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也得舍得!”林東的嗓門陡然拔高,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
“地沒了,人還在,就能再置辦!人要是沒了,那才是真完了!”
“這次洪災,就是老天爺給咱靠山屯上的一堂課,再也不能在地勢低的地方蓋房了!”
他指著圖紙上幾處高地:“房子要蓋在這兒,統一蓋!地基打深,牆砌厚!”
“哪怕以後天再塌下來,也得讓咱靠山屯的人,有個能扛得住的窩!”
王專員看著他,看了足足有半分鐘。
然後,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搪瓷缸子“哐啷”一響。
“好!就按這個來!”
“推倒重來!舊家當是沒了,那就建個新的!建一個百年不倒的新靠山屯!”
“錢,我回去跑!政策,我向上要!出了問題,我王衛民擔著!”
第二天,部隊支援的推土機“轟隆隆”地開進了村。
那鐵家夥冒著黑煙,吼聲震天,一鏟子下去,半堵殘牆就塌了。
孩子們跟在後頭跑,忘了害怕,也忘了餓。
看著那片被推平的、露出黃土地的空地,林東的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燙了一下。
他知道,家,要從這片空地上,一磚一瓦地重新壘起來。
路,得自己蹚出來。
靠山屯的重建,哪是嘴上說的“如火如荼”。
那是全村老少爺們,從齊腰深的爛泥裡,一鍬一鍬往外刨生活。
房子要木頭,路要石頭,牛羊棚子要瓦片,哪一樣不是拿錢壘出來的?
撥下來的那點救災款,撒進這片汪洋裡,連個水花都見不著,就被腳下的泥地給吞了。
村裡的賬本,攤在林東麵前。
那上麵不是字,是一張張等著吃飯的嘴,一雙雙在寒風裡發抖的手。
巨大的窟窿,黑洞洞的,每天晚上都壓在他胸口,讓他翻來覆去烙餅一樣,天亮了,枕頭邊上能落下一圈煙灰。
“等?等不來。靠?山都倒了,靠不住。”
林東把最後一截煙頭在鞋底上摁滅,煙草的辛辣味嗆得他眼眶發酸。
“得出去,去‘化緣’。”
他想到的頭一件事,還是找大家幫忙。
他把自己關在臨時搭的窩棚裡,就著一盞熏得人直流淚的煤油燈,寫了一份《災情報告》。
寫啥?
不寫空話,不喊口號。
就把那些被水泡得發脹的木料,衝得隻剩地基的房茬子,還有攝影師留下來的那些照片,一五一十地擺出來。
有一張照片,是去年秋收時拍的,王家嬸子抱著她那胖小子,笑得滿臉褶子,背後是金燦燦的苞米垛。
如今,孩子還在,房子沒了,苞米地成了一片灘塗。
林東把照片彆在報告的第一頁。
他覺得,這比他說一萬句“損失慘重”都管用。
寫完,揣著這份沉甸甸的、幾乎是用全村人的眼淚浸泡過的報告,林東上路了。
先去縣裡,再去地區。
沒有想象中的三寸不爛之舌,也沒有什麼英雄光環。
更多的時候,他就是坐在人家辦公室外的長條板凳上,一坐大半天,茶水續得沒了味兒,笑臉陪得腮幫子都僵了。
人家忙,人家有會,人家的話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困難我們了解,情況我們研究,你們也要發揚自力更生的精神嘛。”
林東不跟人吵,也不跟人鬨。
彆人說完了,他就憨憨地點頭,嘴裡“是是是”地應著。
等彆人一轉身,他又跟了上去,把那份報告再往前遞一遞,把那張王家嬸子的照片再往前亮一亮。
他就像一顆釘子,你把他拔出來,他換個地兒,悶著頭,再把自己給釘進去。
跑了半個多月,鞋底磨穿了,嘴皮子磨薄了,臉皮也好像被當成了鞋底,在人家的門檻上反複地踩。
終於,地區的一個副手,被他磨得實在沒法子,掐著煙頭,對著他那張被風霜刻出溝壑的臉看了半天,歎了口氣:
“小林啊,你這個人……我算是服了。這樣,我幫你往省裡遞個話。”
縣裡的門不好進,銀行的門檻更高。
縣信用社的主任,扶著老花鏡,把他那份關於靠山屯災前多能“掙錢”的材料翻了又翻,最後慢悠悠地吐出一句:
“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你們拿什麼還?”
一句話,把林東堵得半天沒喘上氣。
是啊,拿什麼還?
廠房衝垮了,設備衝跑了,地裡的藥材全漚爛了。
整個靠山屯,就剩下一群不服輸的人,和一身還不完的債。
林東沒退。
他啞著嗓子說:“主任,我們是倒了,可根還在。我們靠山屯的人,就是我們的擔保。”
“我們去年能從窮山溝裡刨出個金疙瘩,今年就能從爛泥地裡,再給它扶起來!”
“我們不借錢,我們是借一口氣,一口能讓我們緩過來,重新站起來的氣!”
他把村集體現存的所有能算得上是“資產”的東西,連同那些僥幸活下來的幾十頭豬,幾百隻雞,都押了上去。
那不是貸款,那是拿全村人的未來在賭。
信用社的人,看著這個眼睛裡布滿血絲、像是幾天幾夜沒合過眼的年輕人,沉默了。
靠山屯的信譽,林東這個名字在縣裡的分量,在這一刻,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最終,一筆低息貸款,批給了靠山屯。
經過一番搶修,電話線好不容易搶通了。
林東挨個給黃建發、孫掌櫃,還有南邊那幾個大老板撥了過去。
他沒哭窮,也沒伸手要。就是把村裡現在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
誰家房子塌了,誰家地被淹了,誰家孩子上學沒鞋穿了。
話講得平平淡淡,像在說彆人家的事。
但電話那頭的人,都聽出了話裡那股子被壓著的哽咽。
沒過幾天,一封封電報,一張張彙款單,像雪片一樣從全國各地飛了過來。
黃建發最直接,電報上就幾個字:“頂住。貨款已彙。另附三萬,算我入股。”
滬市的孫掌櫃,不僅提前付了預購山貨的錢,還聯係了一批舊的加工設備,說想辦法用火車給運過來。
一筆筆錢,帶著情義的重量,彙進了靠山屯那個乾癟的賬戶裡。
林東坐在燈下,撥著算盤珠子,一筆一筆地記賬。
算盤珠子“嘩啦啦”地響,他沒覺得鬆了口氣。
反而隻覺得,肩膀上那座無形的大山,又往上壘高了幾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