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北門城樓,寒風裹挾著冰冷的雨鞭,抽打在守軍緊繃如弓弦的臉上。雨水早已浸透楊匡的玄色大氅,緊貼其下的甲胄,勾勒出單薄卻挺直如鬆的脊梁。他目光如鐵,死死鎖住北方那片被鉛灰色雨幕吞噬的原野。腳下的城牆在連夜加固後顯得嶙峋而凶悍,拆毀民居得來的梁木磚石堆壘在垛口,如同野獸的獠牙。沸油大鍋在城樓兩側架起,火光在風雨中掙紮搖曳,映照著一張張混雜著恐懼與決絕的麵孔。
“來了——!”望樓兵撕裂般的吼聲,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栗,刺破雨幕。
極目所及,混沌的地平線上,一道移動的黑色鋒刃驟然割裂雨霧煙塵,迅速膨脹、蔓延。沉悶如地心擂鼓的蹄聲,即便隔著數裡,也穿透風雨,狠狠砸在每一個守城軍民的心臟上。大地在恐懼中呻吟。
宇文破的五萬鐵騎,裹挾著踏碎山河的凶威,兵臨城下!
黑線瞬間化為洶湧的黑色怒潮。當先數千騎,人馬皆覆厚重玄甲,連戰馬麵門也罩著冰冷的鐵麵,隻露出噴吐白氣的鼻孔和一雙雙嗜血的瞳孔——這便是令北地聞風喪膽的“玄甲重騎”!沉重的馬蹄踐踏泥濘,濺起丈高汙濁泥浪,如同一堵移動的鋼鐵城牆,鐵甲摩擦撞擊的鏗鏘聲彙成死亡的序曲。重騎之後,長槊如林,寒光在雨中閃爍,再後是無邊無際的步卒方陣,刀盾如牆,殺氣凝結成霜。
一麵巨大的、猩紅如血的“宇文”帥旗,在狂潮最前方獵獵招展,如同滴血的獠牙。旗下,一員巨將端坐於通體烏黑、神駿非凡的巨馬之上。漆黑重鎧覆蓋全身,肩吞猙獰獸首,覆麵鐵甲隻留一雙鷹隯般冷酷無情的眼睛。手中倒提一柄門扇般寬厚的九環砍山刀,刀環在顛簸中發出沉悶而規律的撞擊,如同為樊城敲響的喪鐘。北朝皇帝蕭胤麾下頭號屠刀,“血屠夫”宇文破!
玄甲重騎在距城牆五百步處如臂使指般戛然而止,數萬大軍瞬間凝固,如同黑色的怒濤被寒冰凍結,隻有粗重的喘息和戰馬的嘶鳴在雨幕中回蕩,沉重的壓力幾乎讓城牆的磚石呻吟崩裂。
宇文破抬手,緩緩掀開那猙獰的麵甲,露出一張布滿風霜疤痕、虯髯戟張的凶戾麵孔,眼神如刮骨鋼刀,掃過城頭那麵在風雨中掙紮的玄色龍旗,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聲如滾雷,炸響在樊城上空:
“城上鼠輩聽著!吾乃大桓皇帝駕前先鋒大將宇文破!奉天討逆,大軍壓境!爾等彈丸之地,螳臂當車,徒增笑耳!速速獻城,縛楊匡小兒來降!本將或可饒爾等螻蟻一命!若敢頑抗——”他手中巨刀猛地揚起,刀環狂震,殺氣如實質般彌漫,“城破之日,雞犬不留!儘屠爾等三族,以儆效尤!”
狂傲凶戾的吼聲,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守軍心頭,不少人臉色瞬間慘白,握著兵器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放你娘的狗臭屁!”
一聲暴喝如同九天驚雷,猛地從城頭炸開!眾人循聲望去,隻見西昌荊襄總督鄧羌須發戟張,雙目赤紅如火,一步踏到垛口最前,指著城下的宇文破破口大罵:“宇文破!你這屠夫!劊子手!手上沾滿我北境軍民鮮血的豺狼!也敢在主上麵前狂吠?樊城在此!楊主在此!西昌千千萬萬軍民在此!要戰便戰!休要聒噪!想破樊城,先問過老夫手中這口刀答不答應!拿你狗頭來祭旗!”吼聲如雄獅咆哮,瞬間衝散了城下的囂張氣焰,城頭守軍精神一振,恐懼稍減。
宇文破眼中凶光暴漲,怒極反笑:“老匹夫找死!兒郎們!攻城!”他巨刀狠狠揮落!
“嗚——嗚——嗚——”
低沉蒼涼、如同地獄召喚的牛角號聲,撕裂了雨幕!
“殺——!!!”
震天動地的喊殺聲轟然爆發!北朝軍陣中,步卒方陣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水,推著密密麻麻的雲梯、衝車、巨大的盾車,踏著泥濘,悍不畏死地撲向樊城城牆!弓弩手方陣緊隨其後,瞬間萬箭齊發,密集的箭矢如同狂暴的飛蝗,帶著刺耳的尖嘯,遮天蔽日地射向城頭!天空為之一暗!
“舉盾——!”城樓上,鄧羌聲嘶力竭地狂吼。
城頭守軍反應迅速,訓練有素的士兵立刻舉起巨大的櫓盾、門板,甚至鍋蓋頂在頭上,瞬間組成一道簡陋卻有效的盾牆。箭雨如瀑落下,劈啪作響地釘在盾牌、城磚上,發出令人牙酸的撞擊聲。間或有慘叫聲響起,是動作稍慢或盾牌縫隙中被射中的士兵倒下。
“弓箭手!壓製!”鄧羌再次怒吼。城頭有限的弓箭手在盾牌掩護下,探身向城下攢射。箭矢呼嘯而下,不斷有衝鋒的北朝步卒中箭撲倒,但後繼者踏著同伴的屍體,更加瘋狂地湧上!人命在此刻如同草芥。
“滾木擂石!砸!”楊匡冰冷而威嚴的聲音在城樓響起,他按劍而立,玄色大氅在箭雨中紋絲不動,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戰場,掌控全局。
早已準備好的士兵們立刻奮力推動堆積在垛口後的滾木和巨石。沉重的圓木、棱角分明的石塊,帶著雷霆萬鈞之勢,順著搭上城牆的雲梯和蟻附攀爬的敵軍頭頂狠狠砸落!
“轟隆!哢嚓!”
“啊——!”
慘叫聲、骨骼碎裂聲、雲梯被砸斷的爆裂聲瞬間交織成一片!滾木擂石所過之處,如同被巨犁犁過,血肉橫飛,一片狼藉!衝在最前的北朝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麥子般倒下,凶猛的攻勢為之一挫。
宇文破在陣後看得真切,眼中怒火更熾,厲聲咆哮:“弩車!給老子轟開那破門!撞車!上!”
陣中沉重的絞盤轉動聲響起,數架需數人操作的巨大弩車被推到陣前,粗如兒臂、閃著寒光的弩矢,對準了樊城那包著厚厚鐵皮的北門!
“放!”
“嘣——嘣——嘣!”
令人心悸的弓弦震響!數支巨大的弩矢撕裂空氣,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撞擊在城門和附近的城牆上!
“咚!轟!”
城牆劇烈震動,碎石飛濺!城門發出痛苦的呻吟,鐵皮凹陷變形,門閂處木屑紛飛!
與此同時,一輛覆蓋著浸濕生牛皮、形如巨獸的撞車,在數十名赤膊壯漢的號子聲中,頂著城上潑下的箭雨和零星石塊,沉重而堅定地衝向城門!車頭那包裹著厚厚鐵皮、尖銳如錐的撞木,目標直指城門最脆弱的中縫!
“火油!沸油!澆下去!燒了它!”鄧羌急紅了眼,聲如洪鐘。
城樓兩側,早已燒得滾沸冒泡的熱油和粘稠刺鼻的火油被士兵們合力抬起,對著城下猛衝而來的撞車和聚集在城門附近的敵軍,兜頭潑下!
“嗤啦——!”
滾燙的熱油澆在人身上、撞車牛皮上,瞬間騰起大片刺鼻白煙!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驟然爆發!被熱油澆中的士兵如同滾地葫蘆,皮開肉綻,在泥濘中瘋狂翻滾掙紮。粘稠的火油潑灑在撞車和周圍地麵,隨即數支火箭呼嘯而下!
“轟!”
烈焰猛地竄起!撞車瞬間化作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燒!推車的士兵慘叫著化作火人,四散奔逃,卻又引燃了更多同伴和雜物!城門洞前,頃刻間化為一片烈焰地獄!焦臭味混合著皮肉燒灼的惡臭彌漫開來,令人窒息作嘔。
“好!”城頭守軍看到此景,爆發出震天的歡呼,瀕臨崩潰的士氣為之一振!
宇文破臉色鐵青,看著精心準備的撞車在烈火中化為焦黑的骨架,攻城部隊在滾木擂石和沸油火攻下死傷枕藉,凶性徹底被激發:“傳令!左右兩營!給老子壓上去!蟻附登城!先登城者,賞千金!封萬戶侯!怯戰後退者,斬立決!督戰隊!上前!”
重賞酷令之下,北朝軍陣爆發出更瘋狂的吼叫!更多士兵扛著雲梯,踩著同伴焦黑的屍體和哀嚎的傷兵,頂著愈發密集的箭雨滾石,如同瘋蟻般湧向城牆!督戰隊手持雪亮長刀,在陣後如同惡鬼般虎視眈眈,後退者立斬!
城頭壓力陡增!多處垛口同時架起雲梯,悍不畏死的北朝甲士口銜鋼刀,頂著盾牌,手腳並用向上攀爬!擂石滾木雖不斷砸落,帶起一片片血雨,但後續者源源不絕!
“長槍!叉竿!頂住雲梯!”鄧羌須發皆張,聲如洪鐘,親自搶過一杆丈八長槍,衝到一處垛口,對著剛冒頭的敵兵狠狠捅刺!槍尖貫喉,血花迸濺!他猛地發力,將屍體連同沉重的雲梯向外推去!雲梯搖晃著向後倒去,梯上攀爬的士兵慘叫著摔落!
“主上小心!”一聲清越而急切的疾呼在楊匡身側響起。話音未落,一道身影已如鬼魅般閃至楊匡身前!正是楊匡親衛隊中一名沉默寡言的少年軍官,名叫衛良,年方十七,麵容清俊,眼神卻銳利如鷹隼。隻見他手中一杆鐵脊長槍閃電般刺出,“叮”的一聲脆響,精準無比地將一支從城下死角射來的、刁鑽狠辣的冷箭磕飛!
楊匡眼神微凝,對衛良點了點頭:“好身手。”衛良默然退回半步,目光如電警惕地掃視著城下,手中長槍緊握,槍尖微顫,蓄勢待發,如同一頭守護領地的幼豹。
城下,宇文破看著城頭膠著的血戰,眼中戾氣翻湧。他猛地一揮手:“神臂弓營!上前!給老子壓製城頭弩手和弓箭手!集中攢射城樓!把那杆破旗給老子射下來!”
數百名膀大腰圓、肌肉虯結的北朝力士,手持需用腳蹬開弦的強弩——神臂弓,快步上前列陣。粗大的弩矢寒光懾人,箭頭閃爍著幽冷的死亡光澤。
“目標城樓!放!”
“嗡——!”一片沉悶得令人心悸的弓弦震響!數百支特製重弩矢帶著恐怖的穿透力,撕裂雨幕,如同死亡風暴般集中攢射向樊城北門城樓!
“避箭——!”鄧羌駭然變色,狂吼示警!
然而,箭速太快!覆蓋太密集!
“噗噗噗噗!”沉悶的貫穿聲、木板碎裂聲、慘叫聲瞬間在城樓區域爆開!厚重的櫓盾被輕易洞穿!躲閃不及的守軍士兵如同被重錘擊中,身體被粗大的弩矢帶得倒飛出去,釘死在城樓柱子上、牆壁上!鮮血瞬間染紅了樓板!城樓上那麵象征王權的玄色龍旗的旗杆,被數支弩矢同時命中,“哢嚓”一聲從中斷裂!旗幟頹然飄落,如同折斷的脊梁!
城樓指揮中樞,瞬間遭受毀滅性打擊!守軍一片混亂,指揮係統幾近癱瘓!
“保護主上!”鄧羌目眥欲裂,揮舞長刀格擋流矢,奮力向楊匡靠攏。衛良則如一道鐵壁般護在楊匡身前,長槍舞動如輪,將射向楊匡的數支奪命弩矢儘數撥開,槍尖與弩矢碰撞,火星四濺!
就在這混亂危急、城樓搖搖欲墜的生死關頭——
“嗚——”
一聲截然不同、更加高亢銳利、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突然從北朝軍陣側後方響起!硬生生穿透了震天的喊殺與哀嚎!
緊接著,一麵素白如雪的旗幟出現在戰場邊緣!旗幟之上,繡著一隻振翅欲飛、姿態優雅而神秘的銀色玄鳥!
一彪人馬,人數不過三千,卻如一道銀色的閃電,撕裂了厚重的雨幕,從側翼高速切入混亂的戰場!當先一騎,神駿非凡,通體雪白無一絲雜毛,唯有四蹄如墨,奔跑起來如同踏著烏雲,正是名駒“玉龍騅”。馬上一員戰將,身披亮銀鎖子甲,甲葉細密如鱗,在灰暗的雨色中閃爍著清冷寒光,外罩素白蜀錦戰袍,袍角在疾馳中翻飛如雲。頭戴束發銀冠,麵覆一張造型古樸、線條流暢優美的銀色麵具,隻露出一雙燦若寒星、深邃如淵的眼眸。這麵具非但不顯猙獰,反而襯得他露出的下頜線條優美如玉,身姿挺拔如孤峰青鬆,卓然獨立於血腥戰場之上。他手中一杆亮銀點鋼槍,槍纓血紅,在風雨中獵獵如火,如同寒冰中燃燒的一點赤焰!
這銀甲白袍麵具將身後,是三千清一色的白馬銀槍輕騎,動作迅捷如風,陣列整齊劃一,沉默中透著一股清冷肅殺之氣。他們的出現是如此突兀,如此耀眼,瞬間吸引了整個戰場驚愕的目光!
宇文破麾下的攻城部隊被這突如其來的側翼衝擊擾亂了陣腳,攻勢為之一滯。
“靖北王駕到!陛下有旨!宇文將軍暫緩攻城!”銀甲麵具將身後,一名掌旗官放聲高呼,聲音洪亮清晰,壓過戰場喧囂。
“靖北王?蕭凜?”城樓上,混亂中的楊匡眼神驟然一凝。鄧羌也麵露驚疑,手中長刀稍緩。
宇文破猛地勒住暴躁揚蹄的戰馬,回頭望去,看到那麵素白銀玄旗和那銀甲麵具的身影,眼中瞬間爆射出混雜著驚愕、忌憚與毫不掩飾的陰鷙怒火!他握著九環砍山刀的手,指節捏得咯咯作響,青筋暴起。
銀甲麵具將——靖北王蕭凜,策動胯下神駿的“玉龍騅”,不疾不徐地穿過自動分開、帶著敬畏目光的軍陣,來到宇文破馬前十餘步處停下。他並未下馬,隻是微微頷首,銀色麵具下的聲音清越而帶著一絲天然的疏離與不容置疑的冷冽,清晰地傳遍戰場:
“宇文將軍,奉陛下旨意,樊城之戰,暫緩。”
“暫緩?”宇文破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麵甲下的臉孔因暴怒而扭曲,“王爺!我軍破城在即!楊匡小兒就在城頭!唾手可得!此時暫緩?豈非縱虎歸山,前功儘棄?!末將麾下兒郎的血,豈不白流?!”他指向城下堆積的屍體和燃燒的殘骸,聲音充滿了不甘和戾氣。
蕭凜端坐馬上,銀槍斜指泥濘的地麵,雨水順著冰冷的槍尖滴落。他目光透過麵具,平靜地迎視著宇文破幾乎噴火的雙眼,那平靜之下蘊含著無形的威壓:“將軍勇悍,孤甚欽佩。然陛下有慮,樊城乃堅城,強攻折損必巨,於我軍後續南下不利。且……”他頓了頓,目光似無意地掃過城樓上雖受重創卻依舊挺立、指揮若定的楊匡身影,麵具下的聲音更冷了一分,“陛下已有更穩妥之策,欲令西昌自潰。旨意在此,將軍莫非欲抗旨?”
最後“抗旨”二字,如同冰錐,刺得宇文破心頭一凜。他死死盯著蕭凜那冰冷的銀色麵具,又抬頭望了望城樓上嚴陣以待、雖損旗杆卻未倒王旗的守軍,再看看自己麾下死傷枕藉、士氣已顯疲態頹勢的攻城部隊,胸膛劇烈起伏,如同拉滿的風箱,最終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野獸般壓抑著滔天怒火與不甘的低吼:“末將……遵旨!”
他猛地一揮手,如同受傷的猛獸發出憋屈的咆哮:“鳴金!收兵!”
“鐺!鐺!鐺!”清脆卻帶著憋悶與不甘的金鉦聲在北朝軍陣中急促響起。
如同退潮般,正瘋狂攻城的北朝士兵聞聲,如蒙大赦,潮水般退了下去,隻留下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體、燃燒的殘骸、哀嚎的傷兵和一片觸目驚心的狼藉。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焦臭、皮肉燒灼的惡臭,在淒冷的雨水中彌漫不散,構成一幅地獄圖景。
城頭上,守軍看著如潮水般退去的敵軍,爆發出劫後餘生的巨大歡呼!許多人脫力般癱倒在地,大口喘息,望著那麵重新被士兵奮力豎起、雖殘破卻依舊飄揚的玄色王旗,熱淚混著雨水滾落。
鄧羌拄著染血的長刀,喘息著,看著退去的敵軍,又望了望遠處那麵素白銀玄旗下卓然獨立、仿佛纖塵不染的銀甲身影,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汗水和雨水,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呸!算他宇文破這屠夫走運!主上,這蕭凜……”
楊匡站在血跡斑斑、布滿箭孔裂痕的城樓廢墟中,玄色大氅在夾雜著血腥氣的寒風中獵獵作響。他望著城外那銀甲白袍、麵具覆麵、在屍山血海中顯得格格不入又異常醒目的身影,目光深邃如淵,緩緩道:“蕭凜……北朝靖北王。蕭胤的……親兄弟。”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洞悉的弧度,聲音低沉,“看來,北朝那張龍椅,坐得也並非穩如磐石。”
戰場邊緣,混亂尚未平息。
潰退的北朝步卒如同無頭蒼蠅,在泥濘中推搡奔逃,踐踏著同伴的傷軀。督戰隊揮舞著刀鞘皮鞭,凶狠地驅趕著人群,維持著基本的隊形向後撤退。咒罵聲、哭喊聲、傷兵的呻吟聲混雜一片。
就在這片混亂狼藉之中,一個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從一堆倒塌的帳篷殘骸裡爬了出來。那是一個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荊釵布裙早已被泥水浸透,撕破多處,露出裡麵凍得發青的肌膚。她臉上沾滿汙泥,看不清具體容貌,唯有一雙眼睛,大而明亮,此刻卻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茫然,如同受驚的小鹿。她似乎與家人失散了,又或是被潰兵裹挾至此,在混亂的人群中無助地躲避著推搡和踐踏,幾次險些摔倒。
“媽的!滾開!彆擋道!”一名急於後撤的北朝潰兵被少女絆了一下,惱羞成怒,罵罵咧咧地抬起穿著沉重軍靴的腳,竟狠狠朝那跌坐在地的少女心窩踹去!這一腳若踹實了,以少女的瘦弱,不死也要重傷!
少女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看著那沾滿泥血的軍靴在瞳孔中急速放大,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她甚至忘記了尖叫,隻能絕望地閉上眼。
千鈞一發之際!
一道銀色的閃電撕裂了混亂的雨幕!
“嗤——!”
一聲輕微的、利物破開皮肉的聲響。
預想中的劇痛並未傳來。少女顫抖著睜開眼。
隻見那名凶神惡煞的潰兵,保持著抬腳欲踹的姿勢僵在原地,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驚愕。他的咽喉處,赫然多了一截冰冷、修長、閃著寒光的槍尖!鮮血正順著銀亮的槍刃,一滴一滴,落在少女身前的泥濘中,暈開刺目的紅。
少女的視線順著那奪命的槍尖向上移動。
一匹神駿非凡、通體雪白的戰馬停在她身前,馬上的騎士,身披亮銀鎖子甲,外罩素白戰袍,臉上覆著一張線條流暢優美的銀色麵具。正是靖北王蕭凜!
他單手持槍,槍尖輕描淡寫地貫穿了那潰兵的咽喉,手腕微震,那潰兵便如破麻袋般被甩飛出去,重重砸在泥地裡,抽搐兩下便不動了。整個過程乾淨利落,快得讓人看不清。
蕭凜的目光,透過冰冷的銀色麵具,落在了泥濘中瑟瑟發抖、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少女身上。那雙燦若寒星的眼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波動,如同平靜的湖麵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他並未言語,隻是靜靜地俯視著她,雨水順著他銀色的麵具邊緣滑落,滴在亮銀的甲葉上,發出細微的聲響。
周圍的潰兵被這雷霆手段震懾,瞬間安靜下來,驚恐地看著這位尊貴的王爺,無人敢再靠近。
少女呆呆地望著馬上的銀甲身影,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哭泣。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明明身處修羅場,卻仿佛不染塵埃;明明剛剛冷酷地奪走一條生命,此刻的目光卻……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冰冷的安寧。那麵具下的眼神,深邃如夜空,讓她忘記了身處何地。
蕭凜沉默了片刻,就在少女以為他會策馬離去時,他卻緩緩抬起了未持槍的左手。那是一隻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即使戴著銀色的護腕和手套,也能感受到其下的力量與優雅。他朝著少女的方向,攤開了掌心。
沒有言語,隻是一個簡單的手勢。
少女怔住了,茫然地看著那隻伸向自己的手,又看看那雙麵具後的眼睛。那雙眼睛依舊平靜,卻似乎沒有了之前的冰冷,帶著一種無聲的詢問和……不容置疑的意味。
她顫抖著,沾滿汙泥的小手,遲疑地、小心翼翼地,放入了那隻戴著銀色手套、冰冷卻似乎蘊含著力量的大手中。
蕭凜的手掌微微合攏,並未用力,隻是穩穩地托住了少女的手。隨即,他手臂輕抬,一股不容抗拒的、卻又異常柔和的力量傳來,少女隻覺身體一輕,竟被他穩穩地提上了馬背,側坐在他身前!
“啊!”少女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抓住了蕭凜冰冷的銀甲邊緣,穩住身形。一股清冽的、混合著冷鐵和某種淡淡鬆香的氣息瞬間將她包圍,取代了戰場上令人作嘔的血腥和焦臭。她僵直著身體,一動不敢動,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臉頰莫名地有些發燙,儘管隔著冰冷的甲胄和麵具。
蕭凜依舊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他一手持槍,一手輕攏韁繩,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玉龍騅打了個響鼻,邁開優雅而穩健的步伐,載著兩人,分開混亂的人群,朝著北朝軍陣後方、那麵素白銀玄旗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泥濘、血腥、混亂的戰場,在這一刻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銀甲白馬的騎士,懷中護著泥汙滿身卻難掩清麗輪廓的少女,構成了一幅奇異而震撼的畫麵。雨水衝刷著少女臉上的汙泥,漸漸露出一張蒼白卻難掩秀美的臉龐,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裡,最初的驚恐已被一種茫然、懵懂和難以言喻的悸動所取代。她偷偷抬眼,看著近在咫尺的銀色麵具和那線條完美的下頜,感覺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直到回到銀玄旗下的親衛隊列中,蕭凜才勒住戰馬。一名親隨立刻上前。
“王爺?”
“帶下去,找個乾淨地方,給她些熱食和衣物。”蕭凜的聲音透過麵具傳來,清越依舊,聽不出情緒。
“是!”親隨恭敬應道,伸手欲扶少女下馬。
少女有些慌亂地鬆開抓著蕭凜甲胄的手,笨拙地想自己下馬。就在她即將落地時,蕭凜那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似乎是對她,又似乎隻是低語:
“這亂世,活著不易。好自為之。”
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少女耳中。
少女渾身一震,驀然抬頭,隻看到蕭凜策馬轉身,那銀甲白袍的背影融入雨中,再未回頭。她望著那背影,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有發出聲音,隻有那雙明亮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悄然沉澱了下來。她低聲問扶她的親隨:“大人……那位……那位將軍是?”
親隨肅然道:“那是我大桓靖北王殿下。”
“靖北王……蕭凜……”少女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感覺心臟深處,有什麼東西被輕輕觸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