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閣樓,程墨白掀開床板時,木板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夾層裡的密碼本還在,但當他翻開扉頁,陽光透過那個針眼大小的洞,在地板上投下細小的光斑——有人用專業放大鏡仔細檢查過每一頁。他點燃煤油爐,藍色火苗竄起的瞬間,閣樓裡彌漫開煤油特有的刺鼻氣味。火舌吞噬密碼本時,紙張卷曲發出的劈啪聲讓他想起北平冬夜燃燒的鬆枝。
突然,紙灰中閃過一道金屬光澤。程墨白用鑷子夾出那半片剃須刀片,德國“雙立人“的商標還清晰可見。警局裡用這種昂貴刀片的,隻有副局長周墨海的親信張秘書。他想起上周路過張秘書辦公室時,那人正對著小銅鏡修麵,鏡框上刻著日本櫻花紋樣——現在想來,那鏡子的角度正好能看見走廊全景。
窗外,東方泛起魚肚白,晨霧中的南京城像一幅未乾的水墨畫。程墨白摩挲著手槍冰冷的槍管,金屬表麵凝結的晨露沾濕了指腹。父親送他赴任時說的話在耳邊回響,老人枯瘦的手指在他肩頭留下的溫度似乎還未散去:“在狼窩裡扮羊,記住羊怎麼叫不重要,重要的是忘記自己有利齒。“當時書房裡的座鐘正敲響四點,窗外的海棠被夜雨打落一地。
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時,程墨白站在穿衣鏡前。鏡麵有些變形,照得人像微微扭曲。他練習著那個膽小怕事的檔案員表情:嘴角抽搐的幅度要恰到好處,眼神閃爍的頻率不能太規律。鏡中人完美複刻了他上個月在警局見到的漢奸文書——那人被日本顧問扇耳光時尿濕的褲管,在記憶裡依然散發著騷臭味。
電車票在掌心攥出了汗,紙質變得柔軟,邊緣微微卷起。中山碼頭的平麵圖在他腦海中展開:第三號倉庫的側門、檢查站的輪崗時間、日軍哨塔的視野盲區那裡有日軍嚴查的物資檢查站,上周剛槍斃了兩個偷運藥品的商人。林曼婷究竟是同誌還是陷阱?老鐘是生是死?程墨白想起老人棉襖肘部磨出的補丁,是用藍布頭縫的,針腳粗大得像蜈蚣腳。鴨舌帽男人背後的刀疤組織又是什麼來頭?那刀疤的形狀很特彆,像是被刻意烙上去的字母“k“。
程墨白扣上最後一顆紐扣時,聽見樓下賣豆腐的吆喝聲帶著江淮口音。竹梆子敲打的節奏比平日快了一拍——這是早市暗哨的預警信號。新的一天開始了,在淪陷區的南京,每個清晨都可能是永彆。巷口傳來日本軍靴踩過青石板的聲音,整齊得令人心悸。
南京偽警察局的晨鐘敲過七下,餘音在冰冷的空氣中久久不散。程墨白站在情報科辦公室的窗前,嗬出的白氣在玻璃上凝成薄霧。院子裡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下,幾個便衣正在抽煙,煙頭的紅光在晨霧中時隱時現。樹皮上刻著的“國恥“二字已被新長的樹皮覆蓋大半,隻剩“戈“字的撇捺,像把折斷的戟。
“程主任,您的調令。“秘書小吳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年輕人遞來蓋著朱紅大印的公文時,食指在紙緣留下汗漬。程墨白注意到他眼角餘光瞟向的正是桌上那份《警力部署表》——這個習慣性動作暴露了他是誰的眼線。
展開公文,“情報分析股副股長“的任命下方,黎世君的簽名龍飛鳳舞,最後一筆的墨跡暈染開來,像是故意為之。三天前那場深夜會麵後,這個特工頭子突然對他青眼有加。程墨白想起檔案室裡那份標著“黎世君親啟“的密件,火漆印上的指紋有被複製的痕跡。
“恭喜高升啊!“粗獷的聲音震得窗玻璃微微顫動。程墨白轉身時已換上受寵若驚的表情,甚至讓膝蓋微微彎曲以顯得矮了幾分。趙世炎魁梧的身軀堵在門口,警服第三顆紐扣鬆著——這是警局裡“警察派“的標誌性做派。他腰間新配的南部手槍槍套擦得太亮,反而暴露了使用痕跡。
“趙科長折煞我了,不過是給各位長官打打下手。“程墨白微微欠身,眼鏡滑到鼻尖,活脫脫一個文弱書生。
趙世炎大笑著拍他肩膀,力道大得能把普通人拍散架:“黎主任特意關照的人才,就彆謙虛了!“話音未落,走廊傳來高跟鞋的脆響,他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林曼婷抱著檔案袋走進來,藏青製服襯得膚色如雪。她衝程墨白點頭致意,對趙世炎卻視若無睹。警花與情報科長的微妙關係,在空氣裡擦出火星。
“程股長,周局長要的《治安月報》。“她放下文件時,袖口掠過墨水瓶,在程墨白的調令上濺出幾滴藍黑墨跡。趙世炎突然伸手按住檔案袋:“這種機密文件,該由我轉交。“
林曼婷鬆手得乾脆:“正好,省得我跑兩趟。“轉身時,她左手小指在程墨白的茶杯邊緣輕叩三下——地下黨警告信號。
等兩人先後離開,程墨白才查看被墨水汙染的調令。在陽光下傾斜紙張,墨漬間顯出幾個針尖大小的孔洞,拚出“當心趙“三個字。他不動聲色地燒掉文件,灰燼裡殘留著林曼婷常用的梔子香水味。
午休時分的警局食堂像個微縮戰場。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斜射進來,在水泥地上劃出一道明暗分界線。警察派圍著趙世炎坐北側,十幾雙警靴在地板上敲出整齊的節奏;特工派占據南邊角落,清一色的黑皮鞋尖都朝著中心方向。中間地帶是像程墨白這樣的“技術官僚“,他們像棋盤上的卒子般散落在危險地帶。
程墨白端著飯菜剛坐下,鋁製餐盤裡的清湯寡水就映出了財務科劉胖子油光滿麵的倒影。這個出了名的牆頭草今天特意換了顆新金牙,笑起來像含了塊黃銅。
“聽說程股長在查三月份的特彆經費?“劉胖子湊近時,程墨白聞到他身上廉價發油混著大煙的味道。那雙肥短的手指在桌下不停搓動,像在數看不見的鈔票。
程墨白扶了扶眼鏡,鏡片反光遮住了他瞬間銳利的眼神:“例行歸檔而已。“筷子尖在米飯上劃出無意識的線條——這正是林曼婷暗中調查的貪汙案線索。米粒排列成的數字,恰好是劉胖子上個月在賭場輸掉的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