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甸甸地壓下來,把整個陳家後山捂得密不透風。空氣裡那股子開棺時帶出的陳腐屍臭,混合著新翻濕土的土腥氣,非但沒被夜風吹散,反而像有生命似的,絲絲縷縷往人鼻子裡鑽,黏在喉嚨口,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噎得人胸口發悶。
父親陳德貴蹲在爺爺新挖開的墳坑邊上,背對著我,像一塊被風雨侵蝕了千百年的黑石頭。他麵前點著兩支慘白的蠟燭,燭火被不知從哪個縫隙鑽進來的陰風吹得東倒西歪,明明滅滅,把他佝僂的影子拉長又壓扁,扭曲地投在潮濕冰冷的墓碑上。“陳建國之墓”幾個描金的字,被搖曳的燭光舔舐著,邊緣泛出焦黑的痕跡,仿佛隨時會被這鬼火烤化。
我蹲在幾步開外的供桌旁,機械地往一個豁了口的破瓦盆裡添著黃紙。紙錢很粗糙,帶著濃重的草木灰味兒。每次丟進去一遝,橘黃色的火舌就猛地躥高一下,貪婪地吞噬著脆弱的紙張,發出“嗶啱”的輕響,短暫地驅散一小圈濃稠的黑暗,映亮父親沉默如鐵鑄的背影,隨即又迅速矮下去,留下更深的陰影和嗆人的煙霧。
燒紙是守靈的規矩,給亡魂在黃泉路上打點盤纏。可此刻,這跳動的火焰隻讓我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棺材底那四個暗紫色的血字——“換子者死”——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印在腦海裡,揮之不去。父親摩挲左腕舊疤時那驚惶失措的眼神,還有爺爺骸骨上那兩截光禿禿、缺失了膝蓋骨的腿骨… 這一切都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我下意識地又往盆裡塞了一遝紙錢。火苗“呼”地一聲再次躥起老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熾熱的火舌幾乎舔到我的手指,逼得我不得不往後一縮。
就在這一瞬間,異變陡生!
那堆剛剛燃起、本該被火焰托著向上飄散的紙灰,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攥住、揉搓!它們沒有像往常一樣輕飄飄地四散飛揚,反而詭異地凝聚在一起,在瓦盆上方翻滾、扭結!暗紅色的火星在其中瘋狂跳躍、爆裂,發出“劈啪”的細碎炸響。
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不過幾息之間,那團濃密、翻滾的紙灰,竟在跳躍的火光中,凝成了一個巴掌大的、輪廓清晰的嬰兒腳印! 腳趾、腳掌、腳跟,纖毫畢現!那腳印邊緣還帶著未燃儘的暗紅火星,仿佛剛從地獄的烙鐵上踏下,散發著一種令人靈魂戰栗的邪異氣息。
它懸浮在盆口上方,微微顫動著。緊接著,在沒有任何外力推動的情況下,這團灰燼形成的腳印,竟然… 動了!
它像被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著,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朝著爺爺的墓碑方向,“飄”了過去!
我整個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喉嚨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灰黑色的、帶著火星的嬰兒腳印,在冰冷的夜風中,以一種近乎褻瀆的姿態,飄過濕漉漉的地麵,飄過散落的紙錢碎片,最後… 穩穩地“印”在了墓碑上“陳建國”的那個“國”字上!
“國”字的最後一筆,那個代表疆土的“口”,被這灰燼腳印嚴嚴實實地覆蓋、踩踏!火星在石碑上明滅了幾下,最終徹底熄滅,隻留下一個清晰的、灰黑色的腳印輪廓,死死地印刻在冰冷的石頭上,像一個惡毒的嘲弄,一個無聲的詛咒。
“嗬…嗬…”
身後傳來一陣壓抑的、如同破風箱般粗重的喘息聲。我猛地扭過頭,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父親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他依舊背對著我,麵朝著黑洞洞的墳坑和那口敞著蓋、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棺材。他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一下,又一下。那動作幅度極大,繃緊的舊夾克布料在昏黃的燭光下勾勒出僵硬的線條。那不像是在哭,至少不像是我認知中任何一種悲傷的哭泣。那聳動更像是一種無法抑製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痙攣,一種被巨大的恐懼或者…某種更黑暗的情緒攫住後的失控顫抖。
“三…三十年了…”
他的聲音突然響起,低沉、嘶啞,像是砂紙在生鏽的鐵皮上反複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粗糲的顆粒感,飄散在死寂的夜裡,令人不寒而栗。
“該來的…總是要來…”
這沒頭沒尾的低語,像淬了冰的毒針,狠狠紮進我的耳膜。三十年了?什麼三十年了?爺爺去世才剛過頭七!這“該來的”又是什麼?是指棺底的血字?還是眼前這邪門的灰燼腳印?
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和困惑瞬間攫住了我。眼前的父親,這個養育了我三十年、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的背影顯得如此陌生,如此扭曲,仿佛被墳地裡某種看不見的東西附了體。
“爸?” 我試探著,聲音乾澀發顫,“你…你說什麼?什麼該來了?”
父親的身體猛地一頓,聳動的肩膀瞬間僵住。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搖曳的燭光映亮了他半邊臉。那張熟悉的、刻滿風霜的臉上,此刻沒有任何淚痕。眼眶深陷,眼白裡布滿猙獰的血絲,瞳孔卻縮得很小,像兩點冰冷的墨,深不見底。嘴角…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抽動了一下?那表情轉瞬即逝,快得讓我以為是光影的錯覺,但那絕不是悲傷,反而像是一種…如釋重負?或者說,一種認命的、帶著死氣的詭異平靜?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有殘留的驚悸,有深沉的疲憊,還有一種我看不懂的、近乎空洞的決絕。
“秀蘭,”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溫和,溫和得近乎刻意,甚至帶上了一絲…詭異的熱情?這與他剛才的低語和此刻的神情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讓我頭皮一陣發麻。“守了一夜,累壞了吧?這荒山野嶺的,寒氣重,彆熬壞了身子骨。”
他朝我走了兩步,腳步有些虛浮。那口敞開的棺材就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像一個張開的黑色巨口。
“去,” 他抬手,那布滿老繭、指關節粗大的手掌,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那掌心傳來的觸感,冰冷得嚇人!完全不像是活人的體溫,倒像是剛從冰窖裡撈出來的石頭,瞬間凍透了我肩頭的衣服,寒氣直往骨頭縫裡鑽。“去村裡找你張大爺,到他家借宿一晚。好好睡一覺,啊?”
他的語氣是關切的,可那眼神卻像兩口深井,幽暗得沒有一絲光亮。肩膀上傳來的冰冷觸感和那巨大的力道,更像是一種驅趕,一種急於把我從這墳地、從他身邊推開的暗示。
“爸,那你…” 我看著他那張在燭光下顯得愈發灰敗疲憊的臉,還有他身後那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棺,心裡湧起強烈的不安。
“我沒事!” 他打斷我,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強硬,隨即又迅速軟了下去,透著深深的倦怠,“我得在這兒守著,替你爺爺把最後一程路送完。快去吧,聽話。”
他推了我一把,力道不小。那刺骨的冰冷還殘留在我肩上。
我被他推得踉蹌了一下,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墓碑上刺目的灰燼腳印,還有墳坑裡那口沉默的黑棺,最終咬了咬牙,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山下、村口張大爺家的方向走去。夜風嗚咽著穿過荒草和墳塋,像無數冤魂在低泣。
走出幾十步,快要拐過一個小土坡時,強烈的第六感讓我忍不住再次回頭,望向爺爺墳頭的方向。
昏黃的燭火已經變成了一個遙遠的小光點,在濃稠的夜色裡頑強地跳躍著。父親的身影被燭光映成一個模糊的、小小的黑色剪影。
就在我的注視下,那個小小的黑影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氣,猛地矮了下去!
“砰!”
一聲沉悶的、結結實實的撞擊聲,隔著不算近的距離,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中!
是膝蓋砸在堅硬石板上的聲音!沉重、決絕,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力量!
那個模糊的剪影,正以一種五體投地的姿態,額頭死死抵在爺爺冰冷的墓碑前!他佝僂的脊背劇烈地起伏著,整個身體都在無法控製地顫抖。那不是跪拜,那更像是一種絕望的哀告,一種瀕臨崩潰的懺悔!
山風卷起他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
我僵在原地,手腳冰涼。父親…那個在我印象裡沉默、倔強,甚至有些古板,連過年祭祖都隻是簡單鞠躬的父親,此刻竟然在對著爺爺的墓碑…磕頭?而且是如此沉重、如此卑微、如此充滿恐懼和絕望的磕頭?
棺底的血字、灰燼的嬰蹤、父親詭異的低語、此刻這石破天驚的一跪… 所有的畫麵在我腦中瘋狂攪動、碰撞!
一股比山風更刺骨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百骸。這陳家村,這祖墳,這看似平靜的夜晚,底下到底埋藏著怎樣駭人聽聞的秘密?那“換子者死”的詛咒,那灰燼凝成的腳印,它們…真的僅僅隻是巧合,或者…工匠的惡作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