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鳶從祁晟屋子出來後,就回雜物屋把錢分成兩份。
何老婆子讓買的骨頭和精米,自然是從她那邊出項。
何老婆子的一百二十文,減了十七文,就是一百零三文。
陸鳶每數十個銅板就用草繩串起來,這樣一目了然,省得何老婆子進屋數錢後,再出來就說不對了,屆時她有口難辨。
把何老婆子的銅板全都串好了,她也開始數自己的那些個銅板。
雖然知道有多少,但架不住想數。
她已經不是身無分文了,而是有四十六文錢的人了。
她這幾日的苦日子,總算是看到了盼頭。
陸鳶隻留下六文錢,餘下的則藏在床頭粗竹筒裡。
竹筒有一根手指頭的深度,幾乎是挨著屋子牆壁的,平時看不見內裡藏有東西。
藏好錢,又歇了一會,似乎聽到了何老婆子的聲音,她才拿著錢出去。
何老婆子手裡拿著一碗糙米,瞄了她一眼:“銀子呢?”
“在這呢。”陸鳶往上提了提手裡的籃子。
何老婆子瞅了一眼,裡邊是串好的銅板。
“得,跟我進屋,我要數過。”何老婆子端著糙米進了屋,陸鳶也跟著進去了。
這還是陸鳶第一回進何老婆子的屋子。
物件簡單,一張三尺寬的木床,一方小桌上一盞油燈,而後則是擺在床頭旁的一個缸,缸上蓋著木板,看不見裡邊裝了什麼。
她想,糧食應該就在那個缸裡。
何老婆子手上拿著糙米,就表示上一頓糙米粥就是最後的米了,那缸裡估計也隻裝著米糠。
許是今日有進項,何老婆子才會去買米。
陸鳶見何老婆子把米放到缸上方,便問:“老太太,這米是借的還是買的?”
何老婆子睨了一眼她:“咱們家有田嗎?有收成嗎?沒田沒收成,拿什麼還?”
這何老婆子的語氣著實衝,要不是她脾氣好,早與她吵嘴了。
但仔細琢磨過,也理解老太太的這種性子。
一個老太太帶著孫子討生活,脾氣要是不古怪點,不知被欺負成什麼樣了。
陸鳶想明白後,也就沒那麼在意何老婆子態度了,她道:“今日去市集,陳家二嫂與我說,想要糙米就去她家買,六文錢一斤。”
她說著話的同時,也把籃子裡的銅板放到了小方桌上。
何老婆子走到小方桌前坐下,撥弄了一下串好的銅錢,說:“不用,這是裡正家的糧食,不用銀子。”
“不用銀子?”陸鳶很是詫異。
何老婆子解釋:“先前著急賣田,裡正想要,但手裡銀子不夠,他們家提出在兩年內,每月都會給我們家送五斤糧,我才同意把家裡的水田賤賣給了他們。”
說起往事,何老婆子格外自豪:“晟哥兒打獵是一把好手,十幾歲就跟著老獵戶進山打獵,攢下了家底,建了屋子,又給家裡買了水田,那會整個圍山村都羨慕祁家日子紅火……”
說到這,聲音停了,歎了一口氣,低頭數著每一串的銅板。
陸鳶卻是聽到關鍵的地方。
祁晟自小上山打獵,肯定是很熟悉山裡環境的,那又怎麼會摔下山穀?
何老婆子數了一遍,對上了數目,又包了起來,抬眼瞧她,問:“你掙了多少?”
陸鳶回神,應道:“也沒多少。”
何老婆子沒聽到準確數字,輕嗤一聲:“還知道防我了?老婆子我就算窮得乞討,也不圖你那仨瓜倆棗。”
何老婆子不會圖她的錢,這點,陸鳶倒是信的。
“這不是入秋了,之後就是深秋,天冷了,想存點錢做冬衣。”
“要做冬衣,就機靈點,等河邊的蘆花出來了,就趕緊去收。”
陸鳶明白蘆花的作用,是做冬衣的填充物。
得虧是嶺南,要是北方,蘆花做填充,定然熬不過冰天雪地的冬日。
陸鳶準備出去時,又瞧了眼米缸上的糙米:“那裡正家還賣米嗎?”
何老婆子眉頭一皺,不悅道:“五斤米還不夠你吃?”
陸鳶:……
怎麼可能夠!
就這三天一頓粥,平時都是米糠野菜,肚子裡邊也沒油水,身體怎可能受得了?長此以往,她這身體的壽命也就止在四五十了。
“我是琢磨著,等我手裡有銀子了,再去買米。”
何老婆子:“你有銀子你便去買,反正除了這五斤米外,我是不會再花錢買一斤米的。”
陸鳶:“我以後會掙錢買的。”
何老婆子似聽到了笑話一般,笑了一聲:“你若真能掙錢,何至於逃荒到圍山村?”
陸鳶麵不改色地道:“那還不是因為老家乾旱,才沒法子掙錢,我現在已經想到掙錢的法子了。”
何老婆子來了興趣:“啥法子?”
陸鳶:“我買了些豆子回來,等過幾日趕集日,我磨些豆乳到市集上擺攤子。”
何老婆子狐疑道:“你既會做豆乳飲子,又怎用得著逃荒?”
陸鳶也不慌,應:“老太太莫不是忘了,我方才才說老家乾旱,水都要花錢,又哪來的水做豆乳飲子?”
何老婆子也反應了過來,好像是這麼回事。
她斂去臉上的懷疑,道:“你既有賺銀子的法子,那你便去做,但你得記住,莫要有了銀子,就反悔不與晟哥兒做夫妻了。”
陸鳶應得毫不心虛:“那肯定不能。”
她得加把勁多去刺激祁晟了,爭取把他刺激醒。
何老婆子哼了一聲,說:“晚上用骨頭熬粥,大家夥都補補。”
陸鳶應:“好。”
轉身出了屋子,暗暗呼了一口氣。
天氣熱,陸鳶怕骨頭會臭,就先去熬湯了。
隻是屠戶沒有把骨頭砍斷,是完好的一整根,她隻得自己砍。
瞧著棒骨,又看了眼祁晟的屋子,她的心裡頓時有了主意。
陸鳶悄悄把木墩子挪到了祁晟的窗口下。
她把柴刀磨得更鋒利些,然後把棒骨放在木墩子上頭,大開大合地開始砍了起來。
“噠噠噠”地巨響,把屋子裡頭的何老婆子都嚇了一跳,她忙不迭跑出來看是咋回事。
一出來就看到蘇氏拿著把柴刀,在孫兒屋子的窗口下,哐哐哐地砍著棒骨。
何老婆子捂著胸口呼了一口氣,大聲道:“你砍就去遠些砍,彆擾晟哥兒了。”
陸鳶動作停了停,應:“吵著了他才好,吵醒了更好。”
說著,便繼續剁。
何老婆子聽到蘇氏的話,一怔。
“噠噠噠”的聲音再次響起,她也不阻止了。
屋中的祁晟,昏迷兩個多月,還是鮮少聽到人聲水聲以外的聲響。
噠,噠,噠……
似乎是用蠻力劈柴的聲音,可又不像。
他祖母定然是沒有這力氣的,那隻能是寡婦蘇氏弄出來的動靜。
祁晟便是一直昏迷,隻留著微弱的意識,但也能感覺得出來,這幾日的蘇氏很不一樣。
前些日子,沒什麼存在感,可這幾日,每一日都能讓他印象深刻。
祁晟一時間也好奇了起來,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蘇氏。
屋外,陸鳶剁好棒骨,也累出了滿頭大汗。
洗手洗臉後,陸鳶起鍋燒熱水,骨頭焯出血水,她才放到平日裡給祁晟熬粥的砂鍋熬湯。
砂鍋熬湯,水分蒸發少,用小火慢燉一個時辰,也少不了多少湯水,而且煲出來的湯也會更香濃。
怕看不住火,她把砂鍋和爐子都搬到了廚房外頭,可以一邊乾活一邊看火。
先前弄回來的竹筍一直沒處理,今天趁著天色還早,就先處理了。
何老婆子在屋中窗下做著繡活,又聽到了彆的聲響,就往外瞅了一眼。見蘇氏在捯飭竹筍,似乎已經習慣了她的折騰,遂又收回了視線。
陸鳶把竹筍外邊硬殼都給剝去了,隻留裡邊青黃色的筍肉。
她一共挖了三根竹筍回來,每一根都差不多有十斤重。
家裡隻有兩個簸箕,一時曬不了太多,她便隻清理了一根筍。
清理下來,一根筍的筍肉隻有三四斤重。
剝好的筍,就開始切成一條條。待煮開水後就倒進去焯水。
也不知道要焯多久,就憑著感覺來。
她擔心焯水後,苦澀味依舊重,所以在撈出來後,又用涼水盆裡浸泡一晚上,打算明日再晾曬。
弄好竹筍,骨湯也已經熬了許久,她打開蓋子,看到翻滾的清湯上飄浮的骨油,就用勺子舀到碗中盛了起來,用來燉菘菜。
第一遍的骨湯,很難熬出奶白色,直到第二遍或是第三遍,才易熬出奶白色。
所以熬粥前,得把骨頭撈了起來,明日再接著熬湯。
另外多盛了一碗湯出來,留著熬米湯。最後剩下的湯水,徑自把淘好的小半碗糙米放進去,再熬半個時辰。
熬著粥,陸鳶朝著何老婆子,問:“老太太,明天我去開墾菜地,菜地裡那幾顆菘菜可以摘了嗎?”
何老婆子沒應她,就抬頭給了她一個眼神。
那眼神好似在說——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
這才一起生活幾天,她竟都能看懂老太太眼神了。
陸鳶:“骨湯熬出來的骨油,放不到明天,壞了多可惜呀。再說明日就要種菜了,不得把地翻一翻?這菘菜,明日還是得摘了,明日與今日,無甚區彆,老太太你說是不是?”
何老婆子眉頭微皺,琢磨了一下還是點了頭。
陸鳶有了何老婆子的同意,立馬去了後山坡,把那三顆病病歪歪的菘菜全給挖了。
三顆菘菜,都還沒有一斤重。
等粥熬得差不多了,她才洗了兩顆最小的菘菜,切成一一條條,放到骨湯裡燉,再掰兩瓣屋角下的蒜,拍碎切成蒜蓉放進去,最後撒一小撮鹽,香味直接就飄散了出來。
一碟菘菜放上桌子,熱乎乎的,還飄著香味,春花和秋花都扒拉著桌沿,盯著吞咽口水。
陸鳶往骨頭粥裡也撒了一小把鹽攪拌,分了四碗不同分量的骨頭粥。
分好後則放到水盆裡用涼水晾著,接著洗鍋,用骨湯熬米湯。
米已經碾成粉了,煮開了就成,花不了多少時間。
過了好半晌,陸鳶把粥端上飯桌,喊道:“吃飯了。”
何老婆子從屋中出來,看向桌上簡單的吃食。
不知為何,明明是很簡單的吃食,僅僅是看著,就已經覺得很美味了。
吃上第一口有味道的菜時,嘴巴淡了六天的陸鳶,險些紅了眼。
再喝一口帶著肉香味的粥,她才覺得這六天下來,終於活得像個人了。
何老婆子也在嘗試過後,難得誇讚道:“廚藝不錯。”
兩個孩子一句話也不說,隻埋頭喝粥。
陸鳶給她們各夾了幾根菘菜。
春花抬起頭,眼睛亮閃閃地看著她娘:“娘,這粥好好喝呀。”
秋花不會說句子,抬起頭,也囫圇不清的說:“娘,好。”
陸鳶也吃得滿足了,是以對她們笑了笑,叮囑道:“慢點喝,彆給嗆著了。”
暮食過後,便開始洗漱。
陸鳶今日走了許久的路,腿腳透著隱隱酸痛。
家裡的盆呀,桶呀,都是用來洗衣洗澡或是打水用的,不便泡腳,她便用布巾濕了熱水,然後再敷到小腿肚上,反複幾遍,以此舒緩疲憊。
入了夜,何老婆子點了油燈,到孫子的屋子說話。
“晟哥兒,你那未過門的媳婦原來也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說到什麼就去做,半點都不含糊。”
“前日做竹床,且說要開墾菜地,今日還與我說,她要做豆乳飲子到市集上擺攤賣。”
“你說這麼一個巧慧能乾的,怎會把日子過得這麼差?”
“而且,祖母發現自個好似被她牽著走了。祖母是多小氣的一個人,可地裡那幾顆菘菜,我愣是同意她全摘了”
祁晟聽著祖母的話,對蘇氏的好奇又多了幾分。
根據祖母的話,不難聽出蘇氏不僅乾活利落,還是個能說會道的。
可就如同祖母說的,就這麼一個利落且能說會道的,怎會讓婆家欺辱至背井離鄉?
何老婆子又絮絮叨叨的說了好多話,把這兩日的事都說完了,才止住了話頭。
她坐在床邊上,安靜且眷戀地望著孫兒。
半晌後,抬起手輕撫了撫孫兒的臉頰:“晟哥兒,你到底何時能醒呀?祖母想你了。”
原本存了死誌的祁晟,在聽見祖母的話後,心底油然升起了濃濃的愧疚。
祖母已近六十歲高齡,卻一而再的白發人送黑發人,如今隻剩下他一個親人,也要眼睜睜看著親孫子的生命慢慢流逝,卻也無能為力。
這是他的不孝。
若真有個曾孫陪著祖母,或許祖母便不會孤單了。
隻是他不願。
祖母或有了慰藉,但同時也會苦了另一個女子。
這年頭生活不易,寡母帶著兩個年幼孩子便已經夠苦的了,再多了一個孩子和一個老人需得贍養,壓力實在太大了。
還不如尋個年紀大些的鰥夫嫁了,有人幫襯著,也總好跟了他這個什麼都幫襯不了,還需得人照顧的活死人要來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