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關的夜,被血腥與焦糊味浸透。關牆上下,火把搖曳,映照著遍地狼藉的屍骸和凝固的暗紅。呻吟聲、壓抑的哭泣聲,在凜冽的夜風中時斷時續。
關樓內臨時辟出的醫所,血腥氣濃得化不開。幾盞油燈昏黃的光線下,鄧瑤卿趴在簡陋的木板床上,素衣後背已被鮮血浸透大片,兩支猙獰的狼牙重箭深深嵌入肩胛下方,箭羽兀自微微顫動。她臉色慘白如紙,冷汗浸濕了額發,牙關緊咬,下唇已被咬破,滲出絲絲血跡,卻硬是沒發出一聲痛哼。老醫師陳伯,須發皆白,曾是鄧羌帳下的隨軍郎中,此刻雙手沾滿鮮血,用顫抖的小刀小心翼翼地處理著傷口周圍的爛肉,額上布滿細密的汗珠。高肅如同一尊染血的石像,守在一旁,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虎目含淚,死死盯著那兩支幾乎要了他“侄女”性命的箭矢。每一次陳伯下刀,鄧瑤卿身體無法抑製的輕顫,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瑤卿丫頭…忍著點…”陳伯的聲音乾澀沙啞,“這箭…帶倒刺…拔出來…怕是…”後麵的話,他不忍再說。
“拔…陳伯…”鄧瑤卿的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如同她在關牆上的呼喊,“…不拔…我…如何救人?…壺關…不能沒有醫者…”她艱難地側過臉,望向高肅,擠出一個極其虛弱的笑容,“高叔父…旗…沒倒…就好…”
這一笑,比哭更讓人心碎。高肅再也忍不住,這個在千軍萬馬前眉頭都不皺一下的鐵漢,猛地背過身去,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的嗚咽在喉間滾動。他想起了當年在死人堆裡被鄧羌背出來的情景,想起了鄧羌拍著他的肩膀說“以後我閨女就是你閨女”的豪邁…如今,老友的掌上明珠,卻為了守住這麵象征著他高肅的將旗,命懸一線!
“瑤卿姐!”一個帶著哭腔的稚嫩聲音響起。一個約莫十五六歲、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小兵,胳膊上纏著滲血的布條,撲到床邊。他是高肅的親兵柱子,鄧瑤卿剛來關隘時,就是他負責安頓的,對這個像姐姐一樣照顧傷員、還偷偷給他塞過麥餅的醫官充滿敬慕。“瑤卿姐你撐住!我…我去給你找最好的藥!”柱子抹著眼淚,轉身就要往外衝。
“柱子…回來…”鄧瑤卿艱難地喚住他,聲音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守好…你的位置…關隘…要緊…”柱子腳步釘在原地,看著鄧瑤卿蒼白的臉和那觸目驚心的傷口,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最終狠狠一抹臉,嘶聲道:“是!柱子這就去巡哨!瑤卿姐…你…你一定要好起來!”少年兵帶著哭腔跑開了,那背影充滿了悲憤與無助。
陳伯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無比專注,沉聲道:“丫頭,咬著這個!”他將一塊軟木塞進鄧瑤卿口中。高肅猛地轉身,紅著眼睛,死死按住鄧瑤卿的肩膀。陳伯一手穩住箭杆,一手持特製的鉗子,猛地發力!
“唔——!”劇痛如同山崩海嘯般襲來,鄧瑤卿身體劇烈弓起,口中軟木被咬穿,鮮血從嘴角溢出,眼前陣陣發黑,卻硬是死死扛住,沒有昏厥。第一支帶著倒刺的箭矢,伴隨著一大塊血肉,被生生拔出!鮮血瞬間噴湧!陳伯眼疾手快,早已準備好的滾沸金瘡藥混合著三七粉,狠狠地按在傷口上!
“啊——!”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終於衝破喉嚨,化作一聲淒厲的短呼,隨即戛然而止。鄧瑤卿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高肅看著那猙獰的傷口和滿地的血,看著鄧瑤卿毫無生氣的臉,心如刀絞,虎目中的淚水終於滾落,砸在冰冷的地麵上。
天啟城,紫宸殿。燭火通明,亮如白晝,卻驅不散殿內壓抑的寒意。
蕭胤麵無表情地看著那份來自上黨的最新戰報:慕容垂首戰受挫,傷亡逾千,壺關守將高肅抵抗異常頑強,其軍中似有一女醫官,救治得力,提振士氣,更以身護旗…帝王的目光在“傷亡逾千”和“女醫官”幾個字上停留片刻,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禦案光滑冰冷的紫檀木麵,發出篤篤的輕響,每一下都敲在殿中肅立的幾位重臣心上。
“陛下,”司徒崔宏須發如雪,聲音低沉如古井,“慕容將軍首戰不利,折損頗多。壺關之堅,守軍之韌,恐遠超先前預估。十日之期…恐…”
“恐什麼?”蕭胤抬眼,眸光銳利如刀鋒,直刺崔宏,“崔司徒是想說,朕的旨意,慕容垂完不成?”他的聲音並不高,卻帶著山雨欲來的威壓。殿內空氣驟然凝固。
崔宏垂首,脊背卻挺得筆直:“老臣不敢。隻是…壺關天險,守軍哀兵,強攻徒耗精銳。且那女醫官之事…若宣揚開來,恐有損我軍威名,更添守軍死誌。老臣鬥膽,是否可暫緩攻勢,另尋他法?或遣使招降高肅?此人據聞並非楊平嫡係,或可…”
“招降?”蕭胤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打斷崔宏,“崔司徒以為,那高肅,在殺了朕數百精騎,傷了我大桓銳氣之後,還能搖尾乞降?至於那女醫官…”他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情緒,似是欣賞,又似是厭煩,“不過一婦人,妄圖螳臂當車!傳旨慕容垂!”蕭胤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朕再給他三日!三日內,若壺關未下,提頭來見!朕不管他用什麼辦法!強攻!夜襲!挖地道!堆屍山!朕隻要結果!那麵‘高’字旗,必須從壺關城頭消失!那女醫官…”他頓了一下,語氣森然,“若擒獲,押送天啟城!朕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敢阻我大桓兵鋒!”
“陛下!”崔宏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不認同,“如此強令,恐激起守軍死戰之心,徒增傷亡!且那女醫官…其行雖逆,然其勇其義…”
“夠了!”蕭胤拂袖而起,玄色龍袍在燭光下翻湧如怒濤,“崔司徒!軍國大事,豈容婦人之仁!朕意已決!退下!”那不容置喙的帝王威嚴,如同實質的寒冰,瞬間凍結了崔宏後麵所有勸諫的話。老司徒看著年輕帝王眼中那近乎偏執的冷酷和不容置疑的權威,心中一片冰涼,深深一揖,步履沉重地退出大殿。殿內隻剩下蕭胤一人。他走到巨大的輿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壺關的位置,眼神幽深。慕容垂的悍勇與魯莽,崔宏的持重與“軟弱”,壺關守軍的頑強,還有那個不知死活的女醫官…這一切,都讓他胸中那統一天下的雄心,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煩躁。他需要勝利,需要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來證明自己的意誌,來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敵人!為此,付出一些代價,在所不惜!然而,內心深處,一絲對那“傷亡逾千”數字的隱痛,以及對崔宏那句“徒增傷亡”的微弱回響,如同細小的毒刺,悄然紮下。
西昌,襄陽王宮深處,長樂宮。
藥香混合著陳舊的檀香氣息,在昏暗的宮室內彌漫。年輕的西昌王楊匡,褪去了朝堂上的沉靜與威嚴,此刻正跪坐在一張鋪著厚厚錦褥的軟榻前。榻上,躺著一位麵容蒼白憔悴、眼窩深陷的中年婦人,正是他的生母,西昌王太後趙氏。她本已病體沉重,壺關驟起的烽火和前線慘烈的消息傳來,更是讓她憂心如焚,病情加重。
“母後…”楊匡雙手捧著一碗溫熱的湯藥,聲音低沉而柔和,帶著濃濃的孺慕之情,“藥煎好了,您多少用些。”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放在唇邊輕輕吹涼,動作細致溫柔,與那個在朝堂上力排眾議、削減用度以活民的年輕君王判若兩人。
趙太後艱難地睜開眼,看著兒子清瘦的臉龐和眼底深藏的疲憊與憂慮,心中一痛。她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撫上楊匡的臉頰,指尖冰涼。“我兒…苦了你了…”聲音虛弱如遊絲,“壺關…高將軍…還有羌哥兒的閨女…怎麼樣了?”她與鄧羌夫人是手帕交,視鄧瑤卿如己出。
楊匡強壓下心頭的酸楚,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母後放心。高將軍英勇,壺關尚在。瑤卿妹妹…受了些傷,但陳伯醫術高明,定能轉危為安。”他避重就輕,不敢將鄧瑤卿重傷垂危的實情相告。
趙太後渾濁的眼中湧出淚水,緊緊抓住楊匡的手:“匡兒…莫要瞞我…國事艱難…母後知道…裁撤用度,削減軍費…你心裡…比誰都痛…可這擔子…太重了…”她喘息著,眼中充滿了無儘的心疼和憂慮,“母後隻恨…不能替你分擔…”
“母後…”楊匡喉頭哽咽,將藥碗輕輕放在一旁,反手緊緊握住母親冰涼的手,將自己的溫度傳遞過去,“您好好養病,便是對兒臣最大的分擔。兒臣不苦。隻要母後安康,隻要這西昌百姓能有一口飯吃,能熬過這個冬天…兒臣做什麼都值得。”他低下頭,將臉埋在母親枯瘦的手掌中,如同幼時尋求庇護一般。這一刻,他不是君王,隻是一個在母親病榻前無助又倔強的兒子。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這對在亂世中相依為命的母子。沉重的王冠壓彎了少年的脊梁,唯有在母親這裡,才能汲取到一絲支撐下去的溫暖力量。
趙太後看著兒子低垂的頭顱和那微微顫抖的肩膀,心中劇痛難當。她掙紮著抬起另一隻手,顫抖著從枕邊摸出一件半舊的、洗得發白的棉袍內襯,上麵用粗線笨拙地縫補著幾個破洞。“天…快涼了…母後…給你補了件裡衣…省得…再凍著…”她的手抖得厲害,針腳歪歪扭扭,卻是傾注了一個母親全部的心血和無力回天的愧疚。
楊匡抬起頭,看著那件針腳粗糙的棉袍內襯,再看看母親蒼白憔悴卻充滿慈愛的臉,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他接過內襯,緊緊抱在懷裡,那粗布的觸感帶著母親熟悉的微溫,仿佛有千鈞之重。淚水終於無法抑製地湧出眼眶,滴落在粗布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母後…兒臣…定不負您所望…”他哽咽著,聲音不大,卻帶著泣血的承諾,仿佛要將這誓言刻進自己的骨血裡。窗外,夜風嗚咽,吹過空寂的王宮庭院,如同這亂世中無數生民的悲鳴。母親的病榻,是少年君王唯一能短暫卸下重擔的港灣,而那件粗陋的棉袍,便是這冰冷王權之下,最溫暖也最沉重的鎧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