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東自己,帶著王小虎幾個,扛著鐵鍬鎬頭,去挖那條通往縣城的路。
路?哪還有路。
黃泥裹著石頭,跟銅牆鐵壁似的堵在跟前。
一鎬頭下去,就一個白點兒,震得虎口發麻。
靠山屯的空氣裡,泡著一股子爛泥和死水的腥味兒,吸進肺裡,涼颼颼的。
自救的活兒,大夥兒都在乾,可那股子精氣神,正順著一天比一天見底的糧袋子往外漏。
鍋裡能映出人影的稀粥,已經喝了三天。
半大的孩子們也不吵不鬨了,就揣著手,眼巴巴地瞅著大人的臉,那眼神,能把人心看化了。
林東蹲在窩棚的門檻上,一口一口嘬著卷得快燒到手指的旱煙,嗓子裡像堵了團濕棉花,吞不下,也吐不出。
路,斷著。人,困著。這麼下去,不是個辦法。跟老天爺賭命,人哪有贏頭?
得往外送信。可怎麼送?
派人翻山,一來一回,人沒到縣城,村裡就得先倒下一半。
林東把煙頭在濕漉漉的泥地上摁滅,起身,一頭紮進了村委會那棟塌了半邊的泥瓦房裡。
房子地勢高,沒被衝垮,但也像被巨獸啃了一口,破敗得不成樣子。
他得再找找,看看有沒有剩下啥能用的家什。
他就在那堆爛木頭、碎瓦片和泡得發脹的書本裡扒拉著,手上劃出口子也顧不上。
突然,腳下被一個硬邦邦的鐵疙瘩絆了一下,差點摔個跟頭。
他彎腰,使了好大勁才把那玩意兒從爛泥裡拖出來。
是個四四方方的鐵盒子,上麵有幾個旋鈕和一個手搖的把子,落滿了泥灰,沉得像塊墓碑。
林東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想起來了,這是前兩年郵電局下來裝電話線,一個姓李的技術員留下來的,說是淘汰的教學機,給娃娃們當個稀罕物瞧瞧。
當時村長還嫌它占地方,差點當廢鐵給賣了。
手搖發報機!這玩意兒,能把話傳出大山!
林東把那鐵疙瘩弄回了窩棚,又把村裡唯一一個“懂行”的王小虎給叫了過來。
王小虎在部隊裡乾過幾年通訊兵,可村裡人隻曉得他當過兵,具體乾啥,誰也說不清。
“小虎,你瞅瞅,這玩意兒……還有救不?”林東的聲音有點發飄,他自己都沒底。
王小虎蹲下來,抹開鐵盒子上的泥,眉頭擰成了個疙瘩:
“東哥,這……這是老古董了,在部隊那會兒就沒見過。再說,沒電,它就是個鐵疙瘩,還是個啞巴鐵疙瘩。”
“電,我來想辦法!”林東眼裡像是燒起了兩簇火苗,
“隻要它還有一口氣,咱就得給它救活了!全村老少的命,可能就指望它了!”
倆人找了間還沒塌的空屋,把那台發報機拆了個七零八落。
對著幾本被水泡得字跡模糊的無線電小冊子,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擦,一根線一根線地對。
電的問題不好解決。林東想起了從前給拖拉機備下的幾塊汽車電瓶,拖拉機沒了,電瓶還在。
他憑著早些年當學徒時跟老師傅學來的那點手藝,拆了破收音機裡的線圈,硬是把幾塊電瓶鼓搗著串聯了起來。
接上線,一試,一股焦糊味兒竄出來,燒了個零件。
再試,沒動靜,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
窩棚裡,倆人熬得兩眼通紅,嘴唇上起了泡。
屋外頭,來看熱鬨的村民眼神也從一開始的期盼,變成了搖頭和歎氣。
有嘴碎的老人蹲在遠處,小聲嘀咕:“指望個鐵疙瘩,還不如指望老天爺開眼,把洪水給收了。”
這話像針,紮在林東心上。
就在第四天下午,王小虎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發電手柄,
林東正對著一團亂麻似的線路發呆時,那鐵盒子裡,冷不丁地發出了一聲微弱的“滋……”聲。
緊接著,一個塵封的小燈泡,像是睡了百年的老人睜開眼,微弱地閃了一下。
屋裡霎時一片死寂。
王小虎的手僵在半空,愣愣地看著林東。
林東也看著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突然,王小虎的肩膀猛地一塌,一下坐在地上,眼淚“唰”地就下來了,不是哭,是熬不住了。
“通了……東哥……它通電了……”
林東走過去,伸出滿是油汙和劃痕的手,重重地拍在王小虎的肩膀上。
“通電了就好,通電了就好……”
他讓王小虎穩住神,用最簡單、最省電的碼,一下一下,沉穩而又有力地敲擊著發報鍵。
滴…滴…滴…嗒嗒嗒…滴…滴…滴…
那斷斷續續的滴答聲,微弱得像蟲鳴,電波飛向遠方,帶著山裡人最原始的呼救。
沒人知道,這聲呼喚,會不會像投進深潭的石子,連個回響都聽不見。
但這是最後的指望了。
林東蹲在窩棚門口的石頭上,手裡攥著一根枯樹枝,在泥地上胡亂劃拉著。
天,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在靠山屯的頭頂上,好幾天沒透過一絲亮光。
人心,也跟這天色一個樣。
窩棚裡,人擠著人,一股子汗味、黴味混著絕望的氣息。
前兩天分的最後一點苞穀麵,熬出來的粥清得能照出人影。
現在,連這點粥底子都快見底了。
沒人說話,連孩子都不哭了,省著力氣。
時間,好像已經凝住了,就剩下肚子餓得咕咕叫的聲音。
就在這死一樣的寂靜裡,林東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點彆的動靜。
嗡……嗡嗡……
很遠,很悶,像是夏夜裡離得老遠的蚊子群。
他停下手裡的樹枝,側著耳朵,皺緊了眉頭。
是聽錯了?餓得狠了,耳朵裡都開始鬨騰了。
可那聲音,又來了。
嗡嗡聲,貼著山穀,一點點地,變得厚實起來。
不再是蚊子,倒像是誰家拖拉機沒熄火,可這山上,哪來的拖拉機?
窩棚裡,幾個耳朵尖的年輕人也抬起了頭,臉上是同款的迷茫。
“啥動靜?”有人啞著嗓子問了一句。
“彆是……山又塌了吧?”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林東猛地站起身,脖子伸得老長,朝著聲音來的方向望過去。
那片厚得跟棉被一樣的雲層底下,好像……有個小黑點。
小得像個蒼蠅。
“快看!天上!”
一個半大孩子,用手指著天,聲音都劈了叉。
一瞬間,所有能動彈的人,都從窩棚裡擁了出來。
他們仰著脖子,眯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的黑點。
那不是蒼蠅。
那是個鐵家夥,還長著一個飛快旋轉的“大風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