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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忠魂血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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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濃稠,冷雨未歇,將樊城通往西北的官道泡成一片泥濘的沼澤。楊匡一馬當先,玄色大氅被風雨扯得筆直,三千輕騎緊隨其後,馬蹄踏破泥水,濺起渾濁的浪花,如同一條沉默而迅疾的黑龍,刺破雨夜,直撲西北方向。

衛良緊貼楊匡右側,少年將軍的臉上已褪去最後一絲稚氣,雨水衝刷著他清俊而冷冽的輪廓,眼神銳利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道路兩側黑黢黢的山林。他手中緊握的鐵脊長槍微微低垂,槍尖寒光內斂,卻蓄著隨時可撕裂雨幕的鋒芒。

“主上,前方二十裡,鷹嘴澗!”斥候隊長渾身濕透,策馬奔回,聲音在風雨中斷續傳來,“探馬回報,高將軍殘部已過鷹嘴澗!拓跋雄的追兵距其不足五裡!皆是騎兵!”

“五裡……”楊匡心頭一緊,眼中寒光暴漲,“再快!”他一夾馬腹,戰馬長嘶,速度陡增。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生疼,但他渾然不覺,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接回高肅!接回壺關的忠魂!

衛良感受到主上的急迫,低喝一聲:“衛字營!跟上!”他身後三百名精銳輕騎,是他一手帶出的嫡係,聞令如同一個整體般加速,動作整齊劃一,緊緊護衛在楊匡兩翼。

鷹嘴澗,形如其名。兩座陡峭的山崖如同巨鷹收攏的利喙,將狹窄的官道緊緊扼住。澗底亂石嶙峋,白河的一條湍急支流在此咆哮而過,水聲隆隆,在雨夜中更添幾分凶險。

此刻,澗口狹窄的道路上,一場慘烈的追逐戰正在上演。

數百名衣衫襤褸、步履蹣跚的西昌士兵,正拚儘全力奔跑。他們人人帶傷,血跡混合著泥水浸透了殘破的衣甲,許多人拄著斷矛殘槍,相互攙扶,喘息粗重如破風箱。但他們的眼神卻燃燒著不屈的火焰,死死盯著前方黑暗中的道路——那是通往樊城,通往主上的方向!

隊伍最前方,高肅如同一尊浴血的鐵塔。他背上用布條牢牢縛著昏迷不醒的鄧瑤卿,她的頭無力地靠在他寬闊的肩背上,臉色慘白如紙,呼吸微弱。高肅一手緊握沾滿血泥的環首刀,另一手粗暴地推開擋路的荊棘,每一步踏下都濺起大片的泥漿。他身上的舊傷在劇烈奔跑中崩裂,鮮血不斷滲出,染紅了背上的布條,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眼中隻有前方的路和背上那微弱卻頑強的生命氣息。

“快!再快!過了鷹嘴澗就快了!”高肅嘶啞的聲音如同砂輪摩擦,在風雨和士兵粗重的喘息中回蕩,是這支殘兵唯一的精神支柱。

然而,死亡的陰影緊追不舍!

“嗚——嗚——”

低沉而充滿壓迫感的北朝號角聲,如同跗骨之蛆,穿透雨幕,從後方迫近!

“轟隆隆——!”

密集如雷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大地在顫抖!黑色的浪潮出現在後方狹窄的山道上,那是拓跋雄親自率領的兩千北朝精騎!當先一騎,正是拓跋雄本人,他身披重甲,手持一柄沉重的狼牙棒,臉上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獰笑。

“西昌的喪家之犬!還想逃?兒郎們!給老子碾碎他們!一個不留!”拓跋雄的咆哮如同野獸嘶吼。

“殺——!”北朝騎兵爆發出嗜血的呐喊,速度驟然加快!冰冷的馬刀在雨水中閃爍著寒光,如同死神的鐮刀,迅速逼近落在最後的西昌傷兵!

“老張!帶弟兄們先走!老子斷後!”隊伍末尾,一名斷了一條手臂、用布條草草包紮的疤臉校尉猛地停下腳步,轉身,僅剩的獨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凶光!他身邊,還有數十名傷勢相對較輕的士兵,聞言毫不猶豫地停下,轉身,麵對洶湧而來的鐵騎洪流,握緊了手中殘破的武器!

“劉校尉!”高肅回頭,目眥欲裂!

“高將軍!走啊!告訴主上!壺關的弟兄,沒給他丟臉!”疤臉校尉劉猛嘶聲狂吼,迎著撲麵而來的鐵騎,舉起了手中的斷刀!他身後數十名士兵,如同磐石般釘在狹窄的山道上,用血肉之軀築起最後一道屏障!

“噗嗤!”“哢嚓!”

刀鋒入肉!骨骼碎裂!

慘叫聲瞬間被淹沒在鐵蹄的轟鳴和北朝騎兵的狂笑中!斷後的士兵如同紙片般被輕易撕碎、撞飛、踐踏!劉猛被一柄長矛貫穿胸膛,高高挑起,又重重砸落泥濘,瞬間被後續的鐵蹄淹沒!鮮血瞬間染紅了澗口的泥濘!

“不——!”高肅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怒吼,眼中血淚迸流!但他不能停!背上瑤卿微弱的呼吸如同鞭子抽打著他!他咬碎了鋼牙,嘶吼著:“走!走啊!”帶著殘餘的士兵,拚死衝入鷹嘴澗狹窄的入口!

拓跋雄看著澗口那堆迅速被踏平的殘破屍體,獰笑著,狼牙棒一揮:“追!彆讓他們進澗!”

澗內,道路更為狹窄崎嶇,亂石叢生,一側是湍急咆哮的河水,另一側是濕滑陡峭的山壁。高肅等人速度大減,而北朝騎兵雖被地形所限,無法完全展開衝鋒,但速度仍遠超徒步的殘兵,如同跗骨之蛆,迅速拉近距離!箭矢如同毒蛇般從後方射來,不斷有落在後麵的士兵中箭倒地,慘叫著滾落湍急的河流!

“進死路了!”絕望的情緒開始蔓延。前方,鷹嘴澗最狹窄的“鷹喉”地段就在眼前,那裡僅容兩三人並行,湍急的河水拍打著岸邊的巨石,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高大哥……放……下我……”背上,鄧瑤卿不知何時醒來,虛弱的聲音細若遊絲,“你們……走……”

“閉嘴!”高肅怒吼,聲音卻帶著哽咽,“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他猛地將鄧瑤卿往背上又托了托,握緊了環首刀,眼中是困獸般的瘋狂,“弟兄們!跟老子堵住鷹喉!能擋一刻是一刻!死也要咬下拓跋雄一塊肉來!”

殘餘的兩百多名士兵聞言,眼中爆發出最後的凶戾,紛紛轉身,在狹窄的“鷹喉”入口處,用身體、用殘破的盾牌、用一切能找到的石頭,倉促築起一道血肉堤壩!他們知道,這是絕路,但無人退縮!壺關的血,早已將他們淬煉成頑石!

拓跋雄的騎兵前鋒已衝至澗內,狹窄的地形迫使他們下馬步戰。看著前方那群堵在“鷹喉”、如同受傷狼群般呲牙的殘兵,拓跋雄眼中閃過一絲不屑的殘忍:“困獸猶鬥!給老子殺光!一個不留!”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狹窄的“鷹喉”瞬間變成了絞肉機!西昌殘兵憑借著地利和必死的決心,死死頂住了北朝精銳的第一波衝擊!高肅如同瘋虎,環首刀舞動如風,每一次劈砍都帶起一蓬血雨,身上又添數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他背後的鄧瑤卿,被他用身體死死護住,冰冷的甲胄隔絕了大部分刀劍,但劇烈的震動依舊讓她嘴角溢出鮮血,眼神渙散。

然而,人數和體力的絕對劣勢無法彌補。堤壩在迅速崩潰!士兵一個接一個倒下,防線搖搖欲墜!拓跋雄獰笑著,親自揮舞狼牙棒,砸飛兩名擋路的士兵,大步逼向渾身浴血、如同血人般的高肅!

“高肅!你的人頭,本將收下了!”狼牙棒帶著惡風,當頭砸下!高肅力竭,舉刀格擋已是勉強!

千鈞一發之際!

“咻——!”

一支羽箭撕裂雨幕,帶著淒厲的尖嘯,精準無比地射向拓跋雄的咽喉!

拓跋雄汗毛倒豎,憑借多年廝殺的本能猛地側身!

“噗!”羽箭深深貫入他左肩肩甲縫隙!劇痛傳來,狼牙棒的去勢頓時一滯!

緊接著,如同平地驚雷!

“西昌楊匡在此!拓跋雄!休傷我大將!”

一聲清越而充滿威嚴的怒吼,如同驚雷般在澗口炸響!伴隨著這聲怒吼的,是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的箭矢!目標直指擠在澗內、猝不及防的北朝追兵!

“啊!”“我的眼睛!”“有埋伏!”

慘叫聲瞬間在狹窄的澗內爆發!北朝士兵猝不及防,陣型大亂!

拓跋雄捂著流血的肩膀,駭然回頭!

隻見鷹嘴澗入口處,火把驟然亮起,如同黑暗中的星辰!一杆玄色龍旗在風雨中獵獵招展!旗下,楊匡端坐馬上,玄甲玄氅,目光如電,手中強弓弓弦猶自嗡鳴!在他身後,衛良挺槍立馬,眼神冷冽如冰,三千輕騎如同出閘的猛虎,已然列陣,鋒利的箭鏃在火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寒光!

“主上!是主上!”絕境中的壺關殘兵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狂喜呼喊!早已枯竭的身體裡,仿佛又湧出了無儘的力量!

“衛良!”楊匡收弓,拔劍直指澗內混亂的北朝追兵,“破陣!救人!”

“遵命!”衛良清喝一聲,長槍前指,“衛字營!隨我衝!”他一夾馬腹,那匹神駿的黑色戰馬如同離弦之箭,率先衝入狹窄的澗口!身後三百名精銳如同影子般緊隨,長槍如林,瞬間刺入混亂的北朝軍陣!

如同燒紅的烙鐵插入牛油!衛良一馬當先,手中鐵脊長槍化作一道銀色閃電!點、刺、挑、掃!槍影重重,所過之處,北朝士兵如同割麥般倒下!他身後的衛字營士兵,個個悍勇,配合默契,在狹窄地形中硬生生殺開一條血路,直撲被圍困在“鷹喉”的高肅等人!

“擋住他們!給我擋住!”拓跋雄又驚又怒,揮舞狼牙棒狂吼。肩上的箭傷和楊匡親臨帶來的巨大壓力,讓他方寸稍亂。

然而,衛良的速度太快!槍鋒所指,擋者披靡!幾個呼吸間,他已殺透重圍,衝到高肅麵前!

“高將軍!主上接應來了!快撤!”衛良一槍挑飛一名撲上來的北朝什長,對著渾身浴血、搖搖欲墜的高肅急聲道。

高肅看著眼前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少年將軍,又望見澗口那麵在火光中招展的玄色龍旗,一股滾燙的熱流直衝頭頂,虎目含淚:“末將……得令!”他猛地轉身,對著殘餘的士兵嘶吼:“弟兄們!主上來接我們了!撤!跟老子殺出去!”

絕處逢生!殘存的壺關士兵爆發出最後的力氣,在衛良和衛字營的拚死掩護下,相互攙扶著,沿著殺開的血路,跌跌撞撞地向澗口撤去!

拓跋雄眼睜睜看著煮熟的鴨子要飛,氣得七竅生煙:“追!彆讓他們跑了!”他拔掉肩頭的箭矢,不顧血流如注,揮舞狼牙棒就要親自追擊。

“拓跋將軍!窮寇莫追!”一名副將急忙拉住他,指著澗口外嚴陣以待的西昌騎兵,“楊匡親至,必有防備!我軍地形不利,強行追擊恐遭埋伏!”

拓跋雄看著澗口外那森嚴的騎陣和火光中楊匡冷峻的身影,再感受著肩頭火辣辣的劇痛,理智終於壓過了暴怒。他死死盯著高肅等人撤入西昌軍陣的背影,從牙縫裡擠出野獸般的低吼:“收兵!給老子盯緊了!楊匡!高肅!這筆血債,老子早晚讓你們百倍償還!”他猛地一揮手,帶著傷亡不輕、士氣受挫的追兵,如同受傷的狼群般,緩緩退入鷹嘴澗深處的黑暗之中。

澗口,火把通明。

高肅背著昏迷的鄧瑤卿,踉蹌著衝出澗口,終於看到那玄色龍旗下的身影。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濘中,血水和泥漿混合在一起。但他依舊挺直脊梁,將背上的鄧瑤卿小心翼翼地護住,抬起頭,布滿血汙的臉上,熱淚混著雨水滾滾而下,聲音嘶啞哽咽,卻帶著無儘的激動與忠誠:

“主上……末將高肅……幸不辱命……壺關……壺關的弟兄們……回來了……”話音未落,這位鐵打的漢子,終因失血過多和心力交瘁,眼前一黑,向前撲倒。

“高將軍!”衛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高肅和他背上的鄧瑤卿。

楊匡早已翻身下馬,幾步搶到近前。他看著眼前這群如同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將士:人人帶傷,衣甲破碎,骨瘦如柴,許多人相互攙扶著才勉強站立,但他們的眼神,卻如同淬火的星辰,明亮而堅韌!

楊匡的目光掃過高肅背上氣息奄奄的鄧瑤卿,掃過士兵們身上猙獰的傷口,最後落在高肅那張昏迷中仍帶著不屈神情的臉上。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洶湧的豪情猛地衝上心頭,幾乎讓他喉頭哽咽。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猛地抽出腰間佩劍,高高舉起!劍鋒在火把映照下,寒光四射!

“西昌的將士們!”楊匡的聲音穿透風雨,帶著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你們是西昌的脊梁!是荊襄的魂魄!壺關的血不會白流!今日之辱,孤與爾等同記!他日,必以胡虜之血,洗刷此恨!迎忠魂——歸城!”

“迎忠魂——歸城!!”

“迎忠魂——歸城!!”

三千將士齊聲怒吼,聲浪直衝雲霄,震散了漫天陰雲!悲壯與榮耀,在這一刻,銘刻在每一個西昌軍民的心中!

衛良默默指揮士兵,小心地將高肅、鄧瑤卿和其他重傷員抬起。他看著高肅即使在昏迷中,依舊下意識護著背上女子的姿態,又看了看主上眼中那深沉的痛惜與決絕,年輕的臉上,一種名為“守護”的信念,如同種子般深深紮根。

白河大營,靖北王帳。

燭火搖曳。蕭凜已重新戴上了銀色麵具,隻露出線條完美的下頜和那雙深邃的眼眸。他正看著案上一幅精細的荊襄地圖,指尖劃過鷹嘴澗的位置。帳內氣氛沉凝。

宇文破臉色鐵青,肩頭裹著厚厚的繃帶,隱隱滲出血跡,正咬牙切齒地彙報:“……末將無能!眼看就要拿下高肅那廝!楊匡小兒竟親率數千輕騎突然殺到!打了末將一個措手不及!那衛良小賊更是狡詐悍勇,硬是讓他把人救走了!末將折損了三百餘騎!請王爺責罰!”他避重就輕,將失利歸咎於楊匡親臨和地形不利。

蕭凜的目光依舊落在地圖上,銀色麵具下的聲音聽不出喜怒:“衛良?楊匡身邊那個少年親衛?”

“正是!此子槍法刁鑽,悍不畏死,頗有些能耐!”宇文破恨聲道。

蕭凜指尖在“鷹嘴澗”上輕輕一點,沉默片刻,才緩緩道:“楊匡親出接應,足見其對壺關將士之重。這衛良……”他頓了頓,“倒是塊璞玉。可惜,在西昌。”

他抬起眼簾,目光透過麵具,落在宇文破身上:“將軍負傷,且先下去好生休養。勝敗乃兵家常事,陛下麵前,孤自有分說。拓跋將軍那邊,讓他按原定計劃,引而不發。大霧將起,好戲,還在後頭。”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篤定。

宇文破雖心有不甘,但蕭凜搬出陛下,又承諾擔責,他也不好再發作,隻能悶悶抱拳:“末將告退!”

宇文破離去後,帳內恢複寂靜。蕭凜起身,走到帳門邊,掀開一角簾幕。冰冷的雨絲夾雜著河水的濕氣撲麵而來。遠處樊城方向的天空,依舊被火光映得微紅。

“王爺,夜深了。”親隨蕭成低聲道。

蕭凜放下簾幕,轉身走向後帳方向。腳步在蘇婉暫居的小帳前微微一頓。帳內燭火已熄,一片安靜。他腦海中閃過那雙驚惶後歸於沉寂的眼眸,以及那句細弱的“謝謝您……救命之恩……”

麵具下的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牽動了一下,隨即恢複如冰封的湖麵。他最終沒有停留,徑直走回自己的寢帳。這亂世,容不下太多無謂的牽絆。隻是,那抹雨夜中的脆弱剪影,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雖微,卻已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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