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雕花木窗縫隙,盛葳被胃部的絞痛喚醒,尚未睜眼,耳畔傳來突兀一聲:
“你醒了。”
這聲音帶著徹夜未眠的沙啞,嚇得她悚然坐起。
那人坐在一張圈椅中,背脊挺直如鬆,兜帽已摘下,黑色麵巾卻嚴實覆住鼻梁以下,隻留一雙淡漠的眼,右手搭在桌沿。
她環視這間臥房,除了必要的家具,幾乎看不出生活氣息,博古架空蕩積灰,唯有牆角立式兵器架橫著一柄未出鞘的長刀。
多麼熟悉的配置,跟當時張啟靈的屋子一樣,所以這裡應該是這個男人住的地方。
“先回答我,”男人起身逼近兩步,視線鎖住她腕間,“你的鐲子從何得來的?”
“彆人送我的。”盛葳攏袖遮住玉鐲,聲音斬釘截鐵,“看也不行,碰更不行。”
送?男人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波動。
“你為何來這?”他繼續問。
她掀被下床,穿好自己的鞋,“我可以解釋,但你也得坦誠,彆在我麵前撒謊。”
“張啟靈知道吧?”她觀察對方反應,“他進青銅門前讓我來的,我查點東西。”
果然捕捉到一絲幾不可察的震顫,盛葳心想,看來族長張啟靈的大名還挺好使。
“……你要查什麼?”男人聲線更沉,看樣子是默許了,“這裡早被搬空了。”
“族長沒細說,也不勞你費心,”盛葳虛晃一槍,反手將問題擲回,“該我問,既然人都走光了,那你待在這裡乾什麼?”
許久,麵巾下才傳來他的悶聲回應:
“守門人罷了。”
“你確定,咱們就這樣聊下去嗎?”盛葳突然打斷,捂著肚子蹙眉,語氣發虛。
對麵朝她投去一瞥,眼神裡帶著點難以言喻的意味。
“怎麼?昨天挨你一掌,今天還想餓死我不成?罪犯也不至於這樣虐待吧……”
盛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努嘴嘀咕。
他丟下一句“等著”便轉身出了門。
男人心道他當時已經手下留情,念在她是個姑娘的份上,他本打算直接擰脖子的。
三分鐘後端著個粗陶碗和一些粗糧餅返回,碗裡是粟米粥,還浮著細碎的肉末。
盛葳吃得略急,熱粥燙得舌尖發麻也顧不得,吞咽間隙忽然抬頭:“我的金珠呢?就是那隻海東青,是它帶我來的……”
男人抱臂倚在門框,聞聲轉頭,眉梢少見地挑起一絲弧度,聲音依舊平淡:
“……那是我養的。”他無聊養的。
瓷勺輕撞在碗沿,她眼裡難掩驚詫,這尷尬了不是:“是它自己找上我的……”
“它隻親近張家人。”男人截斷她的話,“天冷了,放它出去捕點獵過冬。”
沒想到食物沒獵到,倒領了個人回來。
“不過‘金珠’?”他目光轉向窗外,
“取得俗氣。”
語氣裡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
盛葳埋頭將最後一口粗糧餅掰碎泡進肉糜粥,含糊道:“總比‘小白’強吧。”
瓷碗見底時,盛葳自然地將空碗遞向門邊的身影:“我還沒吃飽,再來一碗。”
對方眼裡少見地浮起類似怔忡的情緒,似乎對她這份“不客氣”感到些許意外。
第二碗粥見底時,簷外忽傳來聲唳鳴。
敏捷的身影掠過窗欞,爪尖勾著隻灰野兔摔進院中,守門人麵罩下終於漏出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它倒是會慷他人之慨。”
“哎?還沒問你叫什麼?”盛葳叫道。
拎著抽搐兔身的堅挺身影在光中凝固,
“張九思。”他淡淡丟下三個字。
君子有九思,倒是個好名字,她想。
“我叫盛葳。”
她報出姓名刹那,明顯看到他脊背繃緊,腳步亦有一瞬凝滯,盛?她不姓張?
此刻胃裡有熱食墊著,腦子也清醒了,昨夜夢中齊羽透露的一些信息還縈繞在腦海,結合這次的下地,她需要梳理清楚。
“張九思,可不可以給我找點紙筆?”她對院中那道正背對她,蹲踞著處理兔子的身影問道。
男人沒多問,起身走進屋裡,從烏木案幾抽屜取出泛黃宣紙與磨禿了頭的狼毫筆。
盛葳趴在八仙桌上蘸了墨開始劃拉,齊羽告訴她大約十年前考古隊去過雲頂天宮。
在之前與潘子他們彙合那會兒,她早已經詢問過潘子他們的經曆,他們確實遇到過幾具屍體,但顯然跟考古人員沒完全對上。
比如陳文錦和霍玲這兩個女隊員。
所以很可能最後有人找到了青銅門。
“你到底來查什麼?”
張九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抱臂看她塗畫,黑衣襯得身形更加修長,再次問道。
盛葳頭也不抬收好紙:“急什麼,張九思,既然你熟悉這裡,帶我逛逛這宅子吧,逛完,我再告訴你我為什麼會來這裡。”
張九思的目光從桌上移到她專注的側臉,“有些地方我無權入內,不過……”
盛葳這才抬頭,發現他正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自己,“不過什麼?”
“不過你可以,”他目光輕輕掃過她腕間,轉身走向門外,“跟上。”
盛葳了然,看來這件東西真不簡單,但她沒想其他的,隻當個通行證也未嘗不可。
張家古宅比她想象的還要龐大。幾乎每一處建築都暗藏玄機,看似普通的影壁後藏著機關密道,連假山都按照奇門遁甲排列。
“這裡曾經住過多少張家人?”盛葳忍不住問道。
“最鼎盛時,常住的超過四百。”張九思的聲音裡帶著她讀不懂的情緒。
而現在,隻剩他一個了。
又轉過一道回廊,眼前突然出現棟氣勢恢宏的主樓,五層飛簷,青瓦朱柱,透著一股莊重威嚴,與其他部分的破敗截然不同。
“這是曆代族長所居,”張九思停在鏽跡斑斑的銅門環前,說道,“我不能進。”
盛葳心跳突然加速,族長,應該是掌握張家最多秘密的人,她踏上台階打算進去。
張九思沒有製止,隻是她剛推開那扇雕著麒麟踏雲圖的朱漆大門,就聽見他提醒:
“記住,無論看到什麼,彆碰任何東西。”
空曠的大廳,積灰的桌椅,但有樓梯,她依次轉上去,還真如那人說的被搬空了。
走過轉角時,一道不起眼的縫隙入了她的眼,竟有道幾乎與牆麵融為一體的暗門。
暗門後是深不見底的樓梯,她端著燭台前行,空氣中飄散著陳年檀香味和金屬味。
盛葳數著台階,足足一百零八級,才到達第一個平台。
這裡的布局與外麵幾乎一致,唯一不同的是,竟然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鏡像對稱感。
第二層、第三層……每一層都是鏡像結構,但越往下,那股金屬味就越濃重,直到最底層,眼前的景象讓她呼吸一滯——
整個走廊縱橫交錯著繃著紅線,每一條上麵都間隔地掛著密密麻麻的青銅鈴鐺。
盛葳頭皮一麻,人都走了還布置這麼個陣法,隻能說明這裡曾經很重要,是禁地。
她再不敢往前,隻站定著觀望,不知怎的,又看入了神,眼前逐漸有些不對勁。
燭光搖晃裡,她看到對麵儘頭那扇澆築的麒麟紋鐵門似乎在逐漸打開,門縫裡晃出些模糊的影子,像是有人在裡麵打鬥……
“小心!”
一雙大手從後方攬住肩膀,猛地將她往後一帶,盛葳踉蹌著撞進個堅實胸膛,蠟燭掉落在地,滾了幾圈才停下。
盛葳被嚇得心臟狂跳,抬頭一看,拽她的人是張九思,她驚訝道:“你怎麼……”
張九思的聲音繃著,朝地下輕抬下巴。
“剛剛有東西。”
借著微弱燭光,她看到剛才站立的地方,一隻通體漆黑的蠍子正緩緩爬過,若是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見。
“這蠍子有劇毒,碰一下會死。”對方溫熱的氣息拂過她耳廓,冷靜道,“走。”
他迅速撿起蠟燭,不由分說地拽著她往上走,幾乎是半拖著她離開了這個鬼地方。
“你不是說你不能進來嗎?”回到相對安全的上層,盛葳才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
張九思鬆開她的手腕,燭光下他的眼神晦暗不明:“保護你。”
“那蠍子……”
“是守墓蠍,專門守護秘密場所,秘密越重要,養的毒性就越強。”他頓了頓。
“剛剛那個地方,隻有族長才有能力進去……若是碰到,再強的麒麟血也沒用。”
“你剛才愣在那看什麼那麼入神?”張九思問道,青銅鈴也沒驚動,說明沒致幻。
她沉默著埋頭走,他以為她被嚇到了。
他其實從昨天就發現了些端倪,女孩絕對算不上老練,半路出家,難不成這就是她來這裡的目的?尋自己的身世什麼的……
而盛葳在想,探樓這條路行不通,靠做夢也太過隨機,現在她要另想辦法找答案。
直到走到空曠的院樓內,他才問,“現在能說了?你冒險進去,到底要找什麼。”
她抬頭看向張九思,忽然頓悟,心道自己真笨,最大的線索明明就站在她麵前啊!
張起靈和張海客他們大概想不到,她會突發奇想找張家,還會遇到其他的張家人。
張九思自然是十分了解張家,但他不了解盛葳,所以……他一定不會對她隱瞞。
“記憶,我來找一些過去的記憶,關於過去的張家,更關於過去的張起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