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間,千提的心臟仿佛要跳出胸膛。
“咳咳……”她尷尬地咳嗽兩聲,沒接手帕,兀自跑遠了。
萬事開頭難,此後幾天,封易初再不拒絕上藥。偶爾慕雲琛會過來瞧瞧狀況,給球球送來一些新鮮的竹子,但更多時候,這破舊的院子裡,就隻有他們二人。
千提覺著無聊,想出去走走,但每每封易初買菜回來,都要叮囑兩句,說國師府的人在城中到處尋她,讓她不要亂跑,免得被人抓去了。
她心裡怕國師怕得很,便乖乖待在這院中。
有時封易初不知去了何處,整日都見不著人,她實在無聊,便喬裝打扮出門去,想尋人打聽打聽於國師的消息。可每次朝路人靠近,還未開口,便有府兵出現,追在她身後跑,險些要將她抓住。
幾次過後,千提便徹底放棄了這個念頭。
可這個小破院裡什麼都沒有,待久了,難免無聊。她整日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便隻能與球球一同縮在院中那顆老樹下發呆,閒得幾乎要長菌子了。
終於有日她忍不住,在封易初出門前堵在他身前:“你能不能給我尋些話本子回來……”
她兩手輕輕拉著他有些“發舊”的袖子,想到他如今的家境,又道:“若是太貴了,淘些舊的也行,待日後我有錢了,加倍還你。若是你實在沒錢……便算了吧……”
封易初薄唇微動,本想拒絕,但昨日慕雲琛來此處時,千提追著他問東問西的模樣忽然間湧入腦海,讓他覺著分外礙眼,鬼使神差地竟將這事答應了下來:
“好。”
可他平日又不看這些,又怎麼知道那些符她的口味?
封易初在書鋪前停了半天,各色畫本子磨得他眼花繚亂。思來想去,他終是轉身離開,徑直來到一處府邸前。
正是暮秋時節,丞相府朱門半掩。他由小廝領著拾級而上,踏入府中。
月白色長袍輕輕拂過院中草木,領口與袖口處的暗紋在反射出幾縷冷光,腰間羊脂玉佩隨他動作輕晃,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丞相大人——你瞧,我是二指比四指長些,到你這,便是四指長於二指了……”
一道溫潤的男音在不遠處響起,封易初皺了皺眉,不用想便知道,這是禮部尚書顧衍之照例又在勾引丞相畫扇了。
未行幾步,高聳院牆自視線中撤離。庭院內,一座古雅的八角石亭靜靜矗立。白衣紅袍的年輕男子悠然坐於石凳上。
他一手撐著石桌,另一隻手張開,與身前的粉衣女子手掌相貼,拉絲的眼神自始至終不曾從畫扇身上離開半分。
“咳咳……”察覺到有人過來,顧衍之輕咳一聲,不舍地挪開手指:“易初,你今日怎的有空過來?”
他坐直身子,骨節分明的手指似不經意地撫上折扇,輕輕展開。從容、優雅,連嘴角的淺笑都帶著一絲淡淡的書卷味,仿佛剛剛趴在畫扇身上百般勾引的不是他一般。
“不是來找你的。”封易初的目光自顧衍之身上掠過,落在那名粉衣女子身上,開門見山道:“不知丞相大人可有什麼適合女子的話本推薦推薦?”
“是給千提的吧?”畫扇輕輕一笑,猜出他的用意。白皙的手指撐著下巴,虎口處的劍繭微微摩擦著臉頰,她似乎有些犯難:
“可我近些年事物繁忙,也是許久不曾看過這些了,倒是謹兒平日裡喜歡……”
她拍了拍手,似是想起什麼,笑道:“謹兒前些時日恰巧托人給我稍了些過來。聽說本本都是她淘來的極品,內容甚是高雅。我也沒時間看,你等著,我去給你取來。”
畫扇起身走遠。
“身上的傷可好些了?”顧衍之指尖輕點桌麵,帶出一陣細微的聲響。
封易初在石凳上坐下,道:“本來也隻是些皮外傷,是阿琛過於憂慮了。”
“如此便好。”顧衍之思索片刻,又問:“莊國公那事,當真是你做的?”
一片金黃的樹葉由秋風裹挾著停在封易初的肩頭,被他輕輕撣落。他微微側眸,發出一聲輕哼,聲音如破冰而出的春芽,帶著幾分愉悅。
“……”顧衍之覺得自己簡直不該問這問題。
府丁端著茶上來又退下,顧衍之將僵在嘴角的笑意收起,兩指拈起茶杯送到唇邊輕抿了一口,道:“你尋了她三年,如今真由著她逃婚了?”
“……”這次輪到封易初沉默了。
茶葉在杯中泛開,逐漸沉至杯底。封易初指腹緩緩自杯沿劃過,動作從容優雅,仿佛世間任何事他都不放在心上:“她還沒玩夠。”
可顧衍之還是瞧見了他眸中一閃而逝的落寞。
“莊國公是先帝在時封的,近年來仗著這層身份背地裡做過不少上不得台麵的時,陛下早對他心有不滿,你此番將他除了,倒也不算什麼大錯。不過——”顧衍之拈著茶杯的手一頓,提醒道:
“你也莫要太慣著她了。你如今這個身份,什麼錯能犯,什麼錯萬萬犯不得,你心裡也當清楚。可莫要讓有心人抓住了把柄,參你個通敵叛國的罪名。”
“知道了——”封易初沉聲應答。
“前些日子,於你府中行刺的那批刺客已儘數捉拿,來人分兩批,其中一批你已與他們打過交道,至於另一批——你可知他們都是誰派來的?”一摞書被輕輕放在封易初麵前的石桌上,畫扇款款在顧衍之身邊坐下。
她雖這麼問,可這個問題的答案,即便不用說,三人心底也都清楚。
是薑國。
畫扇不動聲色地掙開顧衍之探過來想牽她的手,正色道:“國師以為,應當如何處置他們?”
“丞相大人自行處置便是,但眼下兩國交好,若這消息傳出去,難免有所不妥。”封易初手指輕輕翻動書頁,草草掃了眼上麵的內容,並未細看。他將書合上,抱在懷中,嘴角掛著一抹不經意的淺笑:“謝了。”
臨走時,顧衍之在身後提醒他:“三日後的祭祀,莫要忘了。”
“知道了——”封易初語氣慵懶中帶著些許不悅,卻沒有表現出來。
當年他打著“煉丹”的名義公然煉製火藥,父親以其“不務正道”為由,斷了他的月例,他不得已,隻能在街頭幫人算卦賺些零錢。
後來扶桑被滅,陛下瞧上了他這門手藝,將他封為國師,平日裡督造和改良軍用火藥,壯國強軍。
但沒過多久,竟連祭祀之類的事也因著“國師”這個名號落在了他頭上了。
一來二去,不明事理的人都以為他隻是個將皇上忽悠得團團轉的神棍。連千提也以為國師是個要用童男童女祭祀的妖道。
想到這裡,封易初手不自覺收緊了些。幾本書被他捧在懷中,書頁因他的力度微微折出一道長痕,他才終於回過神來,手上的力度減了下去。
修長的手指撫上那道老舊木門,他微微發力。伴著“吱呀”一聲響,院門被緩緩推開,院內,千提正一個人蹲在地上,正握著根小木棍在地上畫著什麼。
見他回來,千提心虛地用腳將地上的圖案擦除。抬眼時,一摞書落在了她手心。
“給你的。”
千提衝封易初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幾日下來,她都要無聊死了,如今可算尋到了事做,當即躺在竹椅上一本本翻看起來。
才看沒多久,她卻發現,這書上寫的內容,她竟有些看不明白。
從前在薑國時,千提所看的話本子都是經過層層篩選的。有時有一大堆新書被送進宮裡來,由小八他們看過一遍,最後交到千提手中的,隻剩下了一兩本,甚至有一些還是缺了頁的。
詢問原因,那些個麵首也都支支吾吾的,嘴上說著都是為她好,卻從來沒有一個人與她解釋清楚。
千提對此雖有些不滿,但好在每日送入宮中的話本子數量頗多,縱然他們要求嚴苛,幾番篩選下來,總能剩下幾本夠她日常消遣所需。幾次反對未果後,她便由著他們去了。
過去十餘年中,千提自認為看過的話本子不少,從中學到的東西也不少。
可封易初帶回來的這些話本子,她反複琢磨了好些天,卻還是有些橋段看不明白。
正比如她此刻手中拿著的這本。
書上講的是一名武林俠客於江湖闖蕩,卻不幸身中奇毒。他滿頭大汗、渾身燥熱,眼看就要血管爆裂而亡。一名閉關多年的女俠恰在這時出關,路遇少俠,女子於心不忍,將其帶回山洞療傷,僅一夜,便徹底解了他的毒。隻是這解毒的過程……千提實在看不明白。書上隻寫著,女俠扶著少俠進了山洞,之後的內容,便從對人的描寫變成了對景的描寫。又是雙峰並顫,又是溪水潺潺,又是銀蛇出動……一時間讓千提分不清這究竟寫的是什麼東西。莫不是女俠這治病救人的招數威力實在太過巨大,竟惹得山峰動搖,連山中銀蛇都被驚動了?
千提思索一番,實在拿不定主意。
猶豫再三,隻好用手指輕輕戳了戳同樣在旁邊坐看書的封易初,將話本子捧到他跟前,一本正經道:
“阿初,你瞧瞧,上麵寫的都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