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拘就像沒來過一樣，許悠雲已分不清夢與現實，茫然拿起素帛，餘溫竟仍在，像縷陽光照開迷霧，許悠雲又活過來。
這幾日來，天翻地覆，親身經曆了些事，再不會笑老酒兒喝醉後吹的牛。許悠雲張開素帛，粗掃一眼，全是小字，有一副插圖，上邊人物動作奇怪。
書到用時方恨少，小字不知道有幾個，擠在一起認成大字，奈何大字不識一個。
幸好上麵有圖畫。許悠雲天性多疑謹慎，先關閉門窗，再手背於後，半胯聳肩，不過十分鐘便覺腰酸，再難堅持。
不由霧蒙心上，正愁時，腹更愁。爹娘去世後，許悠雲便成了駱駝，忍受饑渴已是家常便飯，何況燕師兄那頓仙宴夠撐到過年，怎麼會餓。
都說肚子餓得咕咕叫，許悠雲餓得叫不出來，想起鍋裡還有魚，跑去翻，湯都沒了。
許悠雲從來倒黴，對這些已淡然，早學會了自我安慰，定是許某一拳驚天動地，把閻王都嚇跑了，那魚鑽個空子，跳回陽間，因喝了我做的補氣湯，隨意蹦回河裡。
低頭歎氣時，圓得像夢想的肚皮已消，見布鞋破了個洞，腳指寒酸。又想念爹娘，但見旺財肚皮仍圓滾，心裡好受些，突然想起老酒兒說過，大俠絕招厲害，但很耗精力，用一次就得躺半天。
那龍吟雙拳想想就覺得帥，許某大概也是這個情況，許大俠一掃頹勢，換了雙鞋，笑著外出找吃的。
素帛藏在哪都不放心，便夾在褲腰間。
巳時便是豬也起來拱食了，下山中，見到四個穿著奇特的人，像老酒兒說的書中神仙人物，他們以同樣眼神看許悠雲。
許悠雲怕生，匆忙對視數眼，竄進一條小路跑了，沒聽見一老人饒有興致道。
“那小娃兒眼好清，彙了此間山水靈氣。”
下了山。
村裡奇怪的人越來越來，見林林兒家旁邊花崗石子房中走出九個壯漢，許悠雲好奇得忘了怕生，訝異看去：皆虎背熊腰，蓄著大胡子，書中勇猛武將大概是這類長相，但是也有些不同。
其中有人挽起袖子至胳膊來，露出壯實肌肉，斜嘴一拉，大板牙露開，猥瑣笑容浮現：“小兄弟長得挺俊嘛。”
許悠雲趕緊跑開，隻恨少生了幾條腿，村裡喜歡男人的成墩兒總說這種話。
九人裡爆發出快活笑聲，那說話的漢子鼓了鼓胸肌，我有這麼可怕？
鄉間煙火氣濃，平日村民早已扛起鋤頭，笑來問好，上田壟收太陽。
而今物是人非，許悠雲不知該跑到哪裡去，陽光下，每人都有影子，高矮胖瘦俱全，鄉親們也是這般，一片黑中，誰才是異客？
老酒兒經常說爛柯人的故事。
一個叫王質的樵夫上山砍柴，有老者下棋，王質便停下看棋。周圍的樹葉一會黃一會綠，不知過了多久。王質發現彆在腰間的斧子已然腐爛，匆忙回村，村中早是景換人非，隻聽得村中老人說村裡幾百年前有個老前輩叫王質，少時砍柴，至今未歸。
如今多了個許生一酒，白村許悠雲得仙人宴請，喝酒後醉了幾世人間，醒時感歎：遼闊天地，獨縱青黃犬知我。
茫然走下去，見過鮮衣怒馬，畫中仙子，少年遊俠，滄桑劍客，魔道中人，狡市獪客，飄然老者，隻是沒一個認識的。
走到常來釣魚的化龍河，河上古橋嬌立一女子，著裝清素，背影纖頎。
古橋由不腐柚木做成，送走過幾代白村人，哭了幾次洪水，依舊古雅。老酒兒喝醉後曾說，他在橋底下掛過劍，護著一條小蛟成龍，白村因此風調雨順。
為明白鄉親們去了哪，怕生的許悠雲鼓足勇氣說道：“姑娘，在下許悠雲。不知姑娘芳齡幾何，可曾婚配，來鄙地有……”
紅衣女子轉過身，許悠雲還沒她腿高，紅唇輕嗔道：“小童子奶味還沒散就學浪蕩兒說話了？”
我好像犯錯了，可老酒兒說的書中大俠都是這般搭話，許某這樣有何不妥。
許悠雲惑仰紅衣女子，她是個美人。
“你是這個村裡的人？”
許悠雲點點頭，那女子便笑了，很好看。
“家住哪兒？”
“那個山上。”
紅衣女子看向許悠雲手指的地方，笑道：“叫姐姐。”
許悠雲遲疑道：“姐姐”。
“快說你是我親姐。”
許悠雲隻覺怪異，不願再開口說話，可還是不由自主道：“你是我親姐。”
紅衣女子笑得細眉飛舞，詭譎眼波流轉間，俯身親向臉蛋。
“好弟弟真乖。”
許悠雲癡了很久。
看遍東西南北，上下左右。橋下流水潺潺，天邊風定雲閒。遠處青山重巒疊嶂，近處田間莊稼抽苗，不見紅衣女子。
許悠雲蹲在河邊，捧起一把水清醒頭腦，灑來幽涼河水，仍覺左臉發熱，仿佛剛才撈起了水中太陽。風吹過，漾開化龍河觳紋，大概能分辨人影紅得像天色。
慢慢走過古橋，來到村口大紅豆樹前。
旺財信信走至紅豆樹，湊著鼻子嗅了幾下，隨後三足鼎立，翹起一條狗腿撒尿。
紅豆樹下靠著一個淡黃色葫蘆，流了幾行濁淚。
老酒兒喜歡在紅豆樹下喝酒，旺財喜歡在紅豆樹下撒尿，葫蘆喜歡一人偷偷流眼淚。
老酒兒總是一人靠在紅豆樹下，仿佛他生來就是這樣孤獨，擦著酒葫蘆眼淚歎道：“韶華易逝，人老了記性不好，兄弟寬恕則個，狗尿是落地黃，乃夕陽留在人間的餘暉，可是小老兒走後，能留下的隻有你。”
許悠雲拿起酒葫蘆，走到河邊衝洗，開顏一笑，又可以玩了。
若拿起酒葫蘆亂跑，老酒兒會追上來可憐巴巴道：“許大俠饒命，小老兒給大俠說幾段書聽。”
這時千萬不能心軟，把酒葫蘆還回去，老酒兒定會耍賴，作為老頭子卻跑得比許悠雲快，看他追不上時酣暢笑道：“江湖險惡，許大俠又中計了。”
非等他說幾段大俠傳不可，有時還得防著老酒兒，這老頭不老實，見你聽入迷了，悄悄拿走酒葫蘆。
“許大俠，欲知後事如何，且賞些酒喝。”
破費後，老酒兒喝多了，就忘了那段故事，許悠雲急得要與他拚命，他卻扯起玄：“這個得問你，老夫不知。”
聽完大俠傳後最好玩，有時許悠雲也耍賴，把老酒兒氣得幾天不和他說話，不耍賴時，老酒兒便會感恩戴德道。
“許大俠仁厚，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闖蕩江湖必將名滿天下，左擁右抱，妻妾成群……”
馬屁給許悠雲拍爽了，便豪氣灑錢，拉上旺財，站在酒桌俯視一切，學著大俠教訓道。
“老狗兒，大俠怎會像個土財主妻妾成群。當如斯，一人一狗，浪跡天涯。”
“哈哈哈哈哈，許大俠再逍遙也有一天會明白身不由己。”
清涼溪水幽幽，散儘腥臊味。
許悠雲看著酒葫蘆惘然，不知老酒兒還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