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易初微微側眸,清冷的目光落在紙頁上的刹那,脊背陡然僵直。秋水般的眼眸在瞬間結上一層寒冰,冰冷中又帶著幾絲慌亂。
“公主大可不必如此調戲在下。”一抹紅暈在耳根迅速蔓延,他起身離開,長袖在半空劃過,帶來一陣細微的風聲。
調戲他?她有嗎?
手中的紙頁被秋風吹拂著發出沙沙的聲響,千提呆楞在原地,不知自己又怎的招惹他了。
書上雖有些內容她看不明白,卻也不影響故事整體,這本書看完,她又換了一本品讀。
這次,是個書生和花魁娘子的故事。
書生對花魁娘子一見鐘情,科考前,兩人在房中私會。書生信誓旦旦,許諾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八抬大轎娶花魁進門。這之後,便是什麼兩點櫻桃雪峰上,軟舌巧入花蜜房;什麼滿園春色無人賞,墨草叢中蛟龍探;什麼粗棍直搗黃蛇洞,半點水光浸枕席……這些東西寫得太過高雅,千提實在看得雲裡霧裡。那書生是用木棍打花魁娘子了嗎?可他一屆讀書人,自該端莊品行,又怎能這般粗暴?還有那花魁娘子,都被他打了,眼淚直直弄濕了枕席,怎的第二日還殷殷切切地給他送彆?
千提絞儘腦汁想了許久,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手中的紙頁幾乎要被她捏的變形,她的目光自書上挪開,不遠處的廚房內,少年正忙著做飯。
翠綠色的蔬菜在他手中翻轉變化,由刀刃切開,清洗、過油,伴著輕微的“滋滋”聲,一股誘人的香氣漸漸彌漫開來。
陽光透過窗戶,輕輕灑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清冷、出塵,如謫仙般不容侵犯,卻又帶著幾絲溫暖的人間煙火氣。
千提搖了搖頭,想起上一次他冷漠離開的模樣,終是打消了要去請教他的念頭。
適逢慕雲琛捧著新鮮的竹子進來,院門吱呀聲吸引了千提的注意。
“慕公子——你來得正巧——”千提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她從竹椅上站起來,捧著書小跑著過去,正要出聲詢問,卻突然有一雙手攬在腰際。
下一刻,那雙手稍稍收緊,腰間力度一重,她失了重心,整個人落在封易初懷中。
封易初單手將她抱在懷中,徑直入了臥室。
木門敞開又閉合,千提半個身子陷在床榻中。抬眼時,少年立於床前,修長的手緊緊攥著方才那本書,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清冷的眸光在書上掃過,他將書合上,嘴角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聲音卻比冬日寒冰還要冷上幾分:
“殿下,有些東西是不能給外人看的。”
“怎麼不能了?”千提從床上爬起來,沒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不能。”
“從前,小八他們看什麼,我便看什麼。有時我在書中看到些寫得好的橋段,時常捧著書去同他們探討,他們可從未說過。”千提輕哼了一聲,語調有些不悅。
她那二十多個麵首,哪個不是依著她順著她?也唯獨封易初敢這麼對她,她問個書中的問題都要生氣也就罷了,竟還不讓她問彆人?
哪有這般小氣的?
“你還與他們探討?”封易初不自覺拔高了音調。
果然,傳言都是真的……
莫不是和他們探討探討著,就探討到彆處去了?
她當真半點羞恥之心都沒有嗎?!
往日優雅從容的姿態在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封易初眼角微微泛紅,雙眸不知不覺蒙上一層灰黑的霧靄,仿若天上繁星被烏雲籠罩,霎時失了光彩。
“不行麼?小氣鬼,你以為誰都像你這般?你自己不看就罷了,還不讓我給彆人看?”
千提湊到封易初跟前,杏仁般的眼睛沒好氣瞪著他。手臂緩緩抬起,纖細的手指撫上他的手掌,她用儘了力氣,將他捏著書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奪過書本的刹那,她發出一陣得意的笑,昂著腦袋,大搖大擺地離開。未走幾步,又被封易初揪著衣服拎小雞般地拎回來。
“不許給他看。”封易初咬牙切齒,臉色青一陣紫一陣:“否則,我將你的話本全部燒了。”
他作勢要去搶千提手中的書,手指剛觸碰到書的一角,還未發力,千提便躬下身去,死死將話本摟在懷中。
“就不給!這兒什麼都沒有,我都要無聊死了,你卻連話本子都不讓我看,還不如讓我嫁給國師那狗賊了卻餘生算了!好歹死得痛快……哎呦!”
話未說完,封易初陡然鬆手。
千提失了重心,整個人摔在床上,好在底下有床被子墊著,才沒傷到哪裡。
“你去啊。”封易初冷笑一聲,深邃而狹長的眸中,冷漠、疏離、慍怒、嘲諷、失落……各色情緒交加,一時讓千提有些害怕。
“我……我不要……”千提突然很後悔自己剛剛一時衝動,說出了那樣的氣話。
若是他真生氣了,將她丟下不管了,或是直接送回國師府了可怎麼辦?真要嫁給國師那糟老頭子,還不如讓她死了算了。
她抿了抿唇,語氣軟了下來。本想開口哄他,可轉念一想,今天這事好像確實錯不在她。
幼時女傅便教過她,不懂的事要及時向人請教,她不過是與人探討書中描寫的情節橋段罷了,哪做錯了?
分明是阿初心眼太小,有些東西隻許他自己心底清楚,卻獨獨不肯教給她。
如此一想,千提也不願認錯。
她將話本抱在懷中,微微昂起腦袋,擺出一副公主應有的架子,道:
“這樣如何?你若是答應我明日帶我出去走走,我便不將這些話本給慕公子看了。”
“明日?”封易初微微蹙眉。
“今晨有兩人自屋前經過,我聽他們說,明日有場祭祀,祈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街頭更是熱鬨非凡。”千提將話本塞在枕頭下藏好,上前輕輕拉住封易初的手,道:“薑國不曾有過這樣的習俗,你帶我去瞧瞧,好不好?”
“公主覺得,這祭祀當由誰主持?”封易初微微垂眸,嘴角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
“國師?”千提猛然想起這茬,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殿下,還去嗎?”笑容自封易初眼底漫出,似有微風拂過寒潭,漾起絲絲漣漪,驅散了周身的清冷疏離,卻又轉瞬即逝,隻留那一抹空穀幽蘭般的淡雅餘韻,令人心醉神迷。
“不……不去了……”大婚那日那張蒼老可怖的麵龐再次浮現在腦海中,千提忽然覺著,待在這院子裡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她弱弱地縮回手,被封易初一番話嚇得斷了這念頭。
可等到第二日早上,四起的鞭炮聲將她從夢中驚醒,她又突然改變了主意。
近來她總提心吊膽的,擔心國師在皇上麵前說些不該說的話,引發兩國戰事。不將國師這事解決,她實在難以安心返回薑國。
可自從半個月前夜襲國師府刺殺失敗後,她便再沒打聽到半點有用的消息。
那狗賊為人狡詐,又恃寵而驕,夜裡逛窯子不在府上,白日裡更是連朝都懶得上。就算她有意埋伏在國師府去皇宮的路上刺殺他,也根本沒機會蹲著他人。
如今祭祀,不正好給了她機會?
她躡手躡腳地攀上封易初的房門,探出個腦袋,道:“阿初,帶我出去。”
正準備出門主持祭祀的封易初聞聲一怔。
“不怕國師了?”他眉梢輕挑,緩緩朝她靠近,嘴角噙著抹恰到好處的笑意,嚇唬道:“如今外麵人多眼雜,難免又誰將你認出,屆時國師府的人將你抓回去成親,你不怕?”
“怕,”千提咽了口唾沫,微微昂起腦袋,答得肯定:“可我今天必須出去。”
“為何?”嗓音低沉而清冷,如玉石相擊。
他靜靜站在她麵前,墨發隨著門口吹來的微風輕輕搖曳,宛如一幅寫意的水墨畫,帶著一種超凡脫俗的美,清冷而又令人著迷。
千提垂眸沉思半刻,終是不打算瞞他。
她深吸一口氣,朱唇輕啟,道:“我……我要去殺國師。”
封易初:“……”
見他沉聲不答,千提以為他不願,忙道:“你放心,我若是被抓住了,就自行了斷,不會將你供出來的。”
她抿了抿唇,又道:“我知道此事有風險,你若不願意,我也不強求,若要向朝廷告發我,我也認了……但今日這祭祀,我是無論如何都要出去的。”
封易初眼皮往下壓了壓,一抹惆悵失落悄然浮上眼底,似秋風拂過深潭,泛起的細微漣漪驚擾了本來的平靜。
為了殺他好回薑國與旁人相會,她竟能做到這種地步嗎?
封易初睫羽輕顫,極力將那抹苦楚隱匿於深處。眸光重新凝聚,卻仍有一股愁緒在其間若隱若現,恰似冷月灑下的清輝,帶著難以言說的孤寂與隱忍。
“公主當真……那麼不願嫁他嗎?”
“我不願。”千提直視他的眼睛,答得堅定。
來此和親之前,她已做好千種萬種準備。就算她要嫁之人醜如夜郎,隻要這日子能將就過下去,她也認了。所以在聽聞要嫁的人是國師時,哪怕心中百般懼怕,她也不曾想過要跑。
可她實在不曾想到,那國師竟是個比他父皇年紀還大的暴戾老頭。連堂都不曾拜便迫不及待闖入新房對她動手動腳,還險些要了景秋的命。
這樣的人,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嫁的。
“這樣嗎?”封易初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公主,你想回薑國嗎?”
一層水霧在千提眼中浮現,逐漸凝成淚花。一滴熱淚自眼眶湧出,順著臉頰,低落在她的手背。
“想。”她聲音微微顫抖,已然紅了眼眶。
離開薑國已然兩月有餘,乳娘近年來身子不好,臨近冬天便有隱疾發作,這天馬上轉涼了,隻怕那雙腿又要疼了。半月前景秋離開京都,如今也不知她是否安全回去,父皇又會不會責怪於她?還有小八他們,總說要考取功名為國獻力,她不在,也不知有沒有好好學習……
所有人都說,她是公主,和親是她應儘的義務。卻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她是否願意背井離鄉,去嫁給一個從來不認識的人,甚至是一個殘暴不仁的老頭……
“好了,不哭了。”封易初微微垂眸,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送你出城。”
“出城?”千提錯愕抬眸,聲音哽咽:“可若兩國交戰……”
“陛下年事已高,西北外軍頻頻進犯,我國尚且自顧不暇,又怎會主動挑起戰事?”他苦澀地笑了笑,修長的手指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公主,這些事情,從來不該落在你一人身上。”
“此話當真?”
“當真。”封易初朝她伸出一隻手,“我不能幫你除掉國師,但我可以送你回薑國。”
千提破泣為笑,輕輕將手搭在他手心。
他用力回握。
京都街頭,人來人往,繁華似錦,好不熱鬨。正值秋天,糧果盈豐,連空氣都帶著絲絲瓜果的香甜。青石板路於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仿佛還是三年前那般,一切為改。
封易初停下腳步,手心溫暖細膩的觸感讓他不想鬆手。
可他到底還是鬆開了。
“公主,前麵便是城門了。”修長的手指探入袖中,指上還帶著少女的體香。他摸出一塊令牌,緩緩放在千提手心:“你拿著這令牌出城,他們不會攔你。待出城後,自會有人接應你。”
玉石雕刻而成的令牌通體細膩,邊緣圓潤,一端刻著丞相府三個字,另一端刻著個“黎”字,並不是老丞相的,反而是那位新上任的女相的姓。
可他又怎麼會有當今丞相府的令牌?他和那位女相,又是什麼關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喜歡她嗎?
千提手指緊緊攥著那枚令牌,心中好似壓著一塊大石頭,堵堵的,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那你呢?你……不與我一起走嗎?”她抿了抿唇,將這般情緒藏於心底:“你若與我回薑國,就算不願做我麵首,以你的本事,謀個一官半職……”
“公主,”封易初打斷她的話:“我出不了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