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球擦過校服衣角的瞬間,江夜白聞到一股淡淡的柑橘香。他轉身時,看見那個女孩正跑向滾遠的籃球,栗色馬尾在夕陽中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發尾沾著汗水貼在頸後,像一尾遊動的金魚。
"林曉。"他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舌尖抵著上顎,仿佛這樣就能把這兩個字嚼碎了咽下去,融進血液裡。
"我確實讀完了。"江夜白從書包裡掏出那本《月亮與六便士》,書頁間夾著的銀杏葉書簽滑落在地。那是去年秋天在校門口撿的,他特意選了最完美的一片,脈絡清晰得像誰精心描繪的地圖。
唐梨彎腰去撿時,銀鐲與欄杆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那高更離開巴黎時,為什麼"
"因為他聽見了塔希提的召喚。"林曉的聲音突然插入,她抱著籃球走回來,指腹沾上了球麵的灰塵,"就像候鳥不需要指南針,有些聲音隻有特定的人能聽見。"她的目光越過江夜白肩膀,看向遠處正在融化的雪堆,水珠滴落的速度像某種隱秘的計時器。
江夜白怔住了。他從未想過會有人用這樣的比喻——不是課本上那些標準答案,而是活生生的、帶著體溫的理解。林曉說這話時眼睛亮得驚人,仿佛裡麵藏著一整片星空。
唐梨挑了挑眉,眼鏡片反射的夕陽像兩團小火苗,"有意思。周三放學後書店見。"她轉身時銀鐲滑到腕骨凸起處,上麵刻著的希臘字母"λ"在光線下忽明忽暗。
回家的公交車上,林曉和江夜白並排坐著,車窗結滿冰花。林曉用指尖在玻璃上畫了個月亮,嗬出的熱氣讓線條邊緣變得模糊。
"你看,"她突然指向窗外,"像不像書裡說的那種光?"
暮色中的路燈次第亮起,橙黃的光暈在雪地上暈染開來,確實像極了高更筆下大溪地的黃昏。江夜白看著林曉被燈光鍍上金邊的側臉,她睫毛上沾著一粒未化的雪珠,隨呼吸微微顫動,像一隻隨時會飛走的蝴蝶。
"我爸爸以前常說,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座孤島。"林曉的聲音輕得像雪落,"他去冰島考察極光那年,給我寄過一張明信片"她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書包帶子,人造革表麵被磨出細小的裂紋,像是承載了太多無處安放的情緒。
江夜白看見她手腕上的疤痕在衣袖間若隱若現,像一道未完成的五線譜。他突然想起書中那句話:有時候一個人偶然到了一個地方,會神秘地感覺到這正是自己棲身之所。此刻他盯著林曉耳後那顆小小的痣,心想或許人也是一樣,會在某個瞬間認出命中注定的另一個靈魂。
"那後來呢?"他輕聲問,生怕驚擾了這一刻的魔法。
林曉轉過頭,嘴角揚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後來明信片停了。"她的眼睛在昏暗的車廂裡像兩潭深水,"但每當下雪,我就覺得那些雪花是他從冰島寄來的信。"
江夜白感到胸口一陣鈍痛。他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語言在這種時刻顯得如此蒼白。於是他悄悄挪近一寸,讓兩人的衣袖輕輕相觸,像兩片謹慎的樹葉在風中試探著交握。
車到站時積雪開始反光,整個世界變成朦朧的銀藍色。林曉跳下車時月亮吊墜從衣領滑出,墜子背麵新刻的"jyb"字母在雪光中一閃而過。江夜白愣在原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像是要震碎胸骨——那是他名字的縮寫,被刻在她最私人的飾品上,像一句不敢宣之於口的告白。
"周三彆忘了帶書!"林曉倒退著走路,呼出的白氣在空中畫著圈。她踩到結冰的路麵突然打滑,江夜白衝過去抓住她的手臂。兩人跌坐在雪堆裡,書包甩出去老遠,驚飛了樹梢的麻雀。
林曉的笑聲清亮得像冰棱相撞,她摘下手套,用冰涼的手指拂去江夜白發間的雪粒。"你頭發上有星星。"她笑著說,指尖在他額前停留的時間比必要長了那麼一秒。
這個瞬間,遠處教堂的鐘聲敲響,驚起更多飛鳥,它們的翅膀拍打著漸濃的暮色,像撒向天空的碎紙屑。江夜白摸到口袋裡那張被汗水浸軟的紙條——上麵畫著一個月亮包裹六便士的草圖。他突然明白,有些召喚不需要遠渡重洋,它可能就藏在某個冬日的公交站台,某本傳遞過兩次的書,或者此刻掌心相貼時傳來的溫度裡。
"你知道嗎?"林曉仰頭看著飄落的雪花,"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座漂流島,直到遇見另一個能讀懂自己經緯度的人。"
江夜白看著她睫毛上的雪珠融化,變成一滴小小的水珠掛在睫毛尖上。他想,這大概就是書上說的"歸宿"——不是某個地方,而是某個人。當林曉的手輕輕回握住他的,他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悄然生根,像春天第一株破土的新芽。
夜色像被稀釋的藍墨水,緩慢地洇透了整片天空。最後一縷暮光蜷縮在窗欞邊緣,被室內的暖氣一烘,便化作幾縷淡金色的煙,無聲消散。江夜白蜷縮在羽絨被裡,被角掖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半闔的眼睛。睫毛在台燈暖黃的光暈裡投下細密的陰影,像兩把潮濕的小扇子,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窗外,雪又悄悄落了下來。細碎的雪粒擦過玻璃,發出極輕的沙沙聲,像是有人在用指尖反複摩挲一張脆弱的錫紙。遠處路燈的光被雪幕過濾,暈染成朦朧的鵝黃色光團,浮在黑暗裡,像幾粒被隨意拋灑的琥珀。
他翻了個身,棉質睡衣的領口蹭過下巴,帶起一陣細微的靜電,皮膚上泛起細小的戰栗。床頭櫃上的馬克杯裡,喝剩的熱牛奶早已冷卻,表麵結了一層薄薄的奶皮,像初冬湖麵上第一片脆弱的冰。
睡意如潮水般漫上來時,他聽見掛鐘的秒針行走聲突然變得異常清晰——哢、哢、哢——每一聲都像是一粒冰晶墜入深潭。
夢境的降臨毫無預兆。
江夜白站在一片無垠的雪原上。月光是冷的,雪也是冷的,連呼吸凝成的白霧都仿佛帶著冰碴。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斜斜地拖在雪地上,邊緣被月光鍍上一層幽藍的暈,像某種深海魚類發出的微弱熒光。
然後他看見了"他"。
五步之外,站著另一個江夜白。同樣的身高,同樣的藏青色校服,甚至連左手小指上那道被美工刀劃出的淺疤都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眼神——那個"他"的眼睛像兩丸黑水銀,平靜得讓人心慌,沒有遲疑,沒有躲閃,就那麼直直地望過來,像在審視一件陳列在博物館玻璃櫃裡的標本。
雪原上寂靜得能聽見雪粒結晶的聲音。
對麵的"他"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雪落:
"死亡…"
江夜白猛地睜開眼睛。
窗外,一根積滿雪的樹枝突然斷裂,落在雪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月光透過薄紗窗簾灑進來,在木地板上鋪出一片菱形的銀箔。書桌上的《月亮與六便士》被夜風吹開一頁,正好停在夾著銀杏葉書簽的地方。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撫上胸口,那裡還殘留著夢中心跳過速的餘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