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高懸,野猿嘶鳴,襯得天地愈加淒清。
山崖畔,一株虯勁青鬆插崖而生,細密鬆針上蒙著一層淒冷的月光。月光皎皎,冷色霧靄如靜水浮光。不知何時已照進了山隙,浸入了李羿塵心中。此時,李羿塵就站在山隙裡。他已佇立很久。自從那方世界中蘇醒之後,他就在來到了這裡,一直默默立著,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似亙古佇立至今,又可以站到萬物毀滅為止。
夜空如一塊鑲嵌寶石的墨玉,深沉且寧靜,奪目且美麗,就像握在李羿塵手裡的劍。
他的劍已不是那柄鏽劍,已換成了一柄寶劍,一柄鑲嵌著無數黑鑽的劍。
他好像無論何時都可以摸出把劍來。
寂靜的夜,沉默的人,這樣的時間,已是注定不會平靜。而李羿塵的心,也從未平靜。
突然,李羿塵抬起了頭,看向遠方,又突身形一掠,一式“雲煙追雨步”,個翻身,踏著冷濕的山壁,來到了山頂。
山頂上有兩個人,兩個少年。
李羿塵已收起了劍。
沒有人知道他將劍收在了哪裡,絕沒有人。
豈非是收到了心裡?
那兩個少年已察覺到了他,當即轉身,眼睛一下子就灼灼發光了。這兩個少年果然是崔平安與張揚子。
“李羿塵,你去哪兒了?”崔平安紅了眼。
他聲音沙啞,帶些哭腔。顯然,當他們落入深淵來到這裡,卻唯獨不見李羿塵後,傷心的哭過了。
——李羿塵,你去哪兒,你知不知道我很擔心?
——李羿塵,你是我兄弟,為什麼要離開我,你為什麼現在才來?
崔平靜心裡有很多話想說。
李羿塵卻很平靜,像這寧靜的夜。他沒有回答他的問,隻輕聲笑道:“崔平安,天涼了,咱們回去吧。”
他的聲音溫和,似春日裡的一線陽光。
崔平安突然目光遙遠了,心也隨目光遠去了。記得很久以前,自己同眼前人第一相遇的時侯,是冬天。天很冷,自己被幾個混混打了,縮在牆角,吐著血,恨恨的告訴自己以後要打回來,那時,就有個破衣草鞋的少年向他伸手,偏過頭,說著“天涼了,跟我回去吧”。那時,少年的微笑也如此,像陽光,曾照進他黑暗山隙裡的心靈。然後,本極犟的他,不知怎地,當看見那雙清亮眼睛後就變了,立馬跟他走了。
但如今,不知為何,他卻不想走。
星空下,他看著他,笑容燦爛,可卻極傷心。張揚子站到一旁,也忍不住道:“李羿塵,你去哪兒了?”
李羿塵取出劍,一手橫臂且橫劍,道:“落坑之後,不知道為什麼我到了山崖隙裡去了。喏,這是在山隙裡發現的,挺值錢的,送你們了。”說罷,他手一揮,劍已落入張揚子手中。
張揚子抱著劍,拍了拍崔平安的肩,道:“回家。”
這兩個字像用儘了他所有力氣。
他深深地看了李羿塵一眼。
李羿塵則大步流星,雙手背著後腦勺,大搖大擺的離開。張揚子與崔平安隻好跟著。
而當他們離開後,那片李羿塵佇立的石隙處,才開始滲出血。
……
夜濃,墓碑側。
李羿塵三人坐下休息,點著一團篝火,烤著先前在溪澗中捕獲的鯉魚。張揚子與崔平安已睡下,打著鼾——隻要李羿塵要他們休息,他們向來不會拒絕,無論身處何地。
借著篝火,李羿塵撕開衣襟,胸腔有一處爪痕,正淌血。再伸出右手,隻見右手腫大,竟毫無知覺。
李羿塵看著,用衣襟包紮起來。
額頭已滲出冷汗。
夜色下,他背倚墓碑,包紮傷口,而另一邊,一個裝睡少年聽著他咬牙的聲音,輕輕油泣。
良久,夜風習習,正在包紮的李羿塵心神突一猛顫,他幾乎一瞬間起身。
常年握劍,令他對危機極為敏感。
他取出一柄無格黑劍,持劍指碑,冷聲道:“出來。”
墓碑後一陣沉默,但卻可聽細微聲響。良久,才冒出個小腦袋來。
再之後,是個人,一個女孩兒。
李羿塵盯著她,卻在一瞬間癡了。像他這樣的人本不該如此,因為他有一顆無比堅韌的道心。
但他真的癡了,為眼前絕色著迷。
隻見這位姑娘正是:“一身如楓彼岸衣,足掛叮咚小金鈴。眉如遠山顏似雪,一對秋水月明心。”
李羿塵摒住呼吸,心臟劇烈跳動,羞而郝顏。
良久良久,夜風吹拂,葉木自樹端飄落,李羿塵穩下心神,輕聲詢問道:“你是誰?”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和他的心一樣。
你怎叫一個青蔥年華、未經世事的少年,在麵對一見鐘情的女孩兒時內心不忐忑?
那姑娘也是郝顏,指尖撚著衣角,囁囁嚅嚅道:“回……回稟仙師,小……小女子傾夢。”
她的聲音一如她的人,讓人心動。
李羿塵一把丟掉劍,故作淡定,道:“我……我叫李羿塵。”
沉默一會兒,李羿塵突道:“你從哪兒來的?”
傾夢道:“這是我家。”
李羿塵疑惑道:“你家住墳墓?”
傾夢乖巧道:“嗯。”
李羿塵道:“你是人是鬼?”
傾夢眨眼,嫵媚如妖,理所當然道:“鬼。”
李羿塵倒吸一口涼氣,道:“你怎麼死的?”
傾夢道:“不知道。聽我爹說,我是撿來的。我爹姓林,前些日子出去了。至於去哪兒了,我也不知道。”
李羿塵忍不住追問道:“那你被撿之前呢?”
傾夢搖搖頭,道:“記不請了。”
李羿塵道:“為什麼要住在這裡?”
傾夢道:“爹說人有人間,鬼有鬼界,不可逾越。而且,爹還說外麵沒一個好人,讓我彆瞎跑。”
李羿塵道:“你見過人嗎?”
傾夢道:“沒有。”
李羿塵笑道:“其實我就是。”
傾夢渾然無驚,道:“我知道。”
李羿塵道:“你不怕我殺了你?”
傾夢道:“不怕。”
李羿塵追問道:“為什麼?”
傾夢突笑,令萬物失色,夜色明耀,道:“因為你是好人!”
李羿塵道:“怎見得?”
傾夢明眸似水,於月光下泛情,天真說道:“爹告訴過我,如果哪天在一個人的眼睛裡看見了閃亮的星星,那他一定是好人。”
李羿塵怔住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壞人眼睛裡貪婪的目光也是亮的。”
傾夢道:“這不一樣。”
李羿塵不解,道:“有什麼不一樣?”
傾夢認真道:“壞人眼睛裡裝的不是星星,是火。”
李羿塵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傾夢道:“用眼睛。”
李羿塵換了句話出口,問道:“……你娘呢?”
傾夢垂頭且垂眉,半晌才開口,道:“沒有。”
李羿塵道:“你爹是人是鬼?”
傾夢抬起頭,嘟嘴鼓腮,怨然道:“當然是人,是大好人,寬厚的大好人。比天還大、海還寬的大好人。”
李羿塵道:“那他為什麼不守著你,反而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
傾夢接不上口,垂頭輕語道:“他……他很忙。他有事,他每天都有事,需要掙錢養活自己,然後還要養活我,很累的。傾夢理解他。”
李羿塵道:“你離開過這兒嗎?”
傾夢傷心道:“沒有。爹不讓傾夢走,傾夢便不走。”
李羿塵道:“那你想走嗎?”
少女竟點點頭,小眼睛裡有星光,她很向往外麵的大世界。
李羿塵突道:“那和我走怎麼樣?我帶你走。”
傾夢怔神,又猛搖頭,道:“我走了,爹找不到,會傷心。”
李羿塵堅定道:“我等他來,再告訴他並說服他,帶你走,可以嗎?”
傾夢有些猶豫。
李羿塵突然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道:“你不孤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