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傍晚,雪又下了起來。
江夜白站在校門口的書店前,嗬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結又消散。他懷裡抱著那本《月亮與六便士》,書脊已經被翻出了細小的褶皺,像老人眼角溫柔的笑紋。書店的櫥窗透出暖黃色的光,映在積雪上,將整個世界染成蜂蜜般的琥珀色。玻璃內側,水珠緩緩滑落,像是冬日也在流淚。
他看見林曉從雪幕中走來,黑色大衣上落滿雪花,像披著一肩星辰。她沒打傘,鼻尖凍得通紅,睫毛上掛著細小的冰晶,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她懷裡抱著幾本舊書,最上麵那本的燙金書名已經褪色——《雪國》。
"你來得正好,"她小跑幾步,雪花從她發間簌簌落下,"書會剛開始。"
推開書店木門的瞬間,暖流裹挾著紙墨香氣撲麵而來。店內空間不大,十幾個人圍坐在臨時擺放的扶手椅間,頭頂的吊燈投下斑駁的光影,像老電影裡的場景。角落裡,一台老式唱片機正播放著德彪西的《月光》,琴音如水,在書架間流淌。
唐梨站在人群中央,銀鐲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她看見他們,微微頷首,眼鏡片後的目光意味深長。
"今天討論的主題是'雪與孤獨'。"唐梨的聲音很輕,卻像一片雪花落在心上,激起細微的震顫。
林曉拉著江夜白在最後一排坐下。他們的椅子挨得很近,近到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雪鬆氣息。江夜白注意到她今天戴了那條月亮項鏈,銀色的墜子藏在毛衣領口,隨呼吸若隱若現。
一位戴貝雷帽的女生正在朗讀:"雪夜獨行時,我常覺得自己是世界的最後一個旅人"她的聲音顫抖著,像風中搖曳的燭火。
江夜白側頭看向林曉。她聽得入神,瞳孔微微擴大,映著燈光,像兩泓融化的金。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書頁上摩挲,指節處有淡淡的墨水痕跡——她一定又在書的空白處寫滿了批注。
"要看看嗎?"察覺到他的目光,林曉將手中的《雪國》遞過來,聲音輕得隻有他能聽見。
翻開扉頁,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有一段特彆用紅筆圈了出來:「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旁邊是她娟秀的筆記:「所有的相遇都是穿越隧道的旅程,黑暗之後,誰會成為你的雪國?」
江夜白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他抬頭,發現林曉正凝視著他,目光中有某種他讀不懂的情緒。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雪花撲打在玻璃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像無數細小的翅膀在拍打。
"我想讀一段。"林曉突然舉手。她站起來時,衣袖帶起一陣微風,江夜白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來自她手腕上那些已經淡化的疤痕。
她翻開《月亮與六便士》,聲音清澈而堅定:"'在愛情的事上如果你考慮起自尊心來,那隻能有一個原因:實際上你還是最愛自己。'"停頓片刻,她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江夜白臉上,"'我們每個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獨的儘管身體互相依偎卻並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彆人也不能為彆人所了解。'"
室內的暖氣似乎突然變得太足。江夜白感到一陣眩暈,林曉讀這段話時的神情讓他想起那個雪夜公交車上,她說"每個人都是一座漂流島"時的樣子。孤獨而倔強,像雪地裡獨自綻放的梅。
討論環節,話題轉向了書信與等待。唐梨拿出一遝泛黃的信紙:"這是我祖父戰時寫的情書,跨越了半個地球,等了三年才送到祖母手中。"
林曉突然抓緊了江夜白的衣袖。她的手指冰涼,卻在微微發抖。"我爸爸最後那封信,"她耳語道,"是從冰島最北端的燈塔寄出的。他說極光出現時,整個天空都在唱歌。"一滴淚水砸在她手中的書頁上,暈開一小片藍色的墨跡,"但那封信沒有郵戳,是他托人帶回來的因為他已經"
她沒有說完。江夜白輕輕覆上她的手,發現她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他想說些什麼,卻發現任何語言在這種時刻都顯得蒼白。於是他慢慢掰開她的手指,將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嵌進去,十指相扣的瞬間,他感覺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從胸腔湧上來,哽在喉嚨。
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撕裂了空氣。
江夜白感到一股灼熱的氣浪從背後襲來,整個世界在瞬間傾斜。書架像多米諾骨牌般接連倒下,德彪西的《月光》被尖銳的碎裂聲取代。吊燈劇烈搖晃,燈泡一個接一個爆裂,玻璃碎片如雨般墜落。
爆炸的瞬間,世界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撕碎。
江夜白的耳膜被巨響震得嗡嗡作響,熱浪像野獸的利爪般撕扯著他的後背。他下意識地撲向林曉,可下一秒,巨大的衝擊力將他們狠狠掀翻。他的後腦重重撞在地上,視線模糊了一瞬,再睜眼時,整個世界已經扭曲變形。
書架轟然倒塌,書本在火焰中翻飛,燃燒的紙頁如黑蝶般四散。吊燈砸落,玻璃碎片飛濺,尖叫聲、哭喊聲、爆炸的餘波在狹小的書店裡回蕩。
林曉呢?林曉在哪裡?
他掙紮著想要爬起來,可身體像是被碾碎了一般,每一寸骨骼都在劇痛。濃煙嗆進肺裡,他劇烈地咳嗽著,眼前一片血紅。
“林曉……!”他嘶啞地喊著,可聲音淹沒在火海的咆哮中。
他看到她了嗎?還是隻是幻覺?在翻騰的黑煙與火光之間,他似乎瞥見她的身影,可下一秒,一根燃燒的橫梁轟然砸下,火星迸濺,熱浪灼燒著他的皮膚。
不,不,不——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瘋狂的、絕望的念頭:她不能死,她不能就這樣消失!
可現實殘酷得令人發瘋。他看見唐梨倒在不遠處,銀鐲熔化在她的手腕上,她的眼鏡碎裂,鏡片折射著火光。那個戴貝雷帽的女生被壓在書架下,一動不動。書店裡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生命在火焰中消逝,快得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他的手指深深摳進地板,指甲斷裂,滲出血絲。他想站起來,想衝進火裡,想把林曉拉出來,可他的腿不聽使喚,他的身體像是被釘死在地上。
動啊!快動啊!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被黑暗吞噬的最後一刻,火光中,一道人影緩緩浮現。
不是林曉。
那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書店門口,冷眼旁觀著這場災難。他的黑色風衣在熱浪中紋絲不動,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在欣賞一場精心編排的演出。
他們的目光在火海中交彙。
男人的眼睛——暗紅如血,冰冷如刀。
他抬起手,指尖輕輕點了點太陽穴,嘴唇微動,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找到你了。”
黑暗徹底降臨之前,江夜白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崩潰。
他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