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漸住,天色如洗,層林儘翻,院子裡,大雨過後遍布稀泥,落不下腳。
“在下燕歸去。“
許悠雲有樣學樣,抱拳說道:“小子許悠雲。”
孩童故作老成,逗笑燕歸去,“不必多禮,以師兄弟相稱便可。”
“燕……燕師兄。”
燕歸去彈了下許悠雲腦門,笑道:“小師弟。”
笑似朝陽,許悠雲也跟著笑了。
“咕——咕。”
三天三夜沒吃東西,腹語叫饑,嚷嚷著要把許悠雲燉了吃。
燕歸去不自然地舔了舔嘴唇,那天聞見香氣,便把鍋中魚翻來全吃了,因此被黃狗兄追著屁股咬,幸好師妹救了他。
不禁嗬嗬一笑,拍著腰間說道:“走走走,小師弟,我請你吃東西去。”
那自然是拍到旺財咬出的傷疤,燕歸去困惑看去,錢沒了,也不在意。
“噓。”
燕歸去對許悠雲做個噤聲手勢,神秘一笑,像個要出洞的老鼠探頭探腦,隨後悄悄關上門。
“客官,上——菜咯。”
燕歸去自袖間掏出一碟牛肉,報著菜名端出吃食,熱氣騰騰,似乎是才出鍋,煙霧繚繞中,仿佛來到了天宮。
“醬香鹵牛肉,雪色大豬蹄,瓜州鴻鵠,燒白滑肉,十三香,龍鳳配,歸妹素貓尾……”葷的,素的,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河裡遊的,應有儘有。
“喝酒嗎?”
饕餮盛宴,五光十色,像夢一樣極不真實,許悠雲木然點頭,猛吸幾口香氣。
“玉釀珍饈青梅酒再加一盆鵝毛米。”
抓起一盤子牛肉直接往嘴裡倒,油又香又滑,肉還沒品出味就鑽進肚,一碟下去舌頭都差點吃了。
好吃得忘了旺財,餓狼般望去,哪樣菜都美味,一股腦地扒走些給旺財吃。
吃了牛肉有氣力後,扒走涼席,拆開木板床,架在寬條凳上成了桌,擺好菜,端來兩個小椅子。
“燕師兄,請。”
燕歸去有些好笑,還是個講究人。
喝上酒,話也說開了。
“燕師兄,我是你救的嗎?”
燕歸去摸了下旺財,這回它沒躲。
“好像是,準確來說是我……哎喲。”
燕歸去突然捂了下腰,許悠雲急忙詢問:“師兄你怎麼了。”
燕歸去生硬笑道:“沒什麼,舊病複發而已。”
許悠雲沒有多問,喝了口酒感激涕零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師弟來世再做女子報師兄救命之恩。”
“噗!”
燕歸去笑噴了酒。
許悠雲漲紅臉道:“燕師兄,你笑什麼。”
燕歸去根本止不住笑,許悠雲不明所以,卻忍不住傻笑起來。
笑了很久,天邊烏雲都散了。
燕歸去搖著旺財尾巴好奇道:“小師弟,這些話聽誰說的。”
許悠雲正用嘴撕扯鴨腿,唔啊道:“老酒兒,書裡的人物都是這般說話。”
燕歸去喝了口酒,輕歎一聲,無奈笑道:“小師弟,書裡書外是不一樣的。”
撕好的鴨腿喂給了旺財,許悠雲也學著燕歸去灌酒,有些刺喉,吃過的牛肉餘味如波浪陣陣襲來。
“明明一樣,都會喝酒吃肉,都有愛恨情仇。”
燕歸去給許悠雲倒了杯酒,點頭道:“師弟高見,有道理。”
被人誇了,許悠雲自矜道:“哪裡哪裡,全仰仗師兄慧眼識珠,俗人可不懂。”
燕歸去又要笑噴酒,端起酒碗。
“走一個。”
許悠雲碰了酒碗,拉起旺財天真笑道:“師兄,我要走兩個。”
“哈哈哈哈哈。”
隨意閒聊幾句後,燕歸去拿起三伏子問道:“小師弟,這東西你哪來的。”
挨了賀疤瘌打,許悠雲深覺失了顏麵,沒提他。
“柴房門口撿的,嗯……出去玩摔傷了,吃了幾口,敷在身上,還怪好用的。師兄,你要不要用?”
小椅子驚叫著後拖,燕歸去抬手便跳,彎腰收腿,在空中轉了三個螺旋,重重落地,嚇跑了旺財。
從下到上檢察一遍許悠雲,捧著他臉擠出一個圓圈,把眼珠子塞進去道:“小師弟,你生吃過三伏子?”
我還在做夢?許悠雲張著鴨子嘴咿咿唔唔道:“燕師兄,你放手。”
燕歸去訕笑著鬆開,手不知放哪裡,許悠雲吃了大口菜,和酒咽下,確定不是夢。
“吃過啊,怎麼了燕師兄?混著我做的魚湯可鮮了,你要不要吃。”
燕歸去急忙翻回去,又把旺財嚇回來。
不安笑道:“師兄不吃,留給師弟吃,師弟長個子。”
“師兄真好!”
酒過三巡。
許悠雲醉眼迷離,要吐露心事。
“燕師兄。雙獅前飛來橫禍。”
喝了許多,燕歸去仍沒醉,想了幾個彎子也沒想明白許悠雲在打什麼謎語,不解道:“小師弟,你想說什麼?”
許悠雲深得老酒兒真傳,抿了口玉釀珍饈青梅酒潤喉,笑道:“還容許某賣個關子。”
燕歸去搶走酒,笑罵道:“小師弟,你真不仗義。”
勾了好奇貓兒心,許悠雲笑道:“見了仙人的事。”
燕歸去憬然有悟,笑著揪了下許悠雲臉蛋,還回酒笑道:“你和我師……”又捂住腰說不出話。
許悠雲醉醉笑道:“小饞貓,急壞了吧。”
燕歸去有苦難言。
“啪。”
許悠雲拿起酒壺作驚堂木。
“曾見大禹治水,仙人飼火。那道長賊俊賊俊的,目似朗星,麵若冠玉,飛在空中。
天上銀河倒灌,隻見洪水衝天,山崩地裂,窮目而望水天一際,黃白割天,黃者為水,白者為天,勢要合並天地,再還洪蒙。
豈有此理?仙人掐個訣,身形就大如巨日,嗬氣成雲,吐氣化霧,喚無形火精烤得銀漢水消雲散。
萬物返璞歸真,小子活了七年,終於看到平生所見中最古怪的東西。蒼翠藤蔓,不對,碧綠絲線,不對。雲,就是雲,顏色奇怪的雲,無形無質,散如細絲,聚似小溪,絕對和我一樣,是條活生生的命,鐵骨錚錚的漢子。”
燕歸去驚得拉住旺財,一個沒有練過氣的孩童,竟能自觀玄鑒看到靈絡。
“哎,燕師兄,快放開旺財,它要被勒死了。”
燕歸去恭敬拿起整隻燒雞喂給旺財,歉然道:“黃狗兄莫怪,你家主人太過驚世駭俗。”
旺財是懂狗情世故的,沒留冷屁股給燕歸去吃。
“哇啦啦,突然之間,綠雲爆燃,燒得我口乾舌燥,全身虛脫,汗都沒流的。”
“咕嘟咕嘟。”
許悠雲大喝一口酒,繼續說道。
“忽覺神清氣爽,隻見一條火龍,拋灑氣焰,哀嘯著鑽入仙人袖間。
神仙手段玄奇,借火龍之精,煉得雙手似炭,這絕對是天下中最上乘的。故老相傳,這叫無敵,無敵,無敵什麼,無敵霹靂鐵麒麟臂,煉成後水火不侵,削鐵似泥,先按下不表。那仙人故意賣破綻,一個閃身便將火龍吸入腹中。
雲燒蔫兒了,仙人大愛,連雲都要救,拚得魂都飄出來了仍不退半步,某些隻知道坑蒙拐騙的道士見了恐怕會羞死。小子見仙人幾乎消散,心急如焚,卻說不出一個字。
四處亂看時,見天上掛著,掛著,一方世界,雖小,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風雨雷電,飛禽走獸俱全。”
沒修煉過的七歲孩童開了小天地,燕歸去不禁抱住黃狗兄求安慰。
“那方世界不斷縮小,慢慢看不見,應該是沒了,綠雲也飛上太陽消失,接著我便能說話了,想必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燕歸去詫得一把甩開黃狗兄,靈絡、小天地不是好東西也就這位大爺說得出來。
“嚶兒,嚶兒。”
千鈞一發之際,燕歸去以貴妃醉酒式接住黃狗兄,旺財精通狗情世故,伸舌舔慰,燕歸去艱難爬起。
太陽實是心臟顯化,靈絡歸心,長生大道再無緣。
“燕師兄,好戲還在後麵呢,喝不了就少喝幾杯,彆逞強啊。”
燕歸去強顏歡笑,心同馮守陽那時。
許悠雲有話卡在喉嚨裡說不出,猛灌了幾口酒,端著酒碗,眼眸呆在碗底愁苦,瞬間老了百歲。
“後來求仙人收我為徒,他走了,想必是小子沒那份天資。”
燕歸去心淒然,若師弟平平安安,穩步修行,定能脫離塵世,做個逍遙神仙。奈何橫生變故,道骨化灰,靈絡融去。
許悠雲又喝口酒,卻笑得燦爛:“仙人風采好令人羨慕,走時故意藏了無敵霹靂鐵麒麟臂。這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做人就該這樣瀟灑。”
“然後便醒了,見到天上仙女,我還以為成仙了,她真好看,不過太冷了,若笑上幾分就更美。”
英雄所見略同,燕歸去抱起黃狗兄笑道:“那是我……嘶”痛得倒吸口涼氣道,“那是沒有的人。”
許悠雲醉眼朦朧,見燕歸去笑成了麻花。
“師兄莫笑話我,人生本來就是大夢一場,虛虛實實如何分得清呢?”
燕歸去微醺,正要抱住黃狗兄興歎,卻見它跑到對麵。
許悠雲倒酒,旺財仰頭張嘴,尾搖粉舌。
“小師弟!狗不能喝酒的。”
“它是旺財,不是狗。你放心,旺財是老酒兒酒友,從小就喝酒,醉了隻是醉了。”
燕歸去隻見黃狗兄乾了大半酒,喝完後還故意在麵前打個後空翻。
“汪汪汪。”
“哈哈哈。”
許悠雲醉態走來,悄聲道,像個村裡愛說人閒話的沒牙老太太。
“燕師兄,有件愧心事,我憋了好久。”
燕歸去不禁想起那日被嚇跑的胖婦人,模仿著她們的蛐嚼模樣問道。
“小師弟,你說嘛,勒兒沒外人的。”
二人絕對能與紅豆樹下的情報員們打成一片。
許悠雲卻賤笑著退回去。
“香事說好酒,好事話香酒。不知師兄……”
“哈哈哈,小師弟,該有的排麵自然不會少。”
燕歸去轟然甩出珍藏仙釀,師父求了好久都沒給他喝。
酒一出,旺財站起來聞,許悠雲爬上桌子搶酒喝,誰是狗誰是人,燕歸去竟分不清。
“燕師兄,失禮了。”
許悠雲告罪一聲,旺財先喝,瘋狗再喝。
酒才入口,旺財醉得沒個狗樣,睡在燕歸去腳邊。
許悠雲把酒倒在了臉上,笑道。
“汝若不勝酒力,可移步與犬同桌。”
說罷醉伏於桌,怎麼都搖不醒。
許悠雲說了萬杯酒,也不明白仙人是誰,更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
聽完來龍去脈,九劫紫雷居然與小師弟這件事沒牽連。
燕歸去喝了口酒解悶,腳邊的黃狗兄竟變得撲朔,朦朧裡一黃裳美人身姿曼妙,醉倒前品到了醉仙冬的味道。
怎麼拿錯了?明明記得是珍釀。
“咚。”
馮守陽醉臥美人膝,燕歸去醉臥黃狗兄。
千釀醉仙冬,萬載仙人夢。
醉仙冬,厲害在一個冬字,何意?仙人喝了也得冬眠,凡夫俗子也能喝,冬天喝了娶雪花,夏時飲了射後羿。
林寧破了隱身法,拎起燕歸去,像在提死狗,欲化風離去,卻見許悠雲睡在桌上流口水。
嘴角輕揚,手一指,杯盤儘歸袖中,木板床又靠在牆角。
隨手扔下燕歸去,抱起許悠雲。
後方有動靜,林寧驚慌回頭,卻見燕歸去蹭著旺財狗鼻子。
“嘻嘻,美人,美人兒,你毛真多。”
一道白氣打出,燕歸去徹底睡了。
林寧在房檁貼了道定風符,禦劍飛逝,金色長線,直上九天,破開烏雲,一縷陽光穿過窗欞,驅散陰寒氣。
許悠雲睡得很香,就像父母仍在世的那個平常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