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關的夜,被死亡與瘋狂浸透。慕容垂的“三日破關”之期已至最後一日!白日裡如潮水般的猛攻被西昌守軍以血肉之軀硬生生頂了回去,關牆下屍骸枕藉,北朝精騎的鮮血將土地染成暗紅的泥沼。入夜,慕容垂眼中布滿血絲,如同輸紅了眼的賭徒,下達了孤注一擲的命令:夜襲!以死士為鋒,精兵緊隨,不計代價,務必在天亮前撕開關牆!
沒有號角,沒有鼓聲。隻有冰冷的鐵甲摩擦聲和壓抑到極致的呼吸。數百名身披重甲、口銜短刃的死士,如同鬼魅般在夜色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靠近壺關。他們背負著浸透油脂的繩索和飛鉤,目標是白天被投石機砸出的幾處尚未完全修複的缺口!
關牆之上,火把在夜風中搖曳,映照著守軍疲憊卻警惕的臉龐。連日的血戰,減員嚴重,許多士兵帶傷值守。高肅拄著卷刃的戰刀,靠在冰冷的雉堞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關外沉沉的黑暗。他心中那根弦繃到了極致。慕容垂,絕不會放過這最後一夜!
“敵襲——!”一聲淒厲的嘶吼劃破死寂!瞭望哨兵發現了黑暗中湧動的陰影!
瞬間,警鑼狂鳴!關牆上火光大亮!
“放箭!放滾木礌石!”高肅嘶聲怒吼,如同受傷的雄獅!
晚了!
數道帶著火光的飛鉤精準地勾住了關牆破損處!數十名北朝死士如同猿猴般,頂著稀疏的箭雨,瘋狂向上攀爬!他們悍不畏死,有人被滾木砸落,慘叫著墜入深淵,後麵的人踩著同伴的屍骸繼續向上!更有死士點燃了背負的油囊,化作火人,嘶吼著撲向垛口,隻為在守軍中製造更大的混亂!
“堵住缺口!殺!”高肅目眥欲裂,揮舞戰刀,身先士卒撲向一處被死士突破的垛口!刀光如匹練,瞬間將兩名剛剛露頭的北朝死士劈落!但更多的死士從缺口處蜂擁而上!關牆之上,瞬間陷入慘烈的肉搏戰!刀劍碰撞,骨斷筋折,怒吼與慘叫交織!守軍雖然疲憊,但退無可退,皆抱死誌!王敢帶著一隊預備隊,如同尖刀般插入缺口,與湧上來的北朝精兵絞殺在一起!
混亂之中,一道素色身影踉蹌著出現在關牆上!是鄧瑤卿!她臉色蒼白如紙,後背的傷口在劇烈的動作下再次崩裂,鮮血迅速染紅了繃帶。她不顧陳伯的勸阻,執意來到前線!她背著一個簡陋的藥箱,手中緊握著那柄柳葉刀,在刀光劍影中穿梭!她不去攻擊,隻是拚儘全力,將那些倒在地上呻吟的重傷守軍拖到相對安全的角落,用顫抖的手為他們止血、包紮!她的動作因劇痛而變形,額頭冷汗涔涔,但那雙清澈的眸子卻燃燒著驚人的意誌!一個北朝士兵獰笑著舉刀砍向地上無法動彈的傷兵,鄧瑤卿猛地撲過去,用身體護住傷兵,同時反手一刀,精準地刺入對方小腹!鮮血噴濺了她一身!
“醫官!是鄧醫官!”“鄧姑娘還在!”守軍看到鄧瑤卿浴血奮戰的身影,疲憊的身體裡仿佛又注入了一股力量!高肅更是狀若瘋虎,刀鋒所向,血肉橫飛,死死釘在缺口最前沿,半步不退!
慕容垂在關下督戰,看著己方死士終於登上城頭,心中剛湧起一絲狂喜,旋即又被守軍頑強的反撲和那道在混亂中異常醒目的素色身影澆滅!尤其是當他看到鄧瑤卿渾身浴血,卻依舊在刀光中救護傷員、甚至手刃北朝士兵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暴怒和更深沉的震撼湧上心頭!這女子!她當真是鐵打的不成?!他猛地奪過身邊親衛的強弓,搭上三支狼牙重箭!這一次,他瞄準的不是將旗,而是那個在火光中穿梭的素衣身影!弓開如滿月!殺意凜然!
就在箭將離弦的刹那,關牆上一名被鄧瑤卿剛剛包紮好傷口的年輕守軍,看到了慕容垂的動作!那少年兵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嘶吼著撲向垛口,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慕容垂的視線,同時將手中最後一罐火油狠狠砸向下方聚集的北朝士兵!
“將軍小心!”慕容垂的親衛驚呼!
轟!火油罐爆燃!烈焰瞬間吞噬了數名士兵!慕容垂被熱浪和混亂一衝,箭矢失了準頭,呼嘯著射入黑暗!
而那名撲出的少年兵,被數支流矢射中,如同斷翅的鳥兒,從關牆上墜落!他最後的目光,卻死死盯著鄧瑤卿的方向,仿佛在說:醫官,快走…
鄧瑤卿看著那少年兵墜落的身影,看著他在火光中化為灰燼,心口如同被重錘擊中!她認得那個少年,叫小石頭,才十六歲,昨日還因害怕而哭鼻子,是她塞給他半塊麥餅,安慰他…淚水混合著血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她沒有時間悲傷!更多的傷員在呻吟!她咬破嘴唇,強迫自己清醒,再次撲向一個被長矛刺穿大腿的士兵…
慕容垂放下弓,看著關牆上那道在血火中依舊倔強閃動的素色身影,看著守軍因她的存在而爆發出的死誌,再看看關牆下堆積如山的北朝兒郎屍體…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和一種從未有過的、靈魂深處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狂怒與殺意。他握著強弓的手,第一次,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鄧瑤卿的話,如同魔咒般在他耳邊回響:“…踏著屍山血海…登上城頭…可會覺得榮耀?”這…就是他想要的勝利嗎?看著身邊親衛眼中同樣流露出的恐懼與茫然,慕容垂喉頭滾動,最終,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嘶啞的命令:“鳴金…收兵!”
淒厲的金鉦聲驟然響起,刺破了血腥的夜空。正在攀爬和廝殺的北朝士兵如蒙大赦,潮水般退了下去。壺關城頭,守軍爆發出劫後餘生的、夾雜著無儘悲痛的歡呼!那麵早已千瘡百孔、染滿鮮血的“高”字旗,在黎明的微光中,依舊倔強地飄揚!高肅拄著刀,渾身浴血,大口喘息,望著退去的敵軍,又看向在傷兵中力竭跪倒、後背鮮血淋漓的鄧瑤卿,虎目含淚,喃喃道:“守住了…瑤卿…我們…守住了…”
天啟城,紫宸殿。
柔嘉纖纖玉指撥動著焦尾琴弦,《清心普善咒》的旋律如潺潺溪流,試圖安撫殿中彌漫的沉重。蕭胤端坐禦案之後,麵無表情。壺關的軍報尚未送達,但那股不祥的預感如同陰雲籠罩心頭。柔嘉的琴音越是清越,他胸中的煩躁就越是難以抑製。鄧瑤卿那雙在夢中質問他的清澈眼眸,與慕容垂焦躁的咆哮、崔宏憂慮的麵容交織在一起,讓他坐立難安。
“陛下,”柔嘉一曲終了,聲音柔婉,“琴音雖微,或可稍解煩憂。壺關之事,慕容將軍定不負陛下重托…”
話音未落,殿外陡然傳來急促如驟雨的馬蹄聲和聲嘶力竭的呼喊:“八百裡加急!壺關軍報——!”一名風塵仆仆、甲胄帶血的傳令兵幾乎是撞開殿門,撲倒在地,手中高舉著染血的軍報卷筒!
柔嘉的琴音戛然而止,臉色微白。
蕭胤猛地站起,眼中精光爆射!他幾步上前,劈手奪過卷筒,扯開火漆!目光如電掃過軍報上的字跡:夜襲受挫…死士折損殆儘…傷亡逾三千…守軍頑抗…慕容將軍…下令收兵…壺關…未克…
“廢物!一群廢物!”蕭胤的怒吼如同雷霆,瞬間炸碎了殿內虛假的寧靜!他手中的軍報被狠狠摔在地上!慕容垂!竟敢違抗他的死命令!竟敢收兵!壺關未下!奇恥大辱!他胸中積鬱的怒火、挫敗、以及對那“屍山血海”預感的應驗,瞬間化為焚天的烈焰!什麼權衡!什麼隱忍!他需要的是勝利!是鐵血的證明!
“來人!”蕭胤雙目赤紅,聲音帶著毀滅一切的決絕,“傳旨!著虎賁中郎將拓跋雄,即刻點齊三萬禁軍精騎!朕要親征壺關!朕倒要看看,那高肅的骨頭有多硬!那鄧瑤卿的命有多長!朕要親率鐵騎,踏平壺關!雞犬不留!”帝王的咆哮在殿宇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意誌。這一刻,什麼崔宏的諫言,什麼鄧瑤卿的質問,都被那滔天的怒火和征服欲徹底淹沒!他要親自去,用最狂暴的方式,碾碎一切阻擋他意誌的障礙!
柔嘉看著帝王狂怒的背影,看著地上那份染血的軍報,指尖冰涼,琴弦上殘留的餘音仿佛也帶上了血腥氣。拓跋雄,那是蕭胤麾下最冷酷、最嗜殺的猛將…陛下親征…壺關,怕是真的要化為一片焦土了。
西昌,荊州,災民營地。
晨光熹微,驅散了連日的陰霾。經過數日的緊急賑濟和疏浚,洪水退去,災情初步得到控製。一排排簡陋但整齊的窩棚搭建起來,粥棚的炊煙嫋嫋升起,空氣中彌漫著米粥的香氣和一絲微弱的生機。災民們臉上的絕望稍減,多了幾分劫後餘生的茫然和對未來的微弱期盼。
楊匡站在一處稍高的土坡上,看著下方漸漸恢複秩序的營地。他依舊是一身半舊的青袍,清瘦的臉龐帶著深深的疲憊,但眼神卻比前幾日多了幾分沉靜的力量。陳芷蘭攙扶著已經退燒、能勉強行走的弟弟,站在人群中,目光不自覺地追隨著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她已主動加入幫忙照顧幼童和病患的行列,動作麻利,神情專注。
郡守快步走來,臉上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和一絲後怕:“大王!天佑西昌!據壺關急報,高將軍率部死戰,昨夜擊退了慕容垂的亡命夜襲!壺關…守住了!”他聲音顫抖,這消息如同久旱甘霖!
楊匡身體猛地一震!眼中瞬間爆發出璀璨的光芒!守住了!高肅!鄧瑤卿!八千將士!他們真的守住了!一股巨大的、混合著狂喜、酸楚與無儘敬意的洪流衝上心頭!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這勝利,是用何等慘烈的代價換來的!但無論如何,守住了!為西昌,為那些在泥濘中掙紮求生的子民,爭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
“好!好!好!”楊匡連道三聲好,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高將軍忠勇!壺關將士壯烈!孤…代西昌萬千生民,謝他們!”他對著壺關的方向,深深一揖。起身時,眼中已有淚光閃動。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目光掃過下方漸漸有了生氣的災民營地,掃過陳芷蘭那雙帶著關切和敬慕的眼睛,心中那“固本培元”的信念從未如此刻般堅定!他轉向郡守,聲音沉穩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傳孤旨意!第一,荊州所有參與抗災之官吏、兵卒、民夫,皆記功行賞!第二,即刻組織災民,清理廢墟,疏通道路,搶種冬麥!所需農具、種子,由郡庫撥付,不足部分,從孤的內帑中出!第三,開常平倉,設義塾,收容無依孤兒!孤要這荊州之地,在寒冬來臨之前,恢複生機!孤要這西昌的根,紮得更深,更穩!”
“臣…遵旨!大王仁德,澤被蒼生!”郡守激動地跪地領命。他看著楊匡在晨光中挺立的身影,看著下方因“壺關守住”的消息而漸漸聚攏、眼中燃起希望的災民,心中感慨萬千。這位年輕的君王,在泥濘與刺殺中未曾退縮,在捷報傳來時未曾忘形,心中裝著的,始終是這瘡痍的大地和無助的黎庶!這,或許才是西昌真正的希望所在!
陳芷蘭聽著楊匡一條條清晰有力的旨意,看著他清瘦卻仿佛蘊含著無窮力量的背影,心中那點因一碗熱粥而萌生的情愫,悄然生根,化作了深深的敬仰與追隨之心。她輕輕握緊了弟弟的手,仿佛握住了這亂世中,一份沉甸甸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