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裡全是風。寒風,如死神的手般冰涼,輕輕地,慢慢地撫摸著大地,旋起砂。
這片大地全是砂。
風旋著砂,砂隨著風,誰帶走了誰?誰追隨著誰?世人豈非如砂,終究會被一場急風帶走?
叮咚,叮咚,叮咚咚。
佛塔簷下的風鈴在寒風中響,清脆悅耳,像是對這曾經的淨土送終,千百年如一日的送終。
李羿塵已在簷下!
他一身黑衣,手上紮著破布,破布中還在溢血,但他不在乎;他的目光始終在遠方,對什麼都不在乎。
難道遠方有他要等的東西正在奔赴而來?
李羿塵手裡握著一柄劍,鐵劍,劍已生鏽,血已乾。
風刮著他的臉,砂在他的臉上割出血,但他卻一動不動。在風中淩厲的如一尊魔神。
天連著地,地連著天。
這可以俯瞰大地,但望不到邊!
此時,李羿塵突然看到,在天邊出現了一條線,一條黑線。然後,他又看見了潮,屍潮——屍體堆積的潮浪。
潮浪翻,塵砂湧,天地唯有李羿塵。
鏘!
劍在手上,心在劍上。
劍已出鞘。
天地間,好似隻有這一劍。
這一劍,既沒有劍光,也無半點劍意,是無聲息的一劍,但是,當劍出鞘時,已有海量劍氣鋪蓋天地,如九天之雲下垂,縱橫三萬裡。
而當劍回鞘時,不僅天塌了,地也沉了。跟著地一起沉的,還有無窮儘的枯骨。
轟隆隆!
那聲音如雷,景象極端恐怖。
這一劍,端的是無敵!
李羿塵握住劍,看向從深淵中爬出的枯骨,挑了下眉,喃喃道:“一劍不夠……”
識海中,有人輕笑道:“當然不夠。”
李羿塵道:“你有什麼法子沒?”
那人道:“有。”
李羿塵道:“說。”
那人又輕笑道:“我為什麼要說,你憑什麼讓我說,你覺得,你有這個資格?”
李羿塵乾脆不理他了,道:“那你彆說了。”
怎料,那人反而笑道:“你讓我說,我偏不說,但你不讓我說,現今我偏要說。”
李羿塵無言以對。
那人便極高興,道:“輪回,終結過往,埋葬歲月。”
李羿塵提劍而出。
欲再拔劍。
但可惜,劍始出鞘半寸有餘,就有一具枯骨衝來了。李羿塵不得不收劍對付。
枯骨出手很快,比獵豹還快。
它嘶吼了一聲,五指如鉤,便朝李羿塵肩膀處狠狠扣去。而李羿塵則身子一蹲,避開了這一擊。最終隻聽一聲砰,便見枯骨的手已是嵌入門內,拔也拔不出,可見其力之大。趁此時機,李羿塵也順勢用手肘攻向枯骨胸腔。
哢嚓一聲,枯骨骨碎,身形跌落三丈開外。而此時,已又有三具枯骨衝來。
李羿塵不敢戀戰,當即身子一縮,一式“飛燕尋歡步”,便蹬開那三具枯骨,率先進入門內。但不料,那三具枯骨竟又衝來,一手給大門扣出了個大洞。
李羿塵無可奈何,有些不知所措。
枯骨卻愈來愈多,蜂擁而至。
李羿塵漸漸擋不住了。
哐當一聲,大門碎。
李羿塵一個後仰空翻,將一具枯骨踢飛。
當他再落下時,卻已是站在兩具枯骨的肩膀上。而這時,卻又聽得不遠處傳來一聲嘶吼,原是立於第一層枯骨之上的屍體又湧來了。
李羿塵抬起頭,身輕如燕,三兩步助跑後騰身而起,抓住環繞東壁的欄杆,一下子翻身掠過。
枯骨依舊窮追不舍。
李羿塵則小腿發力,如靈猿般翻身於四壁樓梯間,不斷向上。
枯骨也跟著向上。無論動作、力量、招式都像是與李羿塵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靈敏快捷。
這給李羿塵造成了很大壓力。
“砰!”突然間,李羿塵正翻身,卻見一具枯骨猛地衝來,一掌攻胸,將他擊飛,狠狠撞入牆壁。
“哧!”李羿塵熱血難禁,猛地噴一口血。
當即,他昏死過去。
而近處的枯骨,則一具具瘋了般,蜂擁而上,要啃食他的肉、飲他的血……
就在此時,突聽一人道:“讓你用輪回就用,逞什麼能。”
忽地,李羿塵身前多出了一條影。
他身影虛幻空明,有永恒氣息流淌;他眸如日月,有命運光輝交織;他身姿頎長峻拔,有舉世無雙之風采!
正是不朽橋上的那人。
他立於大殿之央,渾身流淌萬道氣息,單是威勢,便讓不少的枯骨直接炸裂,粉碎成塵。
他有些無語,這還沒出手呢。
那人隻手招來鏽劍。
又舉劍,再落劍。
乾淨利落。
劍氣直接殺破天際,直通世外,劍之所指,無一可抗。一條筆直的裂淵浮現,不知通向何處。
筆直淵路上,沒有一具枯骨幸存,全部炸裂。
這座屹立六十年而不倒、高達萬丈、長滿荒草的道碑山,在一瞬之間,轟然傾塌。
下一刻,這個世界被剖開了。
風停砂息,枯骨成灰。
無數秩序神鏈自蒼穹穿梭,又崩碎;無數規則大道印現天地,又焚燒。
舉世黑暗。
夜,悄然鬆開爪牙,沉沉退去。星,漸漸降落,消失天際。
世界如分兩半。
“複蘇,起源。”
他又淺吟一聲,鏽劍揚空,如舉玉圭獻帝。
世界之外,億萬道光亮起,一條不知起源亦不知儘頭的時間長河奔騰而出,裹挾世界,隨歲月拍打,永恒重塑。
於是,便見破碎的一切都被重塑了。宮殿、道碑山、天穹、大地、風……全在愈合、重塑。
除了枯骨,因為它們已掩埋在泥土中。
這裡已沒有寒風,也沒有砂,因為寒風已化春風,砂已化成泥。
春天已來了。
星已升起,夜卻未來。
一籽平凡草籽生長,眨眼已長成茂盛草原。
一株低矮小樹搖曳,轉瞬已化作千丈森林。
一片死寂的山峰,出現了鳥,出現了花,出現了生機。
一場春雨伴春風,為平原送來了花,送來了鷹,送來了馬。膘肥體壯的俊馬飛奔在草原,雄壯的野鷹翱翔於長空,姹紫嫣紅的鮮花怒放生長,天地生氣盎然。
那人簡直就是造物主,萬物之神。
李羿塵不知何時已醒了,從牆上掉下,癡癡看著他,目光灼熱。他向往這種力量,因為很強。
少年都好勝,李羿塵也是少年,自然也如此。
那人轉過頭,俯首看向他,笑眯眯道:“小子,想學?”
李羿塵道:“不想。”
我隻想靠自己,然後超越你。你不值得當我老師。
那人並不生氣,依舊滿臉和氣。他輕笑道:“睡吧。”
聲音溫和,像春日裡和煦的陽光般潤人心,似乎也有種莫名魔力,可以牽引人的心神。
李羿塵不明所以。
但剛困惑,他就發現自己已不受控製的倒下了,靈魂沉淪。
他豈非是無所不能的神?
時間流逝,身影消失。迷糊中,李羿塵做了一場很長的夢。他夢到了一個女子,白衣勝雪,但麵容模糊。其時深夜月明,她佇立於一株桑樹之側,蒙著月光,對他說了很多話。可他全都聽不懂。夢到一位老人在夕陽古道裡,舉杯飲酒,一杯接一杯,對他說了些人生道理。夢到夜色裡,一個白衣紅帶的劍客立於竹端,縱聲朗笑,說“天涯何處不相逢”。
最後,他夢到了諸葛先生。其時春雨朦朧,泥濘巷子裡,他與先生共撐一柄油紙傘,傘向他斜。諸葛先生對他說了句“君子持劍,無不勝之局,這天下的劍,不是拿來看的,也不全為殺人,還有救人,俠義二字便在其中”。李羿塵隻覺得天亮了。
然後,天真的亮了。
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