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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霧鎖荊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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壺關,死寂的囚籠。夜黑如墨,冷雨淅瀝,抽打著殘破的關牆和關內奄奄一息的生靈。傷兵營裡,呻吟已微不可聞,死亡的氣息濃得化不開,如同冰冷的裹屍布覆蓋著每一個角落。

高肅半跪在鄧瑤卿簡陋的木板床前。油燈如豆,映著她慘白如金紙的臉,呼吸微弱,嘴唇乾裂,眼窩深陷,曾經清亮的眸子緊閉著。老軍醫小心地揭開她肩背的紗布,底下皮肉翻卷,深可見骨,潰爛處滲出黃水和血絲。他蘸著所剩無幾的渾濁鹽水,顫抖著清理傷口,每一次觸碰都讓鄧瑤卿的身體在昏迷中無意識地劇烈抽搐。

“鄧將軍……邪毒未清,又連日煎熬……元氣大損啊……”老軍醫聲音乾澀絕望,“藥……徹底沒了……”

“瑤卿……”高肅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粗糙的大手包裹著她冰涼得沒有一絲生氣的手,“撐住……主上在樊城……離我們不遠了……援兵……會來的……”這話語空洞得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卻已是支撐他精神的最後支柱。他感覺到她指尖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回握,心頭猛地一抽。

就在這時,一名渾身濕透、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瘋狂決絕神色的哨兵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聲音因激動而變形:“將軍!將軍!西南角!北虜……北虜西南角的營寨……撤了!好大一個口子!巡哨也稀了!像是……像是被抽調走了!”

“什麼?!”高肅如同被電流擊中,猛地從地上彈起,眼中瞬間爆發出駭人的精光,連日來的疲憊絕望被一股絕地求生的瘋狂所取代!他衝到關牆一處較大的破口,不顧冷雨撲麵,借著遠處北朝營寨稀疏的火光和微弱的月光望去。果然!西南方向,原本如同鐵桶般嚴密的包圍圈,赫然出現了一個數丈寬的缺口!原本密布的巡騎哨卡也稀疏了許多!

“天不絕我西昌!”高肅猛地一拳砸在冰冷濕滑的牆磚上,指節瞬間迸裂出血,他卻渾然不覺,眼中血絲密布,燃燒著最後一絲瘋狂的火焰,“拓跋雄這老狗!定是被樊城戰事或主上親臨吸引了兵力!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唯一的生路!”

他猛地轉身,對著黑暗中如同幽靈般悄然聚集過來的、僅存的數百名還能勉強站立的士兵。這些士兵衣衫襤褸,形銷骨立,傷痕累累,許多人拄著刀槍才能站穩,但此刻,他們的眼神卻和高肅一樣,燃燒著同一種絕境求生的火焰。

“弟兄們!”高肅的聲音如同受傷的孤狼在月夜下發出最後的咆哮,“看到了嗎?北虜的網,破了!主上就在樊城!離我們不遠!與其在這座墳墓裡被活活餓死、困死!不如拚死一搏!殺出去!去樊城!去見主上!告訴主上,壺關的弟兄們,沒有給西昌丟臉!沒有當孬種!敢不敢跟老子衝出去?!”

“殺出去!”

“去樊城!”

“見主上!”

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般的低吼在死寂的關城內爆發!絕望被點燃,化作了最後的瘋狂!每一個還能喘氣的士兵,都握緊了手中殘破的武器,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凶光。

“好!”高肅眼中凶光畢露,“帶上所有還能動的弟兄!輕裝!隻帶武器!子時三刻,隨老子從西南缺口,殺出一條血路!目標——樊城!”

他回到鄧瑤卿榻前。她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那雙曾經清亮如水的眸子此刻灰暗無神,卻努力地聚焦在高肅臉上,嘴唇無聲地翕動:走……

高肅俯身,小心翼翼地將她背起。她的身體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冰冷得讓他心頭發顫。他用撕下的布條,將她緊緊縛在自己寬闊而傷痕累累的背上,打了一個死結。

“瑤卿,抱緊我!”高肅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們殺出去!去見主上!”他反手抽出腰間的佩刀,刀鋒在黑暗中閃過一道寒芒,“開城門!隨我——衝!”

沉重的、鏽跡斑斑的壺關側門,在幾名士兵拚儘全力的推動下,發出刺耳的“嘎吱”聲,緩緩打開了一道縫隙!門外的冷風裹挾著雨絲和濃重的血腥氣,瞬間灌了進來!

“殺——!”高肅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如同離弦之箭,第一個衝出城門!身後,數百名形容枯槁卻眼神瘋狂的壺關殘兵,爆發出最後的吼聲,如同決堤的洪流,湧向那片代表著生路的黑暗缺口!

樊城以北,白河大營。

連綿的營帳在淒風冷雨中沉默矗立。中軍大帳內,燈火通明,炭盆驅散著濕寒,卻驅不散帳內凝重的氣氛。

宇文破一身便甲,虯髯戟張的臉上餘怒未消,像一頭被強行按住的暴躁雄獅,在帳內焦躁地踱步,沉重的腳步聲震得地麵微顫。他猛地停下,一拳砸在支撐帳柱的硬木上,發出沉悶的巨響:“王爺!末將實在想不通!眼看樊城唾手可得!楊匡小兒就在城頭!陛下為何偏偏此時下旨暫緩?!還讓您來……”他後麵的話沒說完,但眼中的不滿和怨懟幾乎要溢出來。

靖北王蕭凜端坐主位,已卸下那標誌性的銀色麵具。燭光下,露出一張令人屏息的容顏。麵如冠玉,眉飛入鬢,鼻梁高挺,唇線優美而略顯涼薄,一雙眸子燦若寒星,深邃如淵。他年約十九,麵容猶帶幾分少年人的清俊,但那份沉靜的氣度與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疏離冷冽,卻遠超其齡。他身著素白錦袍,外罩一件銀狐裘氅,修長的手指正輕輕把玩著案上一枚溫潤的羊脂玉佩,仿佛宇文破的暴怒隻是清風拂過。

“宇文將軍,”蕭凜的聲音清越平靜,聽不出絲毫波瀾,“陛下的旨意,便是軍令。樊城堅城,強攻折損必重。陛下深謀遠慮,自有破敵良策,非我等前線將領可妄加揣度。”他抬起眼簾,那雙深邃的眸子平靜地看向宇文破,“將軍驍勇,孤深知。然為將者,當知進退,明得失。陛下旨意,令你我協力,靜待時機。將軍與其在此焦躁,不若整飭軍備,安撫士卒,以待後命。”

這番話說得不疾不徐,滴水不漏,既點明了君臣本分,又安撫了宇文破的情緒,更暗示了後續必有動作。宇文破如同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憋悶無比,卻又無法反駁,隻能重重哼了一聲,抱拳甕聲道:“末將……遵命!告退!”說完,憤憤然轉身掀簾而出,沉重的腳步聲遠去。

帳內恢複了寂靜。蕭凜的目光落在跳躍的燭火上,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疲憊。皇兄的猜忌,宇文破的桀驁,荊襄的戰局……如同一張無形的網。

“王爺,”親隨統領蕭成悄無聲息地進來,低聲道,“那位姑娘……已安置在後麵的小帳,換了乾淨衣物,用了些熱粥,精神好些了,隻是……受了驚嚇,不言不語。”

蕭凜把玩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恢複如常。“知道了。”他淡淡應道。腦海中,卻不期然閃過戰場上那雙在泥濘中驚恐睜大、如同受驚小鹿般的眼睛,以及被他提上馬背時,那僵硬顫抖、沾滿汙泥的小手。那是一種……與這血腥戰場格格不入的脆弱。

沉默片刻。蕭凜忽然起身,拿起案上一件自己未穿過的素絨披風。“帶路。”

營地邊緣,一座不起眼的小帳內。

蘇婉裹著一件略顯寬大的粗布襖裙,蜷縮在鋪著乾草的行軍榻一角。濕漉漉的長發已簡單擦拭過,散亂地披在肩頭,露出被熱水洗淨後蒼白卻難掩秀致的臉龐。她雙手緊緊抱著膝蓋,下巴抵在膝頭,大而明亮的眼睛裡,空洞地望著帳中唯一那盞跳動的油燈,仿佛靈魂仍未從那修羅場般的恐懼中歸來。

帳簾被輕輕掀開,帶進一股冷風和燭光。蘇婉受驚般猛地一顫,下意識地蜷縮得更緊,驚恐地望向門口。

進來的是蕭凜。他已脫下銀狐裘氅,隻著素白錦袍,身姿挺拔如竹。燭光映照著他俊美得近乎不真實的側臉,少了幾分戰場上的冰冷殺伐,多了幾分清貴之氣。他手中拿著一件厚實的素絨披風。

蘇婉認出了他,眼中的驚恐稍退,但依舊充滿了茫然和無措。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乾澀得發不出聲音。

蕭凜走到榻前幾步遠停下,並未靠近,保持著一種疏離卻不會讓她感到壓迫的距離。他將披風輕輕放在榻邊。“更深露重,寒氣侵骨。”他的聲音依舊清冷,卻比在戰場上少了幾分金石之音。

蘇婉看著那件質地柔軟、一看便知價值不菲的披風,又看看燭光下那張俊美卻淡漠的臉,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隻能下意識地微微搖頭,又點點頭,眼神依舊茫然。

“家在何處?可還有親眷?”蕭凜問道,目光落在她沾著泥汙的鞋尖上。

蘇婉聞言,身體明顯瑟縮了一下,眼中瞬間蒙上一層水霧,用力咬著下唇,才沒讓淚水滾落。她用力搖頭,聲音細如蚊蚋,帶著濃重的哭腔:“沒……沒有了……爹娘……都……都死在亂兵裡了……就……就剩我一個……”她再也控製不住,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裡,瘦弱的肩膀無聲地劇烈抽動起來。

帳內陷入一片沉默,隻有壓抑的啜泣聲和油燈燃燒的劈啪聲。蕭凜靜靜地看著她顫抖的肩膀,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冰封的湖麵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其細微地鬆動了一下。他沉默片刻,轉身欲走。

“王……王爺……”一個細弱而帶著猶豫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蕭凜腳步頓住,沒有回頭。

“謝……謝謝您……救命之恩……”蘇婉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從膝蓋間悶悶地傳來。

蕭凜的背影在燭光下凝滯了一瞬,最終隻是微微頷首,沒有言語,掀簾步入了帳外的風雨之中。冰冷的雨絲打在他臉上,帶來一絲清醒。

樊城,王帳。

燭火通明,驅不散帳內的凝重。楊匡已卸下沾滿泥血的外袍,隻著中衣,披著一件玄色大氅,正俯身在一幅巨大的荊襄地圖前。他眉頭緊鎖,指尖在樊城周圍的山川河流間移動,最終重重敲在白河與漢水交彙處。

“宇文破雖退,但必不甘心。蕭胤旨意暫緩攻城,必有後招。”楊匡聲音低沉,帶著徹夜未眠的沙啞,“宇文破麾下,多為北地騎卒,不善水戰。其大營紮於白河北岸,若我軍能有一支奇兵,趁其不備,沿白河支流夜襲其糧草輜重所在……”他的目光銳利如鷹,看向肅立帳中的鄧羌,“老將軍,可能辦到?”

鄧羌抱拳,眼中精光閃爍:“主上明鑒!宇文破驕橫,新敗之餘,必不虞我軍敢主動出擊!末將願親率精乾死士,駕輕舟快艇,順流而下,焚其糧草,亂其軍心!”

“好!”楊匡眼中閃過一絲決然,“所需船隻、火油,孤即刻命人籌備!務必隱秘!一擊即退,不可戀戰!”

“末將遵命!”鄧羌領命,大步出帳準備。

楊匡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圖上,手指劃過北朝軍陣後方那標注著“靖北王蕭凜”的位置。“蕭凜……此人深不可測。其按兵不動,絕非怯戰。他在等什麼?”他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壓抑的歡呼!一名斥候滿身泥水,不顧禮節衝入帳中,激動得聲音都在發抖:“主上!壺關!壺關有消息了!高肅將軍……高肅將軍率殘部,從西南缺口突圍而出!正……正朝樊城方向而來!拓跋雄的追兵在後麵緊咬著不放!”

“什麼?!”楊匡猛地站直身體,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高肅!他還活著?!突圍了?!距此多遠?有多少人?”

“回主上!據前方探馬冒死回報,高將軍身邊大約還有三四百弟兄!人人帶傷,但……但戰意高昂!距樊城……不足百裡!拓跋雄的追兵約有兩千鐵騎,追得很緊!”

“百裡……”楊匡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激動,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傳令!命衛良即刻點齊三千輕騎!孤親自接應!務必在拓跋雄追上之前,將高肅他們接回樊城!”

“主上!不可!”一旁的中書令急道,“城外宇文破大軍虎視眈眈!主上親出,太過凶險!讓衛良將軍去即可!”

“高肅與壺關將士,是為西昌流儘最後一滴血的忠魂!”楊匡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孤若不親往,何以慰忠魂?何以安軍心?鄧老將軍正籌備夜襲,城中防務,卿等務必固守!衛良,隨孤來!”他一把抓起佩劍,大步流星走出王帳,玄色大氅在夜風中獵獵飛揚。

年輕的親衛軍官衛良,早已披甲持槍等候在外,眼神沉靜而銳利,如同出鞘的利劍。他默默跟上楊匡的腳步,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馬廄的雨夜中。

北朝天啟城,昭陽殿。

炭火驅散深秋寒意,殿內溫暖。蕭胤背對殿門,凝視壁上天下輿圖,淵渟嶽峙。侍者屏息垂首。

“陛下,”司徒崔宏緩步入內,紫袍清臒,“宇文將軍與靖北王聯名軍報至。樊城初戰受挫,暫按陛下旨意休整。另,拓跋雄將軍急報,壺關守將高肅,率數百殘兵趁夜自西南預設缺口突圍,拓跋將軍正率兩千鐵騎‘緊追不舍’,驅其奔向樊城方向。”

“哦?”蕭胤緩緩轉身,英挺麵容上,鳳目精光一閃,嘴角勾起一絲掌控一切的冰冷弧度,“高肅……倒是個硬骨頭。網已撒開,魚已入彀。告訴拓跋雄,追得緊些,但彆真把魚咬死了。務必將這柄‘刀’,給朕穩穩地送到樊城城下!讓楊匡親自來接!”

“老臣遵旨。”崔宏躬身應道,隨即又道,“蘇衡蘇侍郎已在殿外候旨。”

“宣。”

蘇衡灑然入殿,青衫磊落,長眉入鬢,嘴角噙著一絲洞悉世事的笑意。“臣蘇衡,參見陛下。”

“蘇卿,”蕭胤目光銳利,“樊城僵局已破。壺關殘兵正被驅向樊城,楊匡小兒若知,必親出接應。荊襄之地,三日後卯時,必起大霧。此乃天賜良機!”

蘇衡目光掃過輿圖上樊城的位置,眼中精芒流轉,智珠在握:“陛下聖明!天時已至!臣有三策,可畢其功於一役!”

“其一,陛下可密令宇文將軍、靖北王殿下,於大霧起時,佯攻樊城北門,聲勢要大,務必將樊城守軍主力吸引於城北!”

“其二,命拓跋雄將軍,驅趕高肅殘部,趁霧直撲樊城西門!楊匡若出城接應,必走西門!屆時,伏兵四起,內外夾擊,楊匡插翅難飛!若其龜縮不出,則高肅殘兵潰於城下,樊城軍心必潰!”

“其三,”蘇衡嘴角笑意加深,帶著一絲冰冷的算計,“陛下前番‘勸降’之計已動東盛根基。此刻,可再遣一使,快馬加鞭至建鄴,告知李曦:陛下念其猶豫不決,特再寬限三日!三日內若不獻江北三郡稱臣,待荊襄底定,王師東指,玉石俱焚!此乃攻心之刃,必令李曦方寸大亂,無暇他顧!”

蕭胤撫掌大笑,眼中滿是激賞與冷酷的殺意:“好!蘇卿真乃朕之子房!三策齊出,楊匡、李曦,儘在彀中!傳旨!就按蘇卿之策行事!三日後,大霧起時,朕要聽到樊城陷落、楊匡授首的消息!”

“臣領旨!”蘇衡微笑躬身。

殿內燭火跳躍,映照著蕭胤誌得意滿的側臉和蘇衡深不可測的笑容。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借著濃霧的掩護,向著荊襄大地,向著年輕的西昌之主,緩緩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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