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關,關樓醫所。血腥與草藥的氣息混合,凝成一股沉重的死寂。鄧瑤卿趴在簡陋的木板上,後背兩處猙獰的箭創已被處理包紮,但滲出的血跡依舊染紅了素色中衣。她臉色蒼白如初雪,冷汗浸濕了額角的碎發,唇上咬痕宛然,卻強撐著不讓自己昏睡過去。老醫師陳伯疲憊地坐在一旁,眼中布滿血絲。高肅守在榻邊,如同沉默的鐵塔,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鄧瑤卿蒼白的麵容,每一次她因疼痛而細微的顫抖,都像刀子剜在他心上。
“瑤卿…喝口水…”高肅聲音沙啞得厲害,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碗溫水。
鄧瑤卿艱難地側過臉,虛弱地搖搖頭,聲音細若遊絲:“高叔父…將士們…傷亡如何?藥…還夠麼?”到了此刻,她心中所念,仍是關上的傷患。
高肅喉頭一哽,虎目含淚:“好孩子…彆操心這些!你隻管養傷!陳伯說了,你底子好,扛過這一關就好!”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侍衛壓抑的驚呼和鎧甲碰撞聲。一個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身硝煙與血氣,大步闖入醫所!正是慕容垂!他臉色鐵青,額角一道新添的血痕還在滲血,顯然是剛從前線下來。蕭胤三日破關的死命令如同絞索,勒得他幾乎瘋狂,傷亡的慘重和關隘的頑抗讓他胸中戾氣翻騰。他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榻上的鄧瑤卿。
“你就是那個鄧瑤卿?”慕容垂聲音粗糲,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與審視,“好!好得很!身中本將軍兩箭,竟還能活下來!還能蠱惑軍心!”他一步步逼近,沉重的鐵靴踏在冰冷的地麵,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陛下有旨!三日內必破壺關!你,若識相,勸降高肅,開關獻城!本將軍或可饒你一命!否則…”他眼中凶光畢露,“城破之日,雞犬不留!”
高肅猛地起身,橫擋在鄧瑤卿榻前,手按刀柄,怒視慕容垂:“慕容匹夫!休得猖狂!想動瑤卿,先問過高某的刀!”
醫所內氣氛瞬間劍拔弩張!陳伯嚇得瑟瑟發抖。侍衛們衝進來,拔刀相向,卻又忌憚慕容垂的身份和威勢。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鄧瑤卿卻掙紮著,用儘全身力氣撐起了上半身!她後背劇痛,眼前陣陣發黑,卻強忍著,那雙清澈的眼眸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琉璃,直直迎向慕容垂充滿壓迫與殺氣的目光,毫無懼色!
“慕容將軍…”她的聲音虛弱,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冷冽,“…小女子不懂什麼軍國大事…隻知…醫者父母心…壺關將士…皆為人子、人父…將軍麾下健兒…亦是血肉之軀…”她喘息著,每一個字都仿佛用儘力氣,“將軍欲踏平壺關…無非是…要一場勝利…向陛下複命…然…將軍可曾算過…城下累累白骨…多少是北地兒郎?…多少家庭…因此破碎?…縱使將軍…踏著屍山血海…登上城頭…那麵…浸透北地兒郎血的旗幟…將軍…捧在手中…可會覺得…榮耀?…陛下…又會覺得…這是…何等勝利?”她的質問,如同冰冷的銀針,直刺慕容垂那被狂躁和功名欲充斥的心!
慕容垂如同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他死死瞪著鄧瑤卿,那雙清澈見底的黑眸,映照著他此刻的猙獰與狼狽。她的話,沒有一句威脅,卻字字誅心!他想起了關牆下堆積如山的北朝士兵屍體,想起了營中傷兵痛苦的呻吟…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一絲微弱的、被強行壓下的動搖,瞬間攫住了他!他張了張嘴,想怒斥,想反駁,卻發現喉嚨乾澀,竟一時失聲!這女子…這女子!她不怕死!她的眼神,她的質問,比刀劍更讓他難堪!最終,慕容垂隻能從鼻腔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狠狠瞪了鄧瑤卿一眼,又掃過高肅,猛地轉身,鐵甲鏗鏘作響,帶著一身未散的戾氣,大步流星地衝出了醫所!他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關牆,成了他唯一的目標,攻勢,隻會更加瘋狂!
天啟城,深宮。夜半驚雷驟起,暴雨傾盆。
蕭胤猛地從禦榻上驚醒!冷汗浸透了寢衣。夢中,壺關城下血流成河,無數北朝將士在泥濘中哀嚎,一麵殘破卻倔強的“高”字旗在硝煙中獵獵作響,旗下,一個模糊的素衣身影,用那雙清澈得令人心悸的眸子,冷冷地看著他…那雙眼睛…是鄧瑤卿!
“來人!”蕭胤低喝,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值夜的宦官慌忙掌燈趨近。柔嘉也被驚醒,披衣起身,溫婉地端來溫茶:“陛下,可是夢魘了?喝口茶定定神。”
蕭胤接過茶盞,卻未飲,目光有些失焦地望著跳躍的燭火。夢中那雙眼睛太過清晰,那冰冷的質問仿佛還在耳邊回響——“陛下…又會覺得…這是何等勝利?”胸中那因連番受挫而積鬱的暴戾之氣,此刻竟被一種更深沉、更複雜的情緒攪動。是憤怒?是被冒犯的帝王尊嚴?還是…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對那“累累白骨”的隱痛?他需要勝利,渴望勝利,可那夢中的屍山血海,卻讓他第一次對勝利的代價,產生了模糊的、卻無法忽視的動搖。
“壺關…有新的軍報嗎?”蕭胤放下茶盞,聲音恢複了慣有的冷冽,但眉宇間的疲憊卻難以掩飾。
“回陛下,暫無加急軍報。”宦官躬身回道。
蕭胤沉默片刻,揮揮手:“退下吧。”他需要獨處。柔嘉察言觀色,柔聲道:“陛下憂勞國事,也要保重龍體。妾身為陛下撫琴一曲,可好?”說著,她走到一旁的焦尾琴前,素手輕撥,一曲《清心普善曲》如清泉般流淌而出,試圖撫平帝王心中的躁鬱。
琴音嫋嫋,卻難以真正滌蕩蕭胤心頭的陰霾。他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冰冷的雨絲夾著風撲在臉上。鄧瑤卿…這個名字,連同那雙清澈而倔強的眼睛,如同這夜雨,悄然滲透進這位鐵血帝王堅硬的內心壁壘,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
西昌,荊州郡,災民營地。
一場秋雨,讓本就泥濘的安置點更加不堪。臨時搭建的粥棚下,楊匡不顧隨行官員的勸阻,親自為排隊的災民舀著稀薄的米粥。他半舊的青袍下擺沾滿泥漿,臉色因連日勞累和刺殺事件的衝擊而顯得更加清瘦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專注,動作一絲不苟。
“老人家,慢點喝,小心燙。”他將一碗熱粥遞給一位顫巍巍的老嫗。
“謝…謝大王…”老嫗渾濁的眼中含著淚,枯瘦的手緊緊捧著碗。
這時,一個穿著粗布衣裙、身形單薄的少女,攙扶著一個不停咳嗽、麵如金紙的少年,艱難地排在隊伍末尾。少女約莫十六七歲,荊釵布裙難掩清秀,眉眼間帶著一股書卷氣,此刻卻寫滿了疲憊與憂慮。她叫陳芷蘭,原是荊州郡一小吏之女,洪水衝垮了家園,父母雙亡,隻剩她與染了時疫的幼弟相依為命。
眼看輪到他們,粥桶卻已見底。負責分粥的官吏無奈地揮手:“沒了沒了!明日趕早!”
陳芷蘭看著弟弟燒得通紅的臉和乾裂的嘴唇,眼中瞬間湧上絕望的淚水,卻強忍著沒有哭出來,隻是緊緊抱著弟弟,無助地站在原地。
“這裡還有。”一個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聲音響起。楊匡將自己麵前那碗剛舀好、還沒來得及喝的粥遞到了陳芷蘭麵前。他看到了少女眼中的絕望和那份強忍的堅強。
陳芷蘭猛地抬頭,撞進一雙深潭般沉靜的眸子裡。她認出了眼前這個渾身泥濘、親自施粥的年輕人是誰!巨大的震驚和惶恐讓她手足無措:“大…大王…民女不敢…”
“拿著。”楊匡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給孩子喝。病著,更需要熱食。”他將碗輕輕塞進陳芷蘭冰涼的手中,指尖無意間觸碰,傳遞過一絲暖意。隨即,他轉向粥棚官吏,聲音沉靜卻隱含威壓:“即刻去調糧!孤在此看著,今日所有排隊災民,務必每人一碗熱粥!少一個,孤唯你是問!”
“是!是!卑職馬上去辦!”官吏嚇得一哆嗦,連滾爬爬地去調糧。
陳芷蘭捧著那碗猶帶溫熱的粥,看著楊匡清瘦卻挺直的背影在泥濘中指揮調度,看著他對每一個災民溫言安撫,看著他眼底深藏的疲憊與悲憫…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夾雜著酸楚湧上心頭。她小心翼翼地喂弟弟喝下熱粥,淚水終於無聲滑落。這淚水,不為自己的苦難,隻為這亂世之中,竟還有這樣一位君王,願意俯下身來,將他的溫粥,遞給最微末的草民。那碗粥的溫度,仿佛透過指尖,一直暖到了她冰冷絕望的心底。她默默記住了這個在泥濘中給予她希望的身影,楊匡。
荊州郡守府邸,燭火搖曳。楊匡疲憊地坐在案前,聽著侍衛統領關於刺客審訊的彙報。
“大王,”統領麵色凝重,“那刺客嘴極硬,熬刑不過才吐露,是收了…收了東盛那邊的金子!”他壓低聲音,“雖未明言何人指使,但其供述聯絡方式與信物,皆指向廣陵!屬下推斷,幕後主使,即便不是李曦本人,也必是其心腹重臣!”
“東盛…李曦…”楊匡眼中寒芒一閃,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果然!那隻隔岸觀火的老狐狸!他裁軍節用,北境壓力驟減,東盛北疆便少了威脅;他賑災安民,穩固後方,對東盛而言也非好事!這刺殺,既是要攪亂西昌,更是警告,甚至…是想借刀殺人,激化他與北朝的矛盾,讓西昌更快崩解,好讓東盛坐收漁利!
“好一個‘靜觀其變’!”楊匡冷笑一聲,聲音冰冷如鐵,“李老狐狸,手伸得夠長!這筆賬,孤記下了!”他看向統領,“刺客暫且留活口,嚴加看管。此事,秘而不宣。”
“遵命!”統領領命退下。
楊匡獨自坐在昏暗的燈光下,陳芷蘭那絕望又因一碗粥而燃起希望的眼神,與此刻得知東盛背後捅刀子的冰冷現實,在他心中激烈碰撞。亂世之中,慈悲與陰謀同在,希望與殺機並存。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牆上懸掛的、略顯粗糙的西昌輿圖。北有蕭胤虎視眈眈,東有李曦暗箭傷人,這盤棋,他楊宴麟,必須下得更穩,更狠!為了那些在泥濘中向他叩首的子民,也為了這搖搖欲墜的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