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隻有窸窸窣窣的蟲鳴。
李羿塵的聲音似是朗月入懷,但可惜,不多時就已斷絕。
而在此刻,傾夢已如一隻驚慌失措的年幼麋鹿,緊緊地攢住衣角,目光迷茫掙紮。
良久,一隻烏鴉於墓碑側掠起,傾夢突然舉起頭,已作出決定。
“好。”
李羿塵臉上便浮出一抹微笑,他的目光盯著傾夢的眼眸,清冽透亮,像是一條山澗。
他突伸出手,燦笑道:“以後,我保護你。”
——
夜下,一位黃袍負劍、長須橫眉的道士立於山崖之畔,眺望遠方,月光蒙著他的麵,已是看不清神色。
在他身後,有一排立如將兵的官屍,它們有著灰藍色的皮膚,猩紅的眼睛,瞧上去,就如一齊魔神,讓人望而生畏。
但那道士卻渾然無懼,姿態如鬆,因為在它們的眉心,有著一紙黃符。這是茅山的“風雷符”,有震壓鬼神之能。
而它們就是鬼神。
一群嗜血的神。
月色西沉,皎皎月光漸漸地暗了下來。如刀夜風刮來,他身側的不名之樹搖晃,木葉蕭蕭。
杏袍道士猛地轉身!
月光、木葉成了背景,他的臉露了出來。
那是張充滿玩味的笑臉。
臉上皺紋一條條綻出,不知藏著多少歲月滄桑,多少人情事故。但他還在笑,此時在笑,過去也在笑,未來亦如此。
他笑了一輩子。
沒有人知道他笑了多久,也沒人知道他何時停,以及他為什麼而笑。
他的笑像一縷冬日陽光,溫和平淡,可卻藏著大多悲傷。
那輕輕的年紀、深深的皺紋豈非已說明了一切?
笑一笑,十年少,但他卻在這三十歲年紀,十年的談笑江湖中,已如一位半百的中年人。
所幸,他雖已貌衰,但頭發依舊黑的發亮。
“人生苦難,世人流離,時代帷幕不斷拉開,祂以萬物為棋,眾生為子,籌劃了億萬載,終是等來了這天,哈哈哈!”他笑起來,眼神傷心,大喊道:“貧道出手了!”
聲如悶雷,炸響於天穹,傳至遙遠處。
同時,他突地拔出負背的鐘馗桃木劍,一劍劈向官屍額頭的黃符。
嗞啦!
火花迸濺。
黃符炫燃,如枯葉飄落,轉瞬化作餘燼,焚化一空。而此時,那具官屍的猩紅眸子悄然一閃,如獲生命。
嘩啦~
烏雲不知何時已彙聚,但沒過多會兒,又已下雨。
雨水洗淨道士、官屍身上的泥土,令他們的身影又漸漸模糊了。
而此時,卻見道長突一腳踢出!
那具已焚儘黃符的官屍直接墜落懸崖!
黃袍道士雙手負後,轉身歎道:“貧道對不住你們啊。”
說著,他已身影一閃,個翻身,掠下山崖。
——
天地之間,雨幕厚重,水氣霧靄沉沉,壓折了楊柳,洶湧了河流。
名叫聖伊來斯的小鎮裡,石拱橋中央,此時有位儒衣中年與一個青衫少年郎手持花折傘,正在觀花。
觀的自然是荷花。
在這細雨中,生根於河畔淤泥中的荷花開的尤為漂亮,嬌小菡萏一點紅,於碧葉中襯得荷花仿似一位婀娜多姿的仙女。
周圍房舍燈火闌珊,也讓這河流變得五彩斑斕。
儒衣中年諸葛孔明兩鬢微霜,雙手背後,神色平靜,內心默念儒、釋、道三家真言。
他一向如此。
無論修身養性、觀景怡情,又或是現在的危機重重。
他保持這個習慣已有六十年。
而立於他身畔的青衫少年,卻目光純淨,一直盯著亭亭玉立的蓮花,心神仿佛沉醉其中。
也隻有這時,像他這樣的讀書人才能放鬆。什麼都不必想,什麼也不必做。徹底放下讀書重擔。
諸葛孔明突扭過頭,看向少年,道:“宋玉。”
少年回神,亦看向他,道:“先生,何事?”
諸葛孔明笑了下,又扭頭過去,輕聲道:“無事。”
少年皺眉,目光盯著諸葛先生的眼,似看穿了他,道:“先生,你是否有什麼心事?”
諸葛先生並未否認,道:“的確。”
宋玉道:“敢問,先生在想什麼?”
諸葛先生微笑,笑容和煦,道:“在和你一樣,想這時候,我的先生又在想什麼。”
宋玉咯咯笑道:“先生的先生一定在想學生。”
諸葛先生伸出寬厚手掌,輕輕地摸了下宋玉的頭,又轉過頭去,眼神一下子迷茫、痛苦起來。
先生的先生,真的會想學生嗎?
突然,似有所感,諸葛先生又轉過頭,卻不是看向宋玉,而是凝視石拱橋的儘頭。
那有一個人。
一個著陳衣、戴鬥笠的潦發中年。
漁夫。
此時,漁夫也正將目光看向他,一雙眼眸澄澈如嬰,嘴角含著譏諷的笑。他在笑什麼?
諸葛先生眼神很冷,目光也為之化作冷電。
隻聽——
“若諸葛先生的先生在想學生,那麼一定不是你,是麼?”他已至諸葛先生身側,笑眯眯開口。
諸葛先生道:“的確。”
他偏過頭,看向宋玉,叮囑道:“莫要講話。”
宋玉果然不語。
漁夫卻偏過頭,玩味道:“那麼諸葛先生,不妨猜猜,他此時會想什麼,想哪位弟子?是‘鬼駝嶺’生死未卜的快劍謝陳東,還是天山第一廢劍陳許安,或者,真的在想你這離經判道之徒?”
諸葛先生淡淡道:“諸葛一生,求道濟世,僅此而已。離的哪門經,判的何門子道?”
漁夫在冷笑。
求道濟世?判的何門道?你也配?
他上前一步,又立馬停下,質問道:“你諸葛孔明既然求道濟世,又為何苟於此間,不將莫大機緣贈予天地?你諸葛孔明既然不離經判道,又為何入儒釋道三家之門?害得汝師背罪離山,成了街頭乞丐,害得你兩位師兄自廢修為,一個生死未卜,一個成了人人可欺的掃地大漢!”
他字字如刀,捅進了諸葛先生心中。
諸葛先生的心,也不斷的被撕裂,破碎,沉入深淵……
諸葛先生眼神痛苦,突然一巴掌摑在他臉上,力道勁疾,直接給他打飛出去,臉頰變得紅腫。
撲通一聲,河水濺起波瀾。
諸葛先生雙手背後,譏笑道:“我諸葛孔明對不住師門自然不錯,但善惡是非,又豈是你這畜生可一言斷之!”
他一掃前態,儒衣氤氳彩光,恍如神人。
而在他的身側,青衫宋玉至始至終凝視荷花,像是在看一位羞澀姑娘。
河水中,漁夫時起時沉,竟不會遊泳。
破罵聲不斷傳來。
諸葛孔明一笑置之,轉身拉了拉宋玉的衣襟,示意他該走了,隨後,便拎傘而行。
宋玉回神,緊跟其後。
夜更深,月已明。
燈火已熄。
萬家屋舍,一下子,像是沉入了深淵,風更冷,夜更寂。
陰影中,有水流聲響起,沉沉的,聽得令人心神也似沉陷。這樣的聲音,本不該出現的。因為世間根本沒有!隻有死水微瀾才像!
這夜色下,怎麼會有水流聲?隻見,在一片雪白霧靄中,一葉扁舟搖曳著撥霧而來。
扁舟上,站著個人,老人。
他也戴著頭笠,他的眼睛也清澈如嬰。隻不過,他已白發似霜,皺紋已一條條如刀刻在臉龐,手指、手掌已乾枯——他老了。
但,他還是很精神,簑衣下的肌肉像花岡岩一樣堅硬,一樣不老。
他緩緩放下船槳,站在舟頭,目光平靜,彎腰將漁夫拉上了岸。漁夫上岸後,便一言不發了。
他也什麼都不說。
隻是將目光看向遠方,看向迷霧。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絕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