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硯舟第三天才現身醫院,來之前給朱序打過招呼。
朱序本意不想一而再麻煩對方,但那日她昏迷,後來聽護士說,入院繳費都是一個穿西裝的男人代辦的,還幫忙請了護工。
她坐立難安,更不知怎樣解釋那天的事,到底利用了他,他那樣精明的人一定看得出,否則也不會去而複返。
可等到中午,也沒見他出現。
吃過午飯,朱序慢慢挪下床,去走廊裡活動了下。她有中度顱腦損傷,大範圍活動仍有微微的眩暈感。
走廊儘頭是扇窗,窗外正對著醫院前麵的停車場,很空曠,沒什麼風景。
但窗戶開了一道縫隙,可以透透氣。
朱序湊過去深呼吸了兩下,冷空氣進入肺腔,很舒服。
撐著窗台看了會兒外麵,她劃開手機,編輯一段長長的文字,跟江嬈坦白自己的近況。
發送後,又向朱鸞問了問朱震的情況。
頭頂突然伸來一隻手,將窗戶合嚴。
朱序抬頭,順著那隻手向後看,慢慢轉身,賀硯舟正含笑看著她。
他身上還有未散的寒氣,迎麵撲了過來。
朱序微怔了兩秒,笑說:“你來了。”
賀硯舟退後半步:“沒事了?”
朱序點頭。
賀硯舟瞧瞧她,抬手把一份果籃放在窗台上:“水果店新到的石榴,看著新鮮,老板極力推薦,說你們女孩子一般都喜歡。”
朱序轉頭看那果籃,裡麵大概有甜橙、蜜瓜、芭樂和青提,都是些比較常見的水果,中間擺著兩個比拳頭還要大的石榴,紅潤飽滿,看上去的確新鮮。
朱序捧場地說:“剛好想吃點甜的東西,謝謝你。”
“客氣。”
短暫無聲了片刻。
“謝謝你。”
賀硯舟手插在西褲兜裡,笑道:“你剛說過了。”
“是感謝你那天送我來醫院。”額頭傷口癢,她用食指在旁邊掃了兩下:“還有這幾天醫院的花銷,待會兒我轉賬給你。”
賀硯舟說:“不急。”
朱序點了點頭,停頓半刻,才想起招呼他:“進去坐會兒吧。”
“不了,說幾句話就走。”
朱序歉疚道:“一定很忙吧,還麻煩你過來一趟。”
“也是順路,準備去機場。”住院部暖氣有些足,賀硯舟臂彎上搭著大衣,邊解西裝扣子邊說,“但後麵沒什麼時間,要離開臨城一段日子,走之前先確定你沒事。”
很體麵的一句關切,朱序呼吸卻平白滯了兩秒。
她抬起頭,窗外烏雲不知何時散開,一點點陽光鋪在他下巴上和肩頭,細小的塵埃也在旁邊跳躍。
賀硯舟看了看她,說:“我堂哥在這醫院工作,剛去打過招呼,你這邊的情況他會幫忙照看。”
朱序不知該說什麼好,一次又一次,不知不覺中,欠下他很多人情。
她撐著窗台,抬起頭來,對他點了點頭。
賀硯舟彎唇,視線躍過她瞧向窗外,天空青白,建築灰沉,一切都是冬天才有的蒼白顏色,但陽光卻比他來時燦爛許多。
他抬抬下巴:“天晴了。”
朱序慢慢扭身,不自覺眯起眼睛,陽光鋪麵,鼻端也湧入暖暖氣息。她有些恍惚,這一路狼狽至極,幸而還好好地站在這裡。
不久,朱序轉回頭,嘴角還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意,抬起眼,剛好對上賀硯舟的目光。
凝視她片刻,他撥開袖口看時間:“該走了。”
“好。”朱序稍微站直些。
“你氣色不錯。”賀硯舟說:“後麵祝你好運。”
除此之外,他不提任何事了。
朱序由衷地感激他,而這樣的祝福更令人心懷期待。
賀硯舟離開前幫忙把果籃拿回病房,等她慢慢挪回去,已經不見他的蹤影,想必是真的很忙,來去匆匆。
她回床上躺了會兒,護士幫忙換過藥,護工已經洗好一些青提和草莓,放在床頭櫃上。
她吃了一些,有些犯困時,隻見江嬈提著兩袋東西急匆匆走進病房。
還沒說話,江嬈先掉了眼淚。
朱序若無其事地拍拍她,等她哭了一會兒,才出聲安慰:“好啦,我這不沒事。”
江嬈不說話,動作很輕地翻開朱序病號服的衣領——她頸部傷口不大但很深,離大動脈隻有幾厘米,如果當時被刺中,後果不堪設想;手臂及肩膀有傷,額頭也有一處兩厘米的開放傷,剩下就是中度腦震蕩。
江嬈一向暴跳如雷的性子,這會兒卻顯得比朱序還要脆弱:“你到底有多難,才會對自己這樣狠。”
朱序笑了笑:“視頻證據、出警記錄、傷害鑒定都有了,法院應該很快就判離。”
“可你沒想想,這樣做萬一……”她說不下去。
“不會的。”朱序握住她的手,輕捏了兩下;“你記得步行街那家咖啡店吧,我們經常去。從窗戶望出去,街角就是警察局,報警以後,警察很快就能趕到。”
“你這是拿生命做賭注。”
“都過去了。”朱序說:“我還是有七八成把握的。沒約他在家裡見麵,是因為太隱蔽的空間容易失控,他發起瘋來弄死我都有可能。隻不過……現在成了‘名人’,也影響了咖啡店的其他人。”
朱序無奈笑了笑。
江嬈說:“對陌生人來說,接下來吃什麼、哪個商場打折才更重要,這種事當個熱鬨看,不會花心思記住的。”
朱序點頭。
江嬈摸摸她的臉,環顧四周,這間單人病房乾淨整潔,設施嶄新,整麵的玻璃窗外光線充足,窗簾、牆壁以輕盈的水藍色調為主,不顯壓抑。
護工是位五十來歲的阿姨,手腳麻利,又洗了些水果端給江嬈,客氣幾句,拿起水壺借機走出病房,留足空間給她們。
朱序半靠著,瞥到桌上的兩袋東西,有意調節氣氛:“人家探望病人都帶水果鮮花,你這都什麼?”
江嬈擱下水果,把袋子打開給她看:“買花有什麼用。給你拿雙拖鞋,軟底的,比醫院的穿著舒服;洗麵奶和水乳肯定沒準備吧,上次我們一起買的,還沒開封;還有內褲,洗過了沒來得及穿,我們尺碼差不多,怎麼也比穿一次性那種要舒服……”
裡麵還有潔麵巾、衛生棉、指甲鉗……
江嬈絮絮叨叨說著。
朱序彆過臉去,不善在彆人麵前掉淚。
一向用堅硬的殼子包裹自己,因為從小缺乏關懷,所以受不住彆人對她的一點點好,唯一的反饋就是心生愧疚。
“怪我瞞著你吧?”她忽然問。
江嬈被打斷,反應了一下,搖頭說:“不怪。”
“對不起,江嬈。”
“彆這麼說。”江嬈把東西一一放回袋子裡,輕聲細語:“你現在不也告訴我了?早說晚說沒有任何區彆,我們的關係不是以交換隱私維係的,你不需要有那麼多顧慮。”
朱序張了張口。
江嬈及時按住她的唇:“彆說‘謝’,我可走了啊!”見朱序眉眼舒展,她才撤回手,歎道:“隻是有點心疼你獨自麵對這些。”
沒等朱序繼續感動,她話鋒一轉:“梁海陽這個人麵獸心的狗東西,畜生不如,他作為一個人,完全躲過人的所有特征……”
江嬈嘴皮子機關槍似的,越罵越來勁,持續了五分鐘還多。
朱序傷勢慢慢在轉好,兩天以後,查房時,跟著主治醫師過來的還有一位陌生醫生,他瘦高的個子,戴著一副細框眼鏡,兩手插在白大褂的兜裡,站在人群最後方。
等主治醫師問尋過,出門之前與其交談了兩句,他才走上前來,衝朱序點了下頭:“你各方麵恢複得都不錯,沒什麼問題下周就能出院。”
朱序點頭。
他笑了笑,“好好休養,後麵應該不會留下後遺症。”
朱序:“好。”
他稍微站定片刻,最後囑咐一句:“有什麼事情可以叫護士去找我,我姓賀,在心血管內科。”
朱序不由挺了挺背,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人麵部輪廓感很強,濃眉,丹鳳眼,鼻梁高挺,仔細看與賀硯舟的確有幾分相似,尤其眼睛。氣質卻清雋溫和,不如賀硯舟那般氣場強大、不可捉摸。
朱序:“您是……”
對方笑著點頭:“硯舟走前特意交代過,說有位朋友在這邊,讓我多加照應。”
朱序原以為是場麵話,沒想到賀硯舟真拜托了他堂哥:“其實沒什麼事的,不該給您添麻煩。”
“沒關係,休息吧。”
接下來的幾天,查房時賀醫生都會一同過來,簡單問候兩句,又征詢主治醫師開了一些檢查。
江嬈也每天必來報道,陪她去樓下透氣聊天,偷著抽煙,再偷著買些醫院門口的烤紅薯烤麵筋。
這天她發給朱序一組訂房信息,是北島市的一家度假酒店,剛開業不久,活動力度相當喜人。
江嬈說:“看宣傳不錯,酒店麵積很大,裡麵有童話主題房和情侶主題房,跨年那晚還有焰火表演。本來定的跨年夜我們三口過去玩幾天,可劉闖接一大單,泡湯了。”
“……你想讓給我?”
“你跟梁海陽的事,到時候也該處理乾淨了,就當出去散散心,”江嬈笑道:“如果不介意是童話主題房的話。”
朱序翻看著度假酒店的網頁,提起些興致:“那我轉錢給你。”
“就當送你的離婚禮物。”
雖這樣說,朱序仍是給她轉去五千塊,搶來她的手機點接收。
一周後,朱序出院。
立即向律師谘詢離婚程序。
梁海陽在看守所羈押,很多事情都需要過去那邊辦理。
步驟繁瑣,好在順利。
當這一切塵埃落定,已經兩個月以後,時至年底。
這日無風,甚至太陽升起來時,令人恍惚以為提前進入春季。
朱序走下台階,將得來不易的證件仔細收好,點開手機地圖,距離經常光顧的甜品店有兩三公裡。
她叫了輛的士過去。
這裡是老城,窄路和單行道偏多。
司機不是本區的,路不太熟,開了導航,可仍聽到甜甜的語音提示:您已偏航,但彆擔心,已為您重新規劃路線。
朱序愣了愣。
多花了些時間才到甜品店,好在玻璃櫃裡擺著最後一個覆盆子蛋糕。
店員在接電話,她耐心等了會兒。
不久,那邊接完,隻見小姑娘臉上些微懊惱神色,手上巧克力製的祝福牌不知怎麼處理才好。
朱序:“你好?”
店員立即切換笑臉;“您好,買些什麼?”
“我要一個覆盆子蛋糕。”
“好。”店員原本帶著一次性手套,脫下來,想連同祝福牌一同丟進垃圾桶,卻頓了頓,回頭同朱序說:“小姐姐,這個祝福牌送你吧,其他客人取消了訂單,如果不介意的話。”
白巧克力牌上寫著可可愛愛的“福氣滿滿”四個字。
“不介意。”
“好,稍等。”店員把牌子插在蛋糕上,又仔細打包好遞給她,甜笑道:“那就祝您今後順風順水,福氣滿滿。”
一瞬,朱序眼淚決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