有一個簡單的音節,卻仿佛帶著某種沉甸甸的承諾,瞬間安定了小家夥驚惶未定的心。
歐衛的哭聲奇跡般地小了下去,變成了小聲的抽噎。他抬起哭得又紅又腫、像兩顆小桃子似的眼睛,怯生生地望向玄青的下巴。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隨著他眨眼的動作顫巍巍的。
玄青抱著他,步履沉穩地走回那張寬大的雲床。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將歐衛放下,而是自己先坐了上去,然後將這團哭得有些脫力的小家夥放在自己盤起的腿上,調整了一下姿勢,讓歐衛能靠在他懷裡。墨袍寬大的袖擺垂落,半遮半掩地將歐衛小小的身子攏住,形成一個相對安全的小空間。
做完這一切,玄青便不再有動作,重新闔上了雙眼,如同攬翠軒內一尊沉默守護的墨玉神祇。胸膛隨著悠長的呼吸微微起伏,那股令人窒息的浩瀚威壓早已收斂得點滴不剩,隻剩下一種深沉的寧靜彌漫開來,如同溫暖的潮汐,無聲地包裹著懷中驚魂甫定的小人兒。
歐衛依偎在這個堅實又微涼的懷抱裡,最初的巨大恐懼和委屈漸漸被這份奇異的寧靜取代。哭鬨消耗了他太多力氣,緊繃的小神經一旦鬆弛下來,疲憊感便洶湧而至。小小的身體漸漸放鬆,軟軟地靠著玄青,小腦袋一點一點,眼皮也越來越沉。
攬翠軒內徹底安靜下來,隻有靈泉水車不知疲倦地唱著單調的歌謠。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暖玉地板上移動著斑駁的光影。時間在這裡流淌得格外緩慢而安寧。
牆角,那尊造型威猛卻掉了一隻小耳朵的墨玉麒麟鎮紙,歪倒在地板上,在光影中沉默地訴說著方才那場小小的“風暴”。它旁邊,攤開的《萬靈本草圖譜(幼兒啟蒙版)》上,那朵被歐衛戳過的霓裳花依舊嬌豔欲滴。
攬翠軒外,死寂的回廊上。
雲崖子、清風子、紫霄三人,依舊保持著跪伏的姿態,如同三尊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額頭磕在暖玉地板留下的暗紅血痕清晰可見,凝固在他們慘白一片的老臉上,平添幾分狼狽與荒誕。
空氣仿佛凍住了,連風都屏住了呼吸。
紫霄真人銅鈴大的眼珠子費力地轉動了一下,視線從緊閉的軒門,緩緩挪到旁邊同樣僵硬的雲崖子臉上。他喉嚨裡發出一聲艱澀的“咕嚕”聲,像是生鏽的鐵器在摩擦。
“掌……掌教師兄?”紫霄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嘶啞,還有濃得化不開的茫然,“剛……剛才……俺老紫……沒看錯吧?幼尊……撲前輩懷裡哭……前輩……還……還摸了幼尊的頭?”
雲崖子臉上的肌肉極其細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神空洞地望著軒門下方那道細細的門縫,仿佛想從那縫隙裡窺探到什麼宇宙至理。他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隻擠出一聲悠長、複雜、包含了驚懼、茫然、荒謬以及一絲絲劫後虛脫感的歎息:
“唉………………”
這聲歎息,在死寂的回廊裡蕩開,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終於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清風子祖師顫巍巍地抬起一隻沾了灰塵和血跡的手,哆嗦著捋了捋自己同樣沾了灰的白須。他睿智的老臉上,此刻隻剩下一種“畢生所學喂了狗”的呆滯和世界觀崩塌後的茫然。
“罰……罰站?”清風子喃喃自語,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上古真龍……用凡俗市井懲罰頑童的‘麵壁罰站’……來管教幼尊?還……還抱在懷裡哄?這……這……”他“這”了半天,也沒“這”出個所以然來,隻覺得藏經閣頂層那些堆積如山的典籍玉簡,此刻都在他腦海裡旋轉、扭曲、發出無聲的嘲笑。
紫霄真人猛地甩了甩他那顆碩大的腦袋,虯髯上的塵土簌簌落下。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魁梧的身軀晃了晃,膝蓋卻因為長時間的跪伏和極度的驚嚇而有些發軟,差點又栽回去。他索性大手一撐地麵,盤腿坐了下來,動作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粗魯。
“俺老紫的腦子……”紫霄用力拍著自己的大光頭,發出“啪啪”的悶響,“不夠用了!真的不夠用了!那雷火劍氣劈在俺腦殼上都沒這麼懵!前輩他……他老人家到底圖啥啊?就為了一尊破石頭麒麟?那玩意兒掉個耳朵咋了?俺烈陽峰的試功柱都被他……咳!”他猛地刹住話頭,意識到自己差點失言,心虛地瞥了一眼緊閉的軒門,聲音又壓低了幾分,“反正,俺就覺得,前輩的心思,比九天之上的劫雲還難琢磨!”
雲崖子終於也支撐不住,頹然跌坐在地。他揉著自己隱隱作痛的額角,那裡還殘留著方才磕頭時留下的淤青和血跡,隻覺得身心俱疲,比跟黃石公那老狐狸討價還價三天三夜還要累。
“圖啥?”雲崖子苦笑,笑容比哭還難看,“或許……圖的就是‘管教’二字本身?我等視幼尊如燙手山芋,如禁忌詛咒,畏之如虎,避之不及。可在前輩眼中……”他頓了頓,艱難地組織著語言,“幼尊,或許真的就隻是一個需要被‘管教’的……孩子?”
這個認知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誕不經。
一個能引動“靈氣太飽遭雷殛”,能隨口一句“省卻禍端”就踩碎九葉蘊神芝,能讓整個逍遙宗高層聞風喪膽、賠光家底的“幼尊”,隻是一個需要被罰站的……普通孩子?
清風子祖師捋胡須的手猛地一抖,揪下了幾根寶貝白須都渾然不覺。他渾濁的老眼驟然亮起一道微光,如同在絕望的泥沼裡抓住了一根虛無縹緲的稻草!
“管教……孩子……”清風子喃喃重複,睿智(或者說此刻強行試圖找回睿智)的光芒在他眼中閃爍,“是了!是了!定是如此!前輩何等存在?超然物外,俯瞰眾生。在他老人家眼中,我等與幼尊,皆如稚子!幼尊頑劣,前輩便施以最樸素、最本源之法加以約束——麵壁思過,使其知錯!方才幼尊撲入前輩懷中認錯哭泣,豈非正是管教之功?前輩最後那一聲‘嗯’以及安撫之舉,正是恩威並施,寬嚴相濟的至高境界啊!”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終於從一片混沌荒謬中,為玄龍前輩那不可理喻的行為找到了一個勉強能自圓其說的、高大上的注腳。
“妙!妙啊!”清風子猛地一拍大腿,差點把剛坐穩的雲崖子又嚇得跳起來,“返璞歸真!大道至簡!前輩此舉,看似凡俗,實則蘊含無上教化至理!非是我等愚鈍,未能參透前輩深意!非是我等無能,實乃前輩境界太高,已臻化境,不拘一格!”
紫霄真人聽得一愣一愣的,銅鈴大眼眨巴著,虯髯抖了抖:“……清風子師兄,你……你確定?就……就罰個站,抱一抱,揉個頭……有這麼玄乎?”
雲崖子嘴角抽搐,看著清風子那副仿佛頓悟了宇宙真理般的激動神情,隻覺得這位祖師爺怕是被刺激得離走火入魔不遠了。但此時此刻,清風子這套強行拔高的“解讀”,竟詭異地成了他們三人唯一能抓住的、避免自己徹底瘋掉的救命稻草。
“咳……”雲崖子乾咳一聲,強行壓下心頭的荒謬感和吐槽欲,順著清風子的話頭,努力擺出掌教的沉穩(儘管嗓音還有些發虛),“祖師所言……或有道理。無論如何,幼尊無恙,前輩息怒,便是宗門之大幸!眼下當務之急,是善後。”
他目光掃過地上暈倒的女弟子和散落的靈果點心,又瞥了一眼那緊閉的、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的軒門。
“將這位弟子速速送去丹閣救治,好生安撫。此地……立刻清理乾淨,恢複原狀。”雲崖子低聲吩咐,聲音帶著疲憊,“今日之事,絕不可外傳!違者……廢去修為,逐出宗門!”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色。幼尊罵前輩“壞”這種驚天動地的事情,若傳出去一絲風聲,逍遙宗怕是真的要“禍端”臨頭了。
紫霄真人甕聲甕氣地應了一聲,站起身,小心地避開軒門方向,像拎小雞仔似的將那名暈倒的女弟子輕輕拎起,魁梧的身影化作一道雷光,瞬間消失在苑內。動作之迅捷輕柔,與他那粗豪的外表形成了鮮明反差。
清風子也顫巍巍地站起,指揮著聞訊趕來、同樣嚇得麵無人色的幾名執事弟子,手忙腳亂地清理回廊上的狼藉。他一邊指揮,一邊還忍不住頻頻望向那扇緊閉的門,睿智的老臉上交織著後怕、慶幸以及對那套“教化至理”的深深思索(或者說自我催眠)。
雲崖子獨自留在原地,看著軒門,又看看牆角那塊被墨玉麒麟磕掉一小塊的暖玉地板,隻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麵壁思過……麵壁思過……”他低聲念叨著,眼神複雜,“這‘過’是思了……可這後續……”
他不敢想,那位玄龍前輩,會不會覺得一次“罰站”還不夠?幼尊下次再闖禍(這幾乎是必然的),難道還要再來一次?而他們逍遙宗的心臟,又能承受幾次這樣的“罰站”?
就在這時,軒內隱約又傳來歐衛一聲小小的抽噎,像小貓的嗚咽。雲崖子渾身一個激靈,如同驚弓之鳥,再不敢停留,也化作一道流光,逃也似的離開了這片“是非之地”。回廊上,隻剩下靈泉水車單調的流水聲,和空氣中尚未散儘的、淡淡的恐懼與荒誕交織的氣息。
攬翠軒內。
時間在寧靜中悄然流逝。日影西斜,暖玉地板上的光斑拉長、變淡,最終被暮色溫柔地吞沒。軒內角落鑲嵌的幾顆夜明珠自動亮起柔和的光芒,將室內籠罩在一片朦朧靜謐之中。
歐衛在玄青懷裡沉沉地睡著了。
哭鬨耗儘了他的力氣,此刻依偎在玄青微涼而堅實的懷抱裡,呼吸均勻而綿長。小臉上淚痕猶在,眼瞼紅腫,但緊蹙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來,嘴角甚至還微微上翹,似乎夢到了什麼甜美的場景。小小的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偶爾還會發出一兩聲小小的、滿足的鼻息。
玄青依舊端坐如磐石,雙目微闔。懷中多了一個熟睡的孩童,於他而言,仿佛隻是多了一片棲息於孤峰之上的羽毛,並未帶來絲毫的負擔或改變。他周身的氣息沉靜如淵,與這靜謐的夜色融為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懷中傳來細微的動靜。
歐衛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烏溜溜的大眼睛裡還帶著初醒的迷茫,水汽蒙蒙的。他下意識地用小腦袋蹭了蹭玄青的衣襟,像隻尋求溫暖的小獸。隨即,記憶回籠,罰站的恐懼和委屈感也隨之湧上心頭,小嘴下意識地扁了扁,眼底又迅速彌漫起水汽。
“玄青伯伯……”他小聲地、帶著點試探和討好的意味喚了一聲,聲音軟糯,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玄青睜開眼,深邃的目光落在歐衛臉上,平靜無波。
小家夥被這目光看得有些心虛,小手下意識地抓緊了玄青胸前的衣料,努力回憶著睡前認錯的話:“衛衛……衛衛不敢亂動東西了……不敢摔‘大狗狗’了……”他偷偷瞄了一眼牆角那尊依舊歪倒的墨玉麒麟,小臉上滿是後怕。
玄青沒有回應他的保證,隻是垂眸看著他,片刻後,低沉平緩的聲音響起:
“餓否?”
“啊?”歐衛愣了一下,小肚子仿佛被這簡單的兩個字喚醒,非常應景地發出了一聲清晰的“咕嚕——”長鳴。
巨大的委屈瞬間被更強烈的生理需求衝淡了!小家夥這才驚覺,自己從午前折騰到現在,水米未進!之前被恐懼和哭鬨占據,還不覺得,此刻被玄青伯伯一問,饑餓感如同蘇醒的猛獸,瞬間席卷而來!
“餓!”歐衛立刻大聲回答,小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玄青,充滿了最原始的渴望,“衛衛餓!好餓好餓!”他伸出小舌頭舔了舔有些乾澀的嘴唇,仿佛已經聞到了食物的香氣。
玄青看著他這副瞬間被食欲主導、將罰站的陰影拋到九霄雲外的模樣,眼底似乎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那波動太淺太快,如同古井深處極細微的一縷漣漪,轉瞬即逝,無從捕捉。
他沒有再問,也沒有動。隻是抱著歐衛,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那句“餓否”隻是隨口一問,並未打算解決。
歐衛眼巴巴地等了一會兒,發現玄青伯伯沒動靜了,小臉上期待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被更深的委屈取代。玄青伯伯……是不是還在生氣?連飯都不給衛衛吃了?小家夥的肚子叫得更響了,在寂靜的軒內顯得格外清晰。他癟癟嘴,眼眶又開始泛紅,卻不敢再哭出聲,隻能把小腦袋重新埋回玄青懷裡,小手無意識地揪著玄青的衣襟,發出細微的、帶著濃濃委屈的吸鼻子聲。
翠微苑外,夜幕低垂,星子初現。
百丈開外的一處飛簷鬥拱之上,三道身影如同凝固的剪影,在夜風中瑟瑟發抖(主要是心理上的)。正是驚魂未定、又不敢遠離的雲崖子、清風子和剛剛送完人返回的紫霄真人。
三人神識小心翼翼地、如同最膽小的蝸牛觸角般,極其輕微地探向攬翠軒的方向,不敢深入,隻敢在最外圍徘徊,捕捉著軒內一絲一毫的動靜。
當聽到歐衛那聲帶著濃濃委屈的“餓”,以及隨後那響亮的腹鳴時,三人緊繃的心弦同時一顫!
“餓!幼尊餓了!”雲崖子壓著嗓子,聲音帶著一種發現新大陸般的驚惶,“前輩……前輩問幼尊餓否,幼尊說餓!然後……前輩就沒動靜了?”
“前輩是何意?”清風子睿智的老臉在夜色中顯得有些扭曲,瘋狂運轉著他那套剛建立的“教化至理”體係,“是考驗?是暗示?還是……單純的……忘了?”最後一個猜測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紫霄真人急得直搓他那蒲扇般的大手:“這還用想?!定是前輩在等我們送吃的啊!幼尊餓了!前輩何等身份,難道還要親自去夥房不成?快!快讓膳堂準備!把最好的靈穀珍饈、仙果瓊漿都送來!要快!”
“慢著!”清風子猛地一抬手,眼中睿智(或者說被迫害妄想)的光芒瘋狂閃爍,“不可魯莽!前輩方才以‘罰站’管教幼尊,恩威並施,如今幼尊已知錯認錯,此刻言餓,豈非正是……契機!”
雲崖子和紫霄同時看向他,眼神充滿了“你又懂了?”的複雜意味。
清風子捋著白須,語速極快,仿佛在論證一個驚天動地的猜想:“你們想!前輩為何隻問‘餓否’,卻無後續?此乃考驗!考驗幼尊是否真的‘思過’,是否心性沉靜!若我等貿然送去大魚大肉,珍饈美味,豈非助長幼尊口腹之欲,使其忘卻‘麵壁’之深意?前功儘棄矣!”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參透了玄機:“麵壁思過,貴在‘思’!思己過,明己非!此刻幼尊腹中饑餓,正是磨礪其心性,使其於清苦之中深刻反省的最佳時機!所謂‘苦其心誌,餓其體膚’,此乃至聖先賢磨礪後輩心性之良方!前輩深意,定在於此!”
紫霄真人聽得目瞪口呆,虯髯都忘了抖動:“清……清風子師兄……你的意思是……就讓幼尊……餓著?餓著思過?”
“非也非也!”清風子搖頭晃腦,一臉高深莫測,“非是單純的餓著。而是……要送‘思過之食’!此食,非為果腹,實為助其‘思甜’!”
“思……思甜?”雲崖子也懵了。
“正是!”清風子眼中精光四射,“昔有凡俗高僧麵壁,飲露餐霞,明心見性。我等雖不能令幼尊餐霞飲露,但可取其意!送最清、最淡、最寡味,卻又蘊含一絲天地靈韻之物!使其於寡淡之中,體味本真,於微末甘甜之中,感悟前輩寬恕之恩德!此乃‘麵壁思甜’之真諦!”
他激動地揮舞著手臂:“速去!取百草秘境清晨凝結的第一縷‘無根清露’!此露至清至純,不含半分雜質!再取丹閣秘藏的‘無味靈穀’三粒!此穀乃靈韻師妹以秘法培育,食之無味,卻能滌蕩腸胃,滋養神魂!兩相調和,便是一碗最契合‘思過’之境的‘清露寡穀粥’!”
雲崖子聽得嘴角瘋狂抽搐。無根清露?無味靈穀?這玩意兒……幼尊能喝?怕不是一口下去直接吐出來,然後再次引發“禍端”吧?
紫霄真人更是把大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清風子師兄你莫不是被嚇糊塗了?幼尊才多大?餓得肚子咕咕叫,你給他喝白水泡沒味的米?這……這跟虐待有啥區彆?前輩知道了還不得把俺們仨都點了天燈?”
“你懂什麼!”清風子有些惱羞成怒,“此乃契合大道之舉!前輩深意,豈是我等凡俗能妄加揣測的?送大魚大肉才是取死之道!速去準備!”
“俺不去!”紫霄梗著脖子,虯髯倒豎,“要送你去送!俺老紫寧願去烈陽峰扛一頭烤得噴香流油的‘赤焰靈犀’來!幼尊餓了,就該吃肉!吃得飽飽的才有力氣……呃,思過!”
“莽夫!不可理喻!”清風子氣得白須直抖。
雲崖子看著爭執不下的兩人,一個頭兩個大。他聽著軒內歐衛那越來越委屈的吸鼻子聲,隻覺得心都揪了起來。再拖下去,幼尊怕是真的要餓哭了!那後果……
“夠了!”雲崖子低喝一聲,強行壓下心頭的煩躁和荒謬感,“都彆爭了!折中!立刻準備兩份!”
他當機立斷:“一份按清風子祖師所言,取無根清露和無味靈穀,熬製……‘清露寡穀粥’!另一份……”他咬了咬牙,“讓膳堂用最快的速度,準備一份幼尊平日愛吃的、溫和易消化的靈膳!要快!準備好後,由我……親自送去!”
他豁出去了!兩碗都送!讓那位前輩自己選!總比餓壞了幼尊強!
清風子還想再說什麼,被雲崖子一個嚴厲的眼神製止了。紫霄真人則如蒙大赦,甕聲應了一聲“俺這就去催!”,魁梧的身影瞬間化作一道雷光,衝向膳堂方向,那架勢,仿佛慢一步逍遙宗就要天塌地陷。
清風子看著紫霄消失的方向,又看看一臉決絕的雲崖子,最終隻能重重地歎了口氣,拂袖而去,親自去百草秘境和丹閣取那“思過聖品”了。
雲崖子獨自留在飛簷上,夜風吹得他道袍獵獵作響,額角隱隱作痛。他看著遠處那靜謐中透著無形壓力的翠微苑,隻覺得掌教這位置,真是折壽啊!
攬翠軒內,歐衛的委屈已經累積到了。
肚子餓得咕咕叫,像是有好多小蟲子在咬。玄青伯伯不理他,隻是閉著眼睛,像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小家夥偷偷抬起淚眼汪汪的大眼睛,瞄了一眼玄青平靜無波的側臉,又飛快地低下頭,小嘴癟得更厲害了。
他不敢再出聲,怕惹玄青伯伯更生氣。可是真的好餓啊……他想起以前在村裡,阿娘做的熱騰騰的糖餅,又香又甜……還有鎮子上王爺爺賣的肉包子,咬一口油汪汪的……想著想著,口水不爭氣地流了出來,混合著未乾的淚痕,小臉更花了。
就在這時——
篤篤篤。
極其輕微、帶著十二萬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響起,打破了軒內的寂靜,也嚇得歐衛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往玄青懷裡縮了縮。
玄青緩緩睜開眼,目光投向門口,深邃依舊,看不出喜怒。
門外,傳來雲崖子那強作鎮定、卻依舊帶著顫音的稟報:
“晚輩……雲崖子,奉……奉前輩之命,特為幼尊……送來‘思過之食’。” 他特意在“思過之食”四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悲壯。
玄青沒有回應。
門外的雲崖子額頭瞬間又冒出了一層冷汗。他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用最輕柔的動作,無聲地推開了軒門一條縫隙,自己卻不敢踏入半步,隻是將兩個托盤,小心翼翼地、如同供奉聖物般,從門縫裡緩緩推了進來。
兩個托盤並排放在門口內側的暖玉地板上。
左邊的托盤上,放著一個瑩白剔透的寒玉碗。碗中盛著大半碗清澈見底的液體,幾乎無色無味,隻在碗底沉著三顆晶瑩剔透、如同微小珍珠般的米粒——正是清風子嘔心瀝血構思的“清露寡穀粥”。碗旁還放著一柄同樣瑩白的寒玉小勺,散發著絲絲涼氣。
右邊的托盤上,則是一個溫潤的青玉小碗。碗裡是熬得濃稠軟糯、散發著淡淡穀物清香的靈米粥,粥麵上點綴著幾顆鮮豔欲滴、靈氣盎然的朱果粒,旁邊還有一小碟切成小塊的、蒸得晶瑩剔透的百花靈糕,散發著誘人的甜香——這是紫霄真人拚死力爭來的“正常夥食”。
兩碗粥,一清一濁,一寡一豐,如同兩個世界,靜靜地擺在那裡,等待著命運的裁決(或者說玄青的一瞥)。
雲崖子送完托盤,如同完成了什麼生死攸關的使命,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將門重新掩好,連大氣都不敢喘,屏息凝神地候在門外,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膛而出。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
軒內,玄青的目光,極其平淡地掃過門口那兩個托盤。
他的視線在那碗清澈得幾乎像白開水的“清露寡穀粥”上停留了不到半息,便毫無波瀾地移開。然後,落在了那碗冒著熱氣、點綴著朱果的靈米粥和那碟誘人的百花糕上。
玄青抱著歐衛,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線下投下長長的影子。他步履沉穩,幾步便走到了門口。
歐衛的小腦袋從玄青懷裡探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右邊托盤上那碗香噴噴的粥和漂亮的糕點!小家夥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像兩顆驟然被點亮的星辰!小嘴無意識地張開,發出“啊”的一聲輕呼,口水差點直接流下來!餓扁的小肚子更是發出了響亮的歡呼!
玄青彎腰,伸出那隻骨節分明、仿佛蘊藏星辰之力的手。他沒有去碰那精致的青玉碗碟,而是極其隨意地……端起了左邊托盤上那碗寒玉碗盛的、清澈見底的“清露寡穀粥”。
門外,通過極其微弱的神識感應到這一幕的雲崖子,隻覺得眼前一黑!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完了!前輩選了“清露寡穀粥”!
清風子師兄!你害死逍遙宗了!!!
就在雲崖子萬念俱灰,幾乎要癱軟在地時——
玄青端著那寒玉碗,看也沒看碗裡那寡淡的“粥”,隻是用另一隻手的指尖,對著碗沿極其隨意地……輕輕一彈。
叮!
一聲極其清脆細微的玉鳴。
隨著這一聲輕響,碗中那清澈的液體連同那三顆“無味靈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然後,在歐衛眼巴巴、亮晶晶的注視下,在門外雲崖子呆若木雞、幾乎停止思考的神識感應中,玄青那隻端著空碗的手,極其自然地轉向了右邊托盤上那碗熱氣騰騰、香甜誘人的靈米粥。
他動作流暢無比地將那碗濃稠軟糯、點綴著朱果的靈米粥,嘩啦一下,倒進了手中的寒玉空碗裡。緊接著,又將旁邊那碟切好的百花靈糕,一股腦兒地撥拉進了粥碗裡。
瞬間,一碗清澈寡淡的“思過聖品”,變成了一碗熱氣騰騰、色彩繽紛、甜香四溢的……靈米水果甜粥糕!
玄青端著這碗臨時拚湊、賣相卻意外誘人的“混合甜品”,直起身。他看也沒看門口那目瞪口呆的雲崖子(的神識),抱著同樣目瞪口呆、小嘴張成了o型的歐衛,轉身走回雲床。
他將歐衛放在雲床上坐好,然後將那碗散發著濃鬱甜香的粥糕,遞到了小家夥的麵前。
“吃。”低沉平緩的聲音,隻有一個字,卻如同天籟。
歐衛看著眼前這碗突然出現的、香噴噴、甜絲絲的“奇跡”,大眼睛裡瞬間爆發出比星辰還要璀璨的光芒!所有委屈、害怕、饑餓感在這一刻被巨大的驚喜淹沒!
“謝謝玄青伯伯!”小家夥破涕為笑,奶聲奶氣地歡呼一聲,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也不用勺子,直接捧起對他來說有點大的寒玉碗,將小臉埋了進去!
“啊嗚!”一大口混著軟糯米粥、香甜果粒和鬆軟糕點的食物塞滿了小嘴。
“唔唔……好次(吃)……甜甜的……香香!”歐衛吃得眉開眼笑,小臉上沾滿了米粒和糕點屑,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兒,哪裡還有半分“思過”的沉重?分明是“思甜”到了心坎裡!
玄青靜靜坐在一旁,看著小家夥狼吞虎咽、吃得滿臉開花的模樣,深邃的眸底,映著夜明珠柔和的光,似乎比平日裡……柔和了那麼一絲絲?微不可察。
門外。
雲崖子僵硬地“看”著軒內這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一切:前輩彈指清空“聖品”,倒掉“寡粥”,盛入香粥甜糕,幼尊歡呼捧碗,埋頭大吃,滿嘴香甜……
他識海深處,仿佛有什麼東西,“哢嚓”一聲,徹底碎裂了。
清風子祖師那套引經據典、強行拔高的“麵壁思甜”教化至理……
紫霄師兄拚死力爭的“幼尊該吃肉”的樸素真理……
還有他自己那點自以為是的“折中”小聰明……
在玄龍前輩那隨手一倒、一碗香噴噴的甜粥麵前……
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且……荒謬可笑。
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指縫間,傳來一聲悠長、悠長、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和心神的歎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生無可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