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南京城的冬夜寂靜如墳。程墨白取出膠卷底片,在暗袋中衝洗出微型照片,然後焚毀。火光映照著他堅毅的側臉。三天後,那些村莊將麵臨滅頂之災,而他剛剛傳遞的情報,或許能救下幾百條人命。
但這隻是開始。程墨白知道,自己將在這座飽經創傷的城市裡,開始一場不知何時結束的潛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個選擇都關乎生死。
雪花無聲地覆蓋了南京城的傷痕,也掩蓋了他離去的腳印。
程墨白將灰燼衝入下水道,水流卷著黑色殘渣打著旋消失。他擰緊水龍頭,金屬管道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閣樓外,寒風搖撼著窗欞,像有什麼東西想要闖進來。
淩晨三點十七分,程墨白突然驚醒。不是噩夢,而是樓下巷子裡刻意壓低的咳嗽聲——兩聲短,一聲長,這是地下黨的警戒信號。
他翻身下床,手槍上膛,貼著牆壁挪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借著慘白的月光,看見老鐘裹著破棉襖蹲在巷口的餛飩攤旁。老人沒帶往常的煙袋,右手食指在左腕上輕叩——危險信號。
程墨白迅速套上藏青色棉袍,將手槍塞進內袋。正要下樓,突然停住——老鐘的圍巾係法不對。三年來,這位老交通員永遠打的是漁夫結,今夜卻是平結。
他退回屋內,從地板暗格取出備用手槍,檢查轉輪。五發子彈,足夠了。後窗的防火梯鏽跡斑斑,程墨白踩上去時,鐵架發出細微的呻吟。
貼著牆根繞到巷尾,程墨白看見餛飩攤後的陰影裡站著兩個人。老鐘佝僂的背影,以及一個戴鴨舌帽的高個子。那人左手揣在兜裡,右手比劃著什麼——指節處有反光,是戒指?不,是刀疤。
"老鐘叔!"程墨白突然高喊,聲音驚飛了屋簷下的麻雀。兩人同時轉頭,鴨舌帽男人猛地掏出手槍,老鐘卻撲上去按住他的胳膊。
槍聲撕裂了夜空。
程墨白已經閃進牆角,聽見子彈打在磚牆上的悶響。他屏住呼吸,數著心跳——十七下,巷子裡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然後是汽車引擎的轟鳴。
等一切歸於寂靜,程墨白才敢探頭。餛飩攤翻倒在地,熱湯在青石板上冒著白氣。老鐘不見了,地上隻有一攤暗紅的血跡,和半截被踩滅的香煙。
"程程先生?"微弱的聲音從垃圾箱後傳來。程墨白箭步上前,發現是賣報的啞巴小六子。孩子臉色慘白,比劃著:老鐘被塞進黑色汽車,往鼓樓方向去了。
小六子突然瞪大眼睛,指著程墨白身後。他轉身的瞬間,聽見扳機扣動的輕響——
"是我。"林曼婷舉著毛瑟槍從陰影裡走出,警服外套著羊絨大衣,卷發盤在警帽下。她的槍口穩穩指著程墨白的心臟,"彆動,你被監視了。"
程墨白僵在原地。這個女警他認識,檔案科新調來的打字員,據說有日本留學背景。此刻她指尖搭在扳機上的姿勢,卻是標準的中統訓練手法。
"黎世君的人?"程墨白慢慢抬起手。
林曼婷的嘴角抽動了一下:"老鐘讓我告訴你,清鄉計劃已經送到。但聯絡站暴露,立即銷毀'春蠶'密碼本。"她突然調轉槍口,朝巷口連開三槍。
黑影應聲倒地。程墨白看見鴨舌帽男人捂著肩膀踉蹌逃跑,消失在街角。
"為什麼幫我?"程墨白仍不敢放鬆。
林曼婷收起槍,從大衣口袋掏出一枚生鏽的子彈殼——這是地下黨高層聯絡信物。"你父親程教授在北平還好嗎?"她問得突兀,"他托我帶話,'圖書館的《楚辭》該還了'。"
程墨白瞳孔驟縮。這是父親在他十六歲時定的暗語,世上隻有三人知曉。第三個人,三年前就死在了南京大屠殺中。
遠處傳來警笛聲。林曼婷塞給他一張電車票:"明早七點,中山碼頭。"她轉身時,程墨白看見她後頸有一道新鮮的鞭痕,藏在衣領下,像條蜈蚣。
回到閣樓,程墨白掀開床板。夾層裡的密碼本還在,但扉頁多了一個針眼大小的洞——有人用放大鏡仔細檢查過。他點燃煤油爐,看著火舌吞噬密碼本,突然注意到紙灰中閃過金屬光澤。
用鑷子夾出來,是半片剃須刀片,德國製。警局裡用這種刀片的,隻有副局長周墨海的親信,那個總在辦公室修麵的張秘書。
窗外,東方泛起魚肚白。程墨白摸著手槍冰冷的槍管,想起父親送他赴任時說的話:"在狼窩裡扮羊,記住羊怎麼叫不重要,重要的是忘記自己有利齒。"
第一縷陽光照進來時,他對著鏡子練習那個膽小怕事的檔案員表情。鏡中人嘴角抽搐,眼神閃爍,完美複刻了他上個月在警局見到的那個因害怕而尿褲子的漢奸文書。
電車票在掌心攥出了汗。中山碼頭,那裡有日軍嚴查的物資檢查站。林曼婷究竟是同誌還是陷阱?老鐘是生是死?鴨舌帽男人背後的刀疤組織又是什麼來頭?
程墨白扣上最後一顆紐扣,聽見樓下賣豆腐的吆喝聲。新的一天開始了,在淪陷區的南京,每個清晨都可能是永彆。
南京偽警察局的晨鐘敲過七下,程墨白站在情報科辦公室的窗前,看著院子裡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皮上刻著的"國恥"二字已被新長的樹皮覆蓋大半,隻剩殘缺的筆畫,像一道愈合不了的傷疤。
"程主任,您的調令。"秘書小吳遞來蓋著朱紅大印的公文,眼角餘光卻瞟著他桌上的文件——這個習慣性動作讓程墨白記在心底。
展開公文,"情報分析股副股長"的任命下方,黎世君的簽名龍飛鳳舞。三天前那場深夜會麵後,這個特工頭子突然對他青眼有加。
"恭喜高升啊!"粗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程墨白轉身時已換上受寵若驚的表情,趙世炎魁梧的身軀堵在門口,警服第三顆紐扣鬆著——這是警局裡"警察派"的標誌性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