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關,已成死地。
北朝悍將拓跋雄統禦的數萬虎狼之師,鐵桶般箍住了這座扼守太行咽喉的雄關。關牆之下,營寨連綿,刁鬥森嚴,日夜不息的巡騎踏起滾滾煙塵,遮斷了天際。拓跋雄用兵如其人,冰冷,堅硬,不留縫隙。他深諳蕭胤“困死”二字的真意——不浪擲士卒性命強攻堅城,隻將這關隘變成一座巨大的石磨,用饑餓和絕望,緩慢而殘酷地碾碎守軍的骨頭與意誌。糧道已斷,水源被控,連飛鳥都難以安然越過那道無形的死亡界線。關城之內,那麵被鮮血浸透、又被朔風撕裂了數次的“高”字大旗,依舊倔強地懸在殘破的箭樓之上,獵獵作響,是這死寂天地間唯一不屈的脈搏,卻也像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關內,每一口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和絕望的沉重。傷兵營裡,低沉的呻吟如同永不止息的背景音,藥氣與腐肉的氣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老軍醫顫抖的手揭開鄧瑤卿肩背的紗布,底下皮肉翻卷,深可見骨,新生的肉芽與頑固的潰爛糾纏搏鬥,膿血絲絲滲出。軍醫額上沁出細密的冷汗,聲音乾澀,帶著無儘的疲憊:“鄧將軍……箭簇入骨太深,邪毒已入膏肓……清創拔毒的金瘡藥,昨日便已告罄……鹽水……鹽水也快沒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仿佛在宣判。
高肅一身鐵甲未卸,沾滿煙塵血汙,他半跪在簡陋的病榻前,粗糙的大手緊緊握住鄧瑤卿冰冷的手指。鄧瑤卿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乾裂起皮,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清亮如寒潭深水,映著高肅滿是胡茬、焦慮不堪的臉。她想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嘴角卻隻牽起一絲微弱的弧度,聲音細若遊絲,仿佛隨時會被傷兵的呻吟淹沒:“高……大哥……莫憂……死不了……壺關還在……我……就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帶著灼熱的氣息。
高肅喉頭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強壓下翻湧的酸楚和幾乎要衝破眼眶的熱流,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省些力氣!藥……總會有的!”他猛地站起身,鐵甲鏗鏘作響,對著老軍醫喝道,更像是命令自己:“用鹽水!再烈的燒酒也成!用火燒過的匕首!無論如何,把毒膿給我逼出來!”他環顧四周,看著那些缺醫少藥、在痛苦中無聲掙紮、眼神空洞的傷兵,一股狂暴的怒火和刻骨的無力感直衝頭頂。他大步衝出營房,對著肅立在寒風中的親兵隊長低吼,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迸出來的火星:“傳我軍令!所有能動的人,包括夥夫馬夫!把犄角旮旯都給老子翻遍!老鼠洞也彆放過!但凡能入口的東西,一粒粟米、一片草根、一塊樹皮、一窩蟲卵,全部集中!傷兵營優先!違令私藏者,斬!斬立決!”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絕望的關城內激起一陣無聲的風暴。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士兵們,如同饑餓的幽靈,拖著疲憊的身軀,在每一寸可能藏匿食物的角落瘋狂地搜尋。坍塌的屋舍被重新翻掘,早已枯死的樹被剝下最後一點韌皮,甚至有人不顧危險,攀下陡峭的關內懸崖,試圖尋找可能殘存的鳥窩或岩縫裡的苔蘚。每一次微小的發現——幾顆乾癟的野果,一小把苦澀的草籽,甚至一窩蠕動的蛆蟲——都會引來一片壓抑的吞咽聲和小心翼翼傳遞的目光。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每個人的脖頸,但求生的本能和對那麵殘旗的守護,支撐著他們榨出身體裡最後一絲氣力,在死亡邊緣艱難爬行。
關外,拓跋雄的中軍大帳內,卻是另一番景象。炭火燒得正旺,熊熊火焰驅散了深秋的寒意,將帳內映照得亮如白晝,與關內的陰暗形成地獄天堂般的對比。拓跋雄踞坐主位,身披厚重的熊皮大氅,麵容冷硬如鐵鑄,正用小刀慢條斯理地切割著一塊烤得滋滋冒油、香氣四溢的羊腿肉。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發出“嗤嗤”的誘人聲響,濃鬱的肉香霸道地彌漫開來,幾乎要穿透帳幕。下首坐著幾位副將,個個盔甲鮮明,麵色紅潤,麵前案幾上擺放著美酒鮮果,與關內景象判若雲泥。
“報——!”一名斥候疾步入帳,單膝跪地,甲葉鏗鏘,“將軍,關內守軍今日似在瘋狂搜尋食物,連懸崖峭壁都有人攀爬,形同餓鬼。”
拓跋雄眼皮都沒抬一下,將一塊肥美鮮嫩的羊肉送入口中,細細咀嚼,油脂沾滿了他的絡腮胡須。他喉間發出滿足的咕噥聲,聲音含糊卻帶著刺骨的寒意:“搜?讓他們搜!甕中之鱉,能翻出什麼浪花?傳令各營,給本將守死了!一隻耗子也彆想溜進去!”他放下小刀,拿起溫熱的酒囊猛灌一口,烈酒的氣息噴薄而出,眼中閃爍著殘忍而篤定的滿意光芒,“告訴兒郎們,再耗上十天半月,本將軍帶他們進壺關,吃香喝辣!那高肅和鄧瑤卿的頭顱,正好給陛下南征祭旗!到時,這關內的每一粒糧食,都是我們的戰利品!”
帳中立刻響起一陣粗豪而嗜血的應和聲,酒肉的香氣混雜著對破關後殺戮、掠奪和飽食的赤裸裸渴望,在溫暖如春的軍帳裡發酵、膨脹。
千裡之外的西昌國都襄陽城,也被另一種巨大的、無形的陰雲所籠罩。北朝皇帝蕭胤傾國南征、百萬大軍即將叩關的消息,如同一道裹挾著血腥味的驚雷,狠狠劈在朝堂的琉璃瓦上,震得殿宇梁柱都似在嗡鳴,恐懼的漣漪在每一個大臣心底瘋狂擴散。
朝會的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幾乎要將人窒息。老將鄧羌須發戟張,雙目赤紅如血,一步踏出班列,聲如洪鐘,震得大殿嗡嗡作響,回聲在空曠的殿宇裡反複激蕩:“主上!壺關乃我荊襄命脈!高肅、鄧瑤卿並數千將士,皆為國家柱石,此刻正浴血死守,糧道斷絕,危在旦夕!臣請主上速發援兵!末將願親率本部三千死士,拚死鑿開一條血路,接應壺關袍澤!遲一刻,關內便是屍山血海!關破,則襄陽門戶洞開,北虜鐵騎將長驅直入!主上,時不我待啊!”他重重頓首,額頭撞擊冰冷的金磚,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殷紅的血跡瞬間染紅了額角,觸目驚心。
戶部尚書麵如死灰,捧著一本幾乎空白的簿冊,雙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力感:“主上明鑒!國庫……國庫早已如洗啊!去歲大災,餓殍遍野,主上仁德,傾儘府庫賑濟,元氣大傷!今春勉力恢複,所積錢糧,大半已用於賑撫流民及壺關前番血戰之消耗……如今……如今便是將宮室拆了、將臣等家產抄沒,也難支應大軍一月之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臣……臣萬死難辭其咎!”他匍匐在地,身體因極度的恐懼和絕望而劇烈顫抖,仿佛隨時會癱軟下去。
殿角,主戰與主守、或明言或暗示求和的低語如同蚊蚋般嗡嗡作響,恐懼如同無形的藤蔓,纏繞在每個大臣的心頭,勒得他們喘不過氣。百萬大軍的陰影,如同天傾,足以壓垮任何殘存的僥幸。
王座之上,年輕的西昌主君楊匡卻異乎尋常的平靜。他身著樸素的靛青色常服,連日賑災的疲憊刻在他清俊的臉上,留下淡淡的陰影,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如鷹隼,沉穩如深潭,緩緩掃視著階下眾臣的慌亂、悲憤與絕望。他沒有立刻回應鄧羌血染金磚的請戰,也未理會戶部尚書涕淚橫流的哭窮,他的目光沉靜地落在懸掛於殿側的巨大輿圖上,那蜿蜒的山川河流,險峻的關隘,標注著敵我態勢的朱砂印記,仿佛蘊含著破局的密碼。
“卿等之言,孤已儘知。”楊匡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冰泉滴落玉盤,瞬間壓下了殿內的嘈雜與悲鳴。“壺關將士,乃孤之骨肉手足,血脈相連,豈能不救?然拓跋雄鐵壁合圍,堅如磐石,強攻糧道,無異以卵擊石,徒增袍澤傷亡,正中蕭胤下懷。”他頓了頓,手指精準地指向輿圖上的幾個關鍵節點——冀州、並州新附之地,荊襄縱橫的水網,東南方向的建鄴,以及壺關那一點倔強的朱砂。“蕭胤傾國而來,旌旗蔽日,聲勢滔天,然其並非無懈可擊!此乃外強中乾之巨獸!”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條分縷析,字字如刀,斬向那看似無解的困局:
“其一,百萬大軍,人吃馬嚼,每日消耗如山如海!其新拓並、冀之地,民心未附,根基不穩,如同沙上築塔!蕭胤為供此滔天兵鋒,必行強征暴斂之策!後方怨聲載道,隱患叢生,此為其‘腹心之疾’,遲早爆發!”
“其二,”他的手指劃過荊襄錯綜複雜的水網與山嶺,“其大軍南下,所過之處,皆我荊襄故土!山川險峻,河流縱橫,利於守禦,不利馳騁!且蕭胤久居北地,其軍慣於平原騎戰,入我山林水網,如龍困淺灘,虎落平陽,戰力必大打折扣!此為其‘手足之困’!”
“其三,”他的目光陡然轉向東南方向,落在標注著“東盛建鄴”的位置上,“東盛李曦,雄踞江淮,擁兵自重,豈是甘居人下、坐視蕭胤獨大之輩?蕭胤若滅我西昌,下一個兵鋒所指,必是建鄴!李曦老謀深算,城府極深,豈能不知唇亡齒寒之理?此乃蕭胤‘肘腋之患’!李曦不動,非不欲動,乃在觀望待價耳!”
“其四,”楊匡的聲音放緩,卻蘊含著更強大的力量,目光掃過殿內每一張臉,“壺關將士,身陷絕境,猶死戰不屈!此非僅為守土,更為護民!我荊襄千百萬生民,家園在此,祖宗廬墓在此!焉能坐視家國淪喪於胡虜鐵蹄?民心所向,即我西昌最堅固的城牆!此乃蕭胤‘根本之忌’,其縱有百萬大軍,亦難填我荊襄萬眾一心之壑!”
他收回手指,負手而立,挺拔的身姿如同定海神針,一股沉雄堅韌的君主氣度沛然而生,瞬間驅散了殿中彌漫的恐慌:“故此,蕭胤之百萬大軍,看似泰山壓頂,實則強弩穿魯縞,其勢難久!我西昌上下,當同心戮力,持重待機,破其一點,則全局可活!”
楊匡的目光再次掃過眾臣,不容置疑地下達王命:
“鄧羌聽令!”
“末將在!”鄧羌精神一振,昂首抱拳,額角的血跡猶在。
“擢升你為荊襄諸軍總督,總攬壺關前線及襄陽防務!孤不讓你強攻糧道,但命你以一切手段,襲擾、遲滯拓跋雄圍困之軍!佯攻、疑兵、夜襲、斷其小股糧秣運輸,務必使其不得安枕!更要讓壺關守軍知道,孤與襄陽,與他們同在!此乃‘精神糧道’,務必打通!可能辦到?”楊匡目光如炬,直視鄧羌。
“末將領命!萬死不辭!必使拓跋雄寢食難安,使壺關將士知主上殷殷在念!”鄧羌聲如炸雷,眼中燃起熊熊火焰。
“戶部!”
“臣……臣在!”戶部尚書慌忙應聲。
“即日起,宮中用度再減七成!孤與後宮,日食兩餐,去肉減膳!所有節省錢糧,連同國庫最後存餘,優先保障軍需與壺關前線!另,傳孤王命於各郡縣,開官倉平糶,穩定市價,嚴防奸商囤積居奇!敢有發國難財者,殺無赦!孤要荊襄民心不亂,物價不騰!”楊匡的聲音冰冷如鐵。
“臣……遵命!”戶部尚書冷汗涔涔而下,卻也感受到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中書令!”
“臣在!”
“擬國書,加封東盛國主李曦為‘大司馬、假黃鉞、都督荊揚諸軍事’,以王侯之禮,遣能言善辯之重臣,攜國書及重寶,星夜兼程趕赴建鄴!務必曉以唇齒相依、存亡繼絕之大義,痛陳蕭胤野心,力促其與我西昌結盟,共抗北虜!言辭需極儘謙恭,剖析需鞭辟入裡,務求其心動!”楊匡語速極快,思慮周密。
“臣領命!必選乾才,不辱使命!”中書令躬身應道。
“再擬《求賢令》,布告天下州縣!凡有治國安邦之策、破敵守土之能、奇技百工之長者,不論出身門第,皆可上書自薦或由州縣舉薦!孤虛席以待,量才授職!此令需廣貼城門,務使人儘皆知!國難當頭,孤求賢若渴!”楊匡的聲音帶著一種敞開懷抱的急切。
“臣即刻去辦!”
一道道王命清晰果斷,如同撥開迷霧的利劍,將籠罩襄陽的恐慌與混亂劈開一道縫隙。眾臣看著王座上那年輕的君上,在他沉靜而剛毅的目光下,惶惑漸去,一種背水一戰的悲壯和隱隱的希望開始凝聚。西昌這架瀕臨散架的馬車,在楊匡的強力驅動下,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開始朝著未知的決戰深淵,義無反顧地滾動起來。
東盛國都建鄴城,秦淮河畔的煙水繁華,似乎暫時隔絕了北方傳來的凜冽戰意。然而,太初宮深處的書房內,氣氛卻比襄陽的朝堂更加幽深難測。
東盛國主李曦,年近六旬,須發已見斑白,穿著一身寬大的深青色常服,斜倚在鋪著厚厚錦墊的紫檀木榻上。他麵容清臒,眼窩深陷,目光卻銳利如鷹隼,仿佛能穿透重重帷幕。他手中捏著一份來自北境的密報,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紙張邊緣摩挲著。
“蕭胤……終於動了。”他低語一聲,聲音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久經風浪的深沉,“百萬之眾,禦駕親征……好大的手筆。”他微微眯起眼,似乎在腦海中勾勒那鐵騎洪流席卷南下的恐怖景象。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老臣,中書令王衍,須發皆白,躬身低聲道:“主上,西昌遣使已在路上,不日將抵建鄴。觀其國書措辭,謙卑懇切,加封之禮亦極儘尊崇,顯是存了結盟共抗之心。楊匡此子,於國破家亡之際登位,竟能穩住局麵,如今更敢直麵蕭胤鋒芒,不可小覷。若西昌覆滅,蕭胤挾大勝之威順流東下,我東盛……危矣。”王衍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憂慮。
李曦沒有立刻回應,目光投向窗外搖曳的竹影,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楊匡……確有其父楊平之勇,更添了幾分隱忍和謀略。孤……小看他了。”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冷峭的鋒芒,“然,唇亡齒寒之理,孤豈不知?隻是這‘齒’,也需是能咬人的好牙口才行。”他放下密報,手指輕輕敲擊著榻邊的小幾,“西昌積弱,壺關危如累卵,縱有楊匡勵精圖治,又能撐得幾時?孤若此刻貿然出兵援救,大軍西進,糧秣耗費巨大不說,萬一蕭胤分兵東擊,或那楊匡守不住荊襄,我東盛精銳豈非陷於泥潭,反受其累?”
他端起旁邊溫著的藥盞,抿了一口,苦澀的藥味讓他微微蹙眉:“再者,大都督張榮那邊……”李曦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巢湖水師操練,進展如何?他……近日可有異動?”
王衍的頭垂得更低,聲音幾不可聞:“回主上,張都督日夜操勞水軍,戰船陣列頗有章法。隻是……其心腹將領調動頻繁,尤其拱衛建鄴的幾處營寨……似乎……有加強之象。幼主殿下……”他頓了頓,聲音幾近耳語,“殿下依舊‘病體沉屙’,深居簡出,張都督每日派人‘問安’,實則……形同監禁。”
李曦眼中寒光一閃而逝,將藥盞重重放回幾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他望向窗外建鄴城迷離的燈火,那繁華深處,潛藏著無數噬人的暗流。他緩緩閉上眼,臉上掠過一絲深重的倦意和冰冷的算計。
“告訴禮部,西昌使臣到時,以王使之禮相待,規格要高,場麵要足。孤……會親自接見。”李曦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疏離,“至於結盟出兵之事……茲事體大,關乎國運,需從長計議。讓使臣安心住下,好好領略我建鄴風華。荊襄戰局瞬息萬變,且看那楊匡……能否給孤一個出兵的理由,一個……值得孤押上東盛國本的理由。”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孤要的,是能咬死蕭胤的‘齒’,而不是一塊硌掉孤牙齒的石頭。”
“是,老臣明白。”王衍深深一躬,明白了國主深意——坐山觀虎鬥,待價而沽。東盛這艘船,在驚濤駭浪將至之時,掌舵的李曦選擇了最謹慎也最冷酷的航向:暫泊港灣,靜待時機。
荊襄大地的深秋,寒意一日重過一日。天空鉛雲低垂,醞釀著一場冰冷的冬雨。
襄陽王宮,書房燈火長明。堆積如山的軍報、地圖、戶部錢糧冊子幾乎將寬大的書案淹沒。楊匡已在此熬了不知幾個通宵,眼中布滿血絲,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正俯身在一幅巨大的荊襄地形圖上,用朱筆細細勾畫著幾條隱秘的山間小道,眉頭緊鎖,反複推演著鄧羌襲擾拓跋雄的可能路線與效果。
陳芷蘭端著一碗熬得濃稠的粟米羹,輕步走了進來。她依舊穿著素淨的布裙,發髻簡單挽起,幾縷碎發垂在頰邊,更添幾分溫婉。這些日子,她一直留在宮中,協助整理文書,照料楊匡起居,如同無聲的溪流,浸潤著他緊繃的神經。她將羹碗輕輕放在案角,柔聲道:“主上,夜深了,用些羹湯暖暖身子吧。”
楊匡這才從地圖中抬起頭,看到陳芷蘭眼中掩飾不住的關切,緊繃的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暖意。他揉了揉酸脹的眉心,聲音帶著沙啞:“有勞了。你也早些歇息,不必陪孤熬著。”
“主上為國事操勞至此,民女不過儘些微薄之力。”陳芷蘭搖搖頭,目光落在那密密麻麻的地圖上,眼中閃過一絲憂色,“主上……壺關那邊……”她不敢深問,怕觸及那沉重的答案。
楊匡端起溫熱的羹碗,喝了一口,粟米的清香稍稍驅散了心頭的焦灼。他放下碗,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這無邊的黑暗,看到那血與火交織的孤城:“高肅,瑤卿……還有數千將士……他們在用命,為孤,為西昌爭取時間。孤……不能讓他們等得太久。”他的聲音不高,卻蘊含著鋼鐵般的決心。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夜的寂靜。殿門被猛地推開,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荊襄總督鄧羌一身風塵仆仆的戎裝,甲胄上猶帶著夜露的濕痕和新鮮的泥點,臉上混雜著極度的疲憊和一種近乎瘋狂的亢奮,大步流星地闖了進來,甚至來不及行禮,嘶啞的嗓子如同破鑼般吼了出來:
“主上!成了!糧道……精神糧道!通了!”
楊匡霍然起身,帶倒了身後的椅子:“如何通的?速速道來!”
鄧羌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中閃爍著野狼般的光芒:“末將遵主上王命,不敢強攻!選了軍中數十名最悍不畏死、熟悉山林的斥候老卒!讓他們背負乾糧、火油、箭矢,還有……還有末將親筆所書、加蓋了主上印璽的帛書!趁昨夜風雨交加,從北麵鷹愁澗絕壁攀下!那地方,壁立千仞,猿猴難攀,飛鳥難度,拓跋雄的哨卡根本想不到!摔死了三個弟兄……餘下的,硬是像壁虎一樣,貼著萬丈懸崖,一寸一寸爬進了壺關內牆!高肅……高肅他接到了!帛書和部分給養,送到了!關內……士氣大振!”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說到最後,聲音竟有些哽咽,“高肅將軍讓死士帶回口信:關在人在,請主上寬心!”
楊匡隻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他猛地一拳砸在書案上,震得筆架硯台一陣亂跳:“好!好!鄧老將軍!好樣的!孤的將士們,都是好樣的!”他胸膛劇烈起伏,連日來的沉重壓力仿佛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灼灼地盯著鄧羌:“拓跋雄可有察覺?傷亡如何?”
“暫時沒有!”鄧羌肯定道,眼中閃過一絲痛色,“鷹愁澗險絕,風雨又大,他們隻當是山石滾落。不過此法可一不可再,拓跋雄遲早會加強巡查。末將已令其他斥候分隊,在壺關外圍不同方向同時發動小規模襲擾,製造混亂,分散其注意!傷亡……鷹愁澗折了三名好手,外圍襲擾戰死十一人,傷二十餘……”
“足夠了!”楊匡斬釘截鐵,眼中燃燒起熊熊火焰,“有此一信,壺關將士便知孤未相忘!軍心可用!老將軍辛苦了!”他大步繞過書案,走到懸掛的巨幅疆域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壺關的位置,然後猛地劃向北方蕭胤大軍可能的集結地,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蕭胤欲以百萬之眾壓垮我荊襄?孤倒要看看,他這‘強弩之末’,究竟還有幾分力道!傳孤王命——”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掃過鄧羌和陳芷蘭驚愕的臉,一字一句,聲震殿宇:
“即日起,移駕樊城!孤,要親臨前線!孤要站在荊襄軍民之前,看看他蕭定權的龍旗,到底有多重!”
“主上!”鄧羌和陳芷蘭同時驚呼。
“主上萬金之軀,豈可輕涉險地!樊城直麵北虜兵鋒,危如累卵啊!”鄧羌急道,額頭青筋跳動。
“主上……”陳芷蘭眼中滿是擔憂,欲言又止。
楊匡抬手止住他們的話,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堅毅和一種近乎神聖的責任感:“壺關將士在流血,在挨餓,在替孤、替西昌死守國門!孤豈能安坐於這襄陽深宮之中?孤要與他們同在這荊襄大地之上!孤要親執鼓槌,為鄧老將軍、為高肅、為瑤卿、為每一個西昌兒郎助威!孤要讓天下人知道,西昌之主,寧碎於此,決不後退半步!”
他走到殿門口,猛地推開沉重的殿門。深秋的寒風裹挾著冰冷的雨絲,撲麵而來,吹動他額前的碎發和樸素的衣袍。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下,醞釀已久的冬雨終於淅淅瀝瀝地落下,敲打著殿宇的琉璃瓦,發出連綿不絕的聲響,仿佛天地也在為即將到來的巨變而嗚咽。雨水迅速打濕了殿前的漢白玉階,彙成細小的溪流。
楊匡站在門廊下,任憑寒風冷雨撲打著臉頰,他仰頭望著那無邊無際的雨幕,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土腥和水汽的冰涼空氣,仿佛要將這荊襄大地的氣息、這風雨欲來的沉重,都吸入肺腑之中。他的側臉在簷下燈籠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棱角分明,眼神銳利如刀,穿透雨幕,直刺向那遙遠的、戰雲密布的北方。
“備駕!傳孤甲胄來!”他低沉而有力的命令,穿透了瀟瀟雨聲,如同出征的戰鼓,在深沉的雨夜中隆隆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