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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血火礪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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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一直延續到夏天,永樂八年的漠北草原,初夏的風裹挾著血腥與燥熱,在無垠的綠色上刮過。明軍主力如同一條傷痕累累卻依舊不屈的鋼鐵巨龍,沿著飲馬河(克魯倫河)的渾濁水流,向著北元殘孽阿魯台盤踞的核心腹地——斡難河(鄂嫩河)——碾壓而去。車輪與馬蹄在草原上刻下深重的轍痕,旌旗在煙塵中獵獵作響,盔甲反射著刺目的陽光,空氣裡充斥著塵土、汗臭、皮革油脂、馬匹糞便,以及從前方不斷飄來的、越來越濃烈的焦糊與血腥混合的氣息。

趙鐵柱騎在棗騮馬上,混鐵盤龍槍斜掛得勝鉤。連日行軍和零星接戰帶來的疲憊刻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深陷的眼窩裡卻燃燒著一種近乎麻木的警惕。他隸屬於神機營左哨三司的一個小隊,任務依舊是護衛沉重的盞口將軍炮和火藥輜重車。車輪在起伏的草原上發出沉悶的,每一次顛簸都牽動著緊繃的神經。

“前麵就是斡難河了!韃子的老巢!” 身邊一個滿臉風霜的老兵,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聲音沙啞中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與緊張,“他娘的,總算要見真章了!”

斡難河。這個名字讓趙鐵柱的心弦微微一顫。不是思鄉,而是道士那句如同冰錐刺入骨髓的預言——“十年叉封”!十年……這漫長而血腥的歸途,難道真的要在這條流淌著敵人鮮血的陌生河流旁,被徹底斬斷?他下意識地握緊了冰冷的玄鋼破甲刀柄,仿佛那是連接過去唯一的信物。

越靠近斡難河,沿途的景象便越是觸目驚心。被徹底焚毀、隻剩下焦黑骨架的部落營地;倒斃路旁、被禿鷲啄食得隻剩白骨的牛羊;散落在草叢中、風乾發黑的人畜殘骸……戰爭的殘酷如同冰冷的刀鋒,切割著這片豐美的草原。斥候往來穿梭的頻率陡增,帶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急迫:韃靼遊騎如同毒蛇噬足,瘋狂襲擾,前鋒已與敵主力偵騎爆發激戰!

氣氛如同拉滿的強弓,一觸即發。軍官的嗬斥聲變得嘶啞焦躁,士兵們臉上最後一絲輕鬆蕩然無存,隻剩下行軍疲憊下的麻木和大戰將至的、深入骨髓的緊張。趙鐵柱沉默控馬,鷹隼般的目光掃過每一處可疑的草丘與矮林。遠處高坡上一閃而逝的幾騎黑影,印證著他心中的不祥預感——韃靼的哨探,如同禿鷲,已在盤旋。

五月初,明軍前鋒抵達斡難河畔。

渾濁的河水在烈日下泛著黃褐色的光,蜿蜒流向未知的遠方。河岸兩側本該水草豐美,此刻卻籠罩在肅殺的死寂之中。龐大的明軍營盤如同鋼鐵荊棘,沿著河岸迅速蔓延開來。鹿砦、壕溝、望樓拔地而起。趙鐵柱所在的小隊被分派到一段陡峭的河岸高地,幾門盞口將軍炮黑洞洞的炮口,沉重地指向對岸那片廣袤而充滿殺機的寂靜草原。

五月中旬,戰火終於燎原至——飛雲壑大戰。

明軍在永樂帝朱棣的親自督戰下,如同巨大的磨盤,開始向阿魯台主力據守的飛雲壑區域碾壓。神機營作為攻堅的鋒刃,被推向了地獄的最前沿。

飛雲壑地形詭譎,遍布連綿的土丘、縱橫的溝壑和稀疏卻利於藏兵的矮樹林。韃靼人利用地利,構築了層層疊疊的簡易工事,埋伏了無數精銳弓騎,如同潛伏在陰影裡的毒蛇,等待著致命一擊。

戰鬥甫一接觸,便慘烈得超乎想象。明軍的火炮在複雜地形中威力大減,射界受阻。韃靼人神出鬼沒的冷箭如同索命的毒蜂,從刁鑽的角度不斷射出,收割著推進中明軍士兵的生命。每一步推進,腳下都浸透了袍澤的鮮血。

趙鐵柱所在的小隊,接到了近乎不可能的任務——將一門沉重的盞口炮推上飛雲壑外圍一處關鍵的高地,壓製下方溝壑中不斷湧出的韃靼援兵。山路崎嶇泥濘,沉重的炮車如同陷入泥潭的巨獸,士兵們喊著嘶啞的號子,拚儘全力推拉,汗如雨下,每一步都異常艱難。趙鐵柱持槍護衛在炮車側翼,混鐵槍尖低垂,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掃視著兩側寂靜得令人心悸的矮樹林和深溝。空氣中彌漫著死亡臨近的壓抑。

突然!

“嗚——!”

淒厲得如同鬼哭的破空聲撕裂了沉悶的空氣!

“噗!噗!噗!” 密集如蝗的箭矢如同黑色的死亡風暴,瞬間從兩側的樹林和溝壑中傾瀉而下!

“隱蔽——!!” 示警聲被箭矢入肉的恐怖悶響和士兵的慘嚎瞬間淹沒!

箭矢帶著可怕的動能,輕易穿透皮甲,釘入血肉!推炮的士兵如同被鐮刀割倒的麥子,成片倒下!鮮血瞬間染紅了泥濘的山路!拉車的騾馬驚嘶著中箭倒地,將炮車帶得猛然歪斜!

“穩住炮車!頂住!” 軍官的吼聲帶著絕望的顫音。

趙鐵柱在箭雨襲來的瞬間,本能地一個翻滾,將身體死死縮在巨大的炮車輪後!“哆哆哆!” 沉重的木輪擋住了致命的箭矢!他身旁的幾名士兵卻瞬間被射成了刺蝟!

箭雨稍歇,無數穿著雜色皮袍、揮舞著彎刀骨朵的韃靼步兵和騎兵,如同從地獄裂縫中鑽出的惡鬼,發出非人的嚎叫,從藏身處蜂擁而出!他們埋伏已久,目標明確——摧毀這威脅巨大的火炮!

短兵相接!血戰瞬間爆發!

趙鐵柱眼中血光暴湧!連日廝殺積鬱的戾氣與守護袍澤、完成軍令的決絕轟然點燃!他發出一聲震碎敵膽的咆哮,如同出閘的猛虎,挺槍逆著人潮撲了上去!混鐵盤龍槍化作一道死亡的颶風!

“死——!” 槍出如龍,帶著刺耳的破空聲,精準地洞穿一名韃靼悍卒的胸膛,將其屍體挑飛,狠狠砸倒後麵兩人!

橫掃千軍!沉重的槍杆帶著風雷之勢,狠狠砸在另一名騎兵的馬腿上!哢嚓的骨裂聲清晰可聞!戰馬慘嘶著轟然倒地,將騎兵重重壓在身下!

回馬槍!毒蛇般反刺,槍尖從一個試圖偷襲炮手的韃靼人後心透出!

他如同不知疲倦的戰爭機器,在狹窄險峻的山路上左衝右突,槍影翻飛,所過之處血肉橫飛!粘稠的鮮血和破碎的臟器濺滿了他全身,臉上糊滿了暗紅色的血漿,隻露出一雙因殺戮而赤紅如血的眸子!身上的胖襖早已被刀箭撕扯得破爛不堪,露出結實的肌肉和數道皮肉翻卷的傷口,但他渾然不覺!腳下倒斃的韃靼屍體迅速堆積,幾乎形成了一道矮牆!

周圍的戰鬥已淪為最原始野蠻的絞肉場。明軍士兵與韃靼人如同野獸般扭打在一起,刀砍槍捅,拳打牙咬,用石頭砸!慘叫聲、怒罵聲、骨頭碎裂聲、兵器碰撞聲……彙成一首地獄的挽歌!屍體堵塞了山路,鮮血彙成溪流。

趙鐵柱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手臂早已麻木,隻是機械地揮舞著越來越沉的槍。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肺部灼燒般的劇痛。視野開始變得血紅模糊。就在他奮力一槍,將一個身材異常魁梧、頭戴狼頭皮帽的韃靼百夫長連人帶矛挑飛,對方沉重的身軀砸入敵群引起一片混亂時——

“裝藥!快他媽裝藥!” 炮隊指揮官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嘶聲力竭地吼著,聲音完全破掉!

奇跡般地,在趙鐵柱如同魔神般守住陣線爭取來的寶貴時間裡,殘餘的炮手克服了極度的恐懼,爆發出驚人的效率!火藥、石彈、壓實!

“目標——溝壑出口!放——!!!”

“轟——!!!”

盞口將軍炮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巨大的火球噴吐而出!磨盤大的石彈帶著淒厲的呼嘯,如同天罰之錘,精準地砸進下方溝壑中正源源不斷湧出韃靼援兵的狹窄出口!

“轟隆!”

地動山搖!

恐怖的撞擊和爆炸聲中,碎石、泥土、殘肢斷臂混合著猩紅的血霧衝天而起!狹窄的出口瞬間被崩塌的山石和堆積如山的屍體徹底堵塞!後續的韃靼援兵被硬生生截斷!下方的韃靼攻勢為之一滯!

“打中了!打中了!” 幸存的明軍士兵爆發出劫後餘生的狂吼!

趙鐵柱拄著兀自滴血的混鐵槍,劇烈地喘息著,左臂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火辣辣地劇痛。他成了這片小小高地上不倒的旗幟!正是他這近乎非人的勇悍和死戰不退,才為這關鍵的一炮贏得了時間!

飛雲壑血戰持續了數日,屍山血海,最終以明軍慘勝告終。阿魯台主力遭受重創,狼狽北遁。巨大的傷亡名單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然而,趙鐵柱在飛雲壑護炮、死戰、力挽狂瀾的事跡,卻如同長了翅膀,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迅速傳開。

數日後,斡難河畔,禦營。

巨大的明黃色龍旗在風中招展。禦營戒備森嚴,甲士如林,刀槍雪亮,肅殺之氣彌漫。空氣中殘留著硝煙和血腥,但更多的是屬於帝王的威嚴與肅穆。

趙鐵柱被兩名身著鮮明甲胄的禦前親衛引領著,走在通往皇帝大帳的路上。他身上的胖襖破爛不堪,沾滿早已乾涸發黑的血垢和泥土,左臂用撕下的敵軍旗幟粗糙地包紮著,隱隱滲出血跡。臉上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唯有眼神在疲憊深處,依舊保持著一種岩石般的堅毅。他赤手空拳,那杆沾滿血汙的混鐵盤龍槍被留在了營外。

踏入巨大的金頂禦帳,一股混合著龍涎香、皮革和淡淡藥草的氣息撲麵而來。帳內光線明亮,鋪著厚厚的地毯。數十名盔明甲亮、氣度沉凝的文武重臣分列兩側,目光如同實質般落在趙鐵柱身上,帶著審視、好奇,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

趙鐵柱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強迫自己鎮定,按照之前軍官臨時緊急教授的禮儀,單膝跪地,低下頭,用帶著濃重邊塞口音卻字句清晰的官話高聲道:“神機營左哨三司試百戶趙鐵柱,叩見吾皇萬歲!”

聲音在肅靜的禦帳中回蕩。

短暫的沉默。一股無形的、沉重如山的威壓籠罩下來,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抬起頭來。” 一個聲音響起。不高亢,不嚴厲,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如同蘊含著天地之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烙印在聽者的靈魂深處。

趙鐵柱緩緩抬起頭。

禦座之上,端坐一人。身著明黃常服,未著甲胄,身形並不特彆魁梧,麵容因久經風霜和操勞國事而略顯清臒,刻著深深的紋路。但那雙眼睛!如同蘊藏著雷霆的深淵,銳利、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帶著一種睥睨天下、掌控生死的無上威嚴!正是禦駕親征、威震四海的永樂大帝——朱棣!

朱棣的目光落在趙鐵柱身上,如同實質般掃過他破爛的衣甲、包紮的傷臂、疲憊卻堅毅的臉龐。那目光中,有審視,有探究,最終化為一絲毫不掩飾的激賞。

“趙鐵柱,” 朱棣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帳內每個人的耳中,“飛雲壑護炮死戰,阻敵於隘口,為朕之神機營贏得戰機,力挽狂瀾於危局。忠勇可嘉,悍不畏死!朕,甚慰!”

“此役之功,朕記下了!” 朱棣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金鐵交鳴般的決斷,“擢!神機營左哨三司試百戶趙鐵柱,為實授神機營百戶!賜銀五十兩,錦緞十匹!”

聖口親封!實授百戶!帳內響起一片低低的吸氣聲。從一個邊塞調來的小小試百戶,一躍成為天子親軍神機營的實權百戶官!這是何等的恩寵與擢升!

“臣,謝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鐵柱再次叩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激動?是惶恐?還是……一種巨大的、命運被強行扭轉的茫然?他腦海中閃過道士“十年叉封”的冰冷預言,閃過青海漠河鄉父母倚門而望的模糊身影。

朱棣微微頷首,目光掠過趙鐵柱肩頭的傷處,語氣稍緩:“卿之勇悍,朕已知之。然,我大明將才,非隻恃血氣之勇。卿原籍何處?”

趙鐵柱心頭猛地一跳,連忙答道:“回稟陛下,臣原籍陝西行都司西寧衛下轄,……漠河鄉。”

“漠河鄉……” 朱棣重複了一遍,目光若有所思地在趙鐵柱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六百年的迷霧,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深意。隨即,他大手一揮:“西陲之地,亦需忠勇之士戍守。著吏、兵二部記檔,待北伐功成,趙鐵柱可擇選一地衛所實授千戶之職,為朕牧守一方!”

千戶!實授地方衛所千戶!這已不僅是賞賜,更是封疆裂土的許諾!帳內文武的目光瞬間變得複雜起來,羨慕、嫉妒、驚歎交織。

“臣……謝陛下天恩!” 趙鐵柱第三次叩首,額頭觸碰到冰冷的地毯。這一次,他心中翻湧的波瀾更加劇烈。湟漠河鄉……千戶……這看似衣錦還鄉、光宗耀祖的封賞,卻像一把無形的枷鎖,將他與那個被堵住歸途的地方,更緊密地捆綁在了一起!這究竟是恩典,還是另一重更深的、無法掙脫的囚籠?

禦前奏對結束,趙鐵柱在無數道複雜目光的注視下,躬身退出禦帳。陽光有些刺眼。一名宦官捧著一個朱漆托盤來到他麵前,盤中是一枚嶄新的、閃爍著黃銅光澤的百戶腰牌,上麵清晰地鏨刻著官職和姓名,還有那沉甸甸的五十兩官銀和光鮮的錦緞。

他接過腰牌。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掌心傳來,上麵“神機營百戶趙鐵柱”的字樣,如同烙印般滾燙。

斡難河的血色殘陽,將趙鐵柱沾滿血汙的孤獨身影拉得很長。皇帝的恩賞如同沉重的冠冕,壓在頭頂。而道士那句“十年叉封”的預言,卻如同冰錐刺髓,在腰間嶄新的百戶腰牌映襯下,顯得愈發冰冷而絕望。他手握實權,前途似錦,可那通往青海漠河鄉的歸途,似乎並未因此變得清晰,反而在血火與皇權的交織中,變得更加迷離而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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