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的奔波,風塵仆仆。趙子龍一行四人,沿著太行山餘脈南麓與華北平原的交接地帶,一路向南,目標直指黃河。按照趙子龍腦中那模糊卻又關鍵的記憶碎片拚湊出的路線,渡過黃河,再向東南,才有機會抵達南京,那個理論上還存續著大明朝廷偏安一隅的希望之地。
空氣中彌漫的,不僅僅是深秋的蕭瑟,更有戰爭帶來的破敗與無處不在的恐慌。他們早已習慣了殘垣斷壁的村莊,習慣了荒蕪的田野,也習慣了那些麵帶菜色、眼神麻木的流民。趙子龍走在最前方,手中緊握著那根不起眼的黑木棒——這根看似普通的木棍,在他手中卻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更讓人安心。他的眼神時刻警惕地掃視著四周,耳朵捕捉著任何可疑的聲響。
“這鬼天氣,加上這操蛋的世道,真是絕了。”趙子龍在心裡嘀咕著,他來自幾百年後那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對於眼下這種真實的曆史場景,既有身臨其境的荒謬感,也有一種莫名的責任感。
保護身後這三個人,尤其是那個曆史上鼎鼎大名的末代皇帝和他的女兒,這任務簡直比他玩過的任何一款硬核求生遊戲都要刺激,也都要命。
崇禎皇帝朱由檢,此刻早已沒了昔日九五之尊的半分儀態。
他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褐,那是從某個廢棄的農舍裡找來的,雖然不合身,卻也能勉強遮體,讓他不至於在逃亡路上太過顯眼。隻是那眉宇間深深刻下的“川”字紋,以及偶爾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憂慮與威嚴,還是讓他與尋常百姓區彆開來。連日的徒步,讓他這位養尊處優的帝王疲憊不堪,嘴唇乾裂,麵色蠟黃。
“黃河……黃河……” 朱由檢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既有期盼,更有深深的恐懼。黃河,曾是他大明疆域中何等壯麗的存在,可如今,它卻像一道天塹,橫亙在生與死之間。北地已儘失,闖賊勢大滔天,這黃河沿岸,怕是早已布滿了他們的爪牙。“朕……真能渡過去嗎?渡過去之後,南京……南京真的會是朕的複興之地嗎?” 他不敢深想,每多想一分,心中的絕望便多一分。
長平公主朱媺娖緊緊跟在父親身旁,她的小臉也因風吹日曬而略顯粗糙,但那雙清澈的眸子,卻總是帶著一絲堅韌。她時而看看前方趙子龍寬闊的背影,時而擔憂地望一眼麵色沉鬱的父皇。這些日子,這個言行舉止都透著古怪,卻總能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的“趙壯士”,早已成為她心中最可靠的依賴。她不懂什麼國家大事,隻知道,有趙壯士在,他們似乎就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王崇恩則佝僂著身子,這位曾經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如今也隻是一介衰朽老者。他喘著粗氣,努力跟上隊伍,心中不住地念叨著:“列祖列宗保佑,佛祖神明保佑,一定要讓我們平安渡過黃河,到了南邊就好了,到了南邊就好了……”
終於,在又一個黃昏將近之時,他們翻過一道低矮的土丘,視野豁然開朗。一條寬闊渾黃的河流,如一條巨龍般蜿蜒向東,橫亙在眼前。那特有的泥沙氣息,以及低沉的水流聲,都在昭示著它的身份——黃河!
“到了。”趙子龍停下腳步,聲音平靜,卻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指著遠方河對岸,也就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黃河南岸,說道:“那就是南岸,我們的目標。不過,看這架勢,情況不樂觀。”
隻見遠處的黃河南岸,隱約可見一些營寨的輪廓和星星點點的旗幟。雖然距離尚遠,看不真切上麵的字號,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必然是闖軍的防線。北岸這邊,沿河的一些村落渡口,更是顯得異常蕭條,甚至能看到一些穿著闖軍服色的兵卒在活動。
朱由檢一顆心沉到了穀底,喃喃道:“果然……闖賊已控扼黃河……”
接下來的兩日,趙子龍憑借著他過人的膽識和靈活的頭腦,獨自一人悄然抵近了幾處可能的渡口進行偵查。他摸清了闖軍巡邏隊的規律、哨卡的布置,甚至還偷聽到了一些闖軍底層士兵的抱怨。
情況比預想的還要嚴峻。所有官渡都被闖軍重兵把守,盤查極為嚴苛,任何可疑船隻和人員都休想通過。一些偏僻的私渡小口,也並非無人看管,時常有小股的闖軍騎兵來回巡視。
夜幕再次降臨,四人尋了一處被廢棄的破窯洞暫時棲身。洞內生起一小堆篝火,勉強驅散了些許寒意,卻驅不散眾人心頭的陰霾。
“趙壯士,可……可有法子?”王崇恩抱著一線希望,小心翼翼地問道。他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總能想出些出人意料的辦法。
趙子龍將一根枯枝扔進火堆,看著火星劈啪作響,沉聲道:“硬闖肯定不行,我們這四個人,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偷偷摸摸找條沒人要的破船自己劃過去,風險也太高,黃河水情複雜,天寒水急,萬一翻了船,或者被巡邏的發現,也是死路一條。”
長平公主的小臉更白了,她緊緊攥著衣角,不敢說話。
朱由檢長歎一聲,聲音中充滿了苦澀與絕望:“難道……天真要絕朕於此地嗎?”他目光空洞地望著跳動的火焰,一瞬間,萬念俱灰。“想朕空有中興之誌,卻落得如此下場,連累妻女臣子,顛沛流離,上天何其不公!朕究竟做錯了什麼,要受此懲罰?”他心中充滿了不甘與自責。
“天塌下來,也得想辦法撐著不是?”趙子龍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他語氣輕鬆,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辦法嘛,也不是沒有。風險高點而已。”
“這家夥,都什麼時候了,還一副天塌不驚的樣子。”朱由檢心中暗道,卻也不由得生出一絲好奇和期待。
趙子龍繼續說道:“闖軍雖然控製了黃河,但他們畢竟兵力有限,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尤其是那些偏僻的河段,到了後半夜,巡邏的士兵肯定也會懈怠。我的想法是——花錢,花重金,找一個熟悉這黃河水性的本地船夫,而且是個不怕死的亡命徒。讓他用他的船,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帶我們從最隱蔽的地方偷渡過去!”
“花錢雇船夫?”朱由檢眉頭緊鎖,“如今這亂世,人心似鬼,重金之下,焉知那船夫不會見財起意,將我等密報闖賊,換取更大的賞錢?”
“到底是當皇帝的,疑心病就是重。” 趙子龍心中撇撇嘴,但臉上卻是一副深以為然的表情:“陛下所慮極是,這確實是最大的風險。所以,這個人選,我們得好好挑挑。而且,給的錢要恰到好處,既要讓他動心,覺得值得為此賣命,又不能多到讓他覺得我們是超級肥羊,起了歹念反而去告密。十兩銀子,我看就差不多。”
王崇恩在一旁接口道:“十兩銀子……老奴這裡,倒是還貼身藏著當年出宮時太後賞賜的一些金銀錁子和幾件細軟首飾,變賣一下,湊個十兩銀子應該不成問題。隻是……去哪裡找這等既熟悉水性又膽大包天,還肯為了十兩銀子賣命的船夫呢?”
趙子龍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莫測的笑容:“這就要看運氣和眼力了。我明天就去下遊那些破落的漁村或者流民聚集的地方轉轉,專找那種三十歲上下,孑然一身,看起來窮困潦倒又帶著點痞氣的光棍漢。這種人,爛命一條,沒啥牽掛,為了錢,什麼都敢乾。而且,要價太高,他們反而會起疑。”
朱由檢聽著趙子龍這番入情入理又帶著幾分“市井智慧”的分析,心中那將熄的希望之火,似乎又被重新點燃了。他看著趙子龍年輕卻沉穩的側臉,在跳動的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堅毅。“此人……行事不拘一格,卻又膽大心細,屢出奇計。莫非……他真是上天派來助朕脫困的奇人?”
次日,趙子龍依計而行。他讓崇禎三人在窯洞附近的山林中隱蔽等候,自己則換上了一身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更破爛的衣服,臉上也抹了些鍋底灰,頭發弄得亂七八糟,活脫脫一個逃荒的難民,向下遊的河灘摸去。
這一去,便是大半天。直到夕陽西下,霞光染紅了西邊的天空,趙子龍才帶著一身風塵回來了。他的身後,跟著一個身材不算高大,但肌肉卻像老樹盤根般結實的漢子。那漢子約莫三十歲出頭,古銅色的皮膚在夕陽下泛著油光,一雙眼睛不大,卻透著精明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桀驁。他穿著一件破舊的羊皮襖,光著兩條腿,腳上是一雙磨損嚴重的草鞋,肩上還扛著一副漁網和幾根竹篙。
“人我找到了。”趙子龍對焦急等待的三人說道,指了指身後的漢子,“他叫劉三,本地的漁民,也是個光棍。家裡人早些年不是餓死就是病死了,一個人在這黃河邊上混日子。我跟他談好了,十兩銀子,今晚亥時三刻,他用他的船送我們到南岸去。”
那劉三船夫目光在朱由檢、長平公主和王崇恩身上一一掃過。當看到長平公主那雖蒙塵垢卻難掩天生麗質的容貌,以及朱由檢身上那股雖然刻意隱藏卻依舊不同尋常的氣度時,他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但很快便被貪婪和對銀錢的渴望所取代。
王崇恩不敢怠慢,連忙從懷裡最貼身處摸出一個用油布小心包裹著的小包,打開層層包裹,裡麵是幾塊大小不一的碎銀子,還有一兩支金簪。他顫抖著手,從中揀選出幾塊分量較足的銀子,湊夠了大約十兩,用一塊破布包了,遞給劉三:“這位……劉三哥,這是十兩紋銀,你先點點。隻要你能把我們主仆幾人平安送到黃河南岸,我家主人到了那邊,定然還有重謝!”
劉三接過那沉甸甸的銀子,放在手心掂了掂,又用牙咬了咬,臉上頓時堆滿了笑容,那是一種見了真金白銀後發自內心的喜悅:“得嘞!這位老官家敞亮!十兩銀子!夠俺劉三下半輩子吃香的喝辣的,再娶個婆娘了!您幾位就擎好吧!今晚亥時三刻,天保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俺在下遊三裡外的‘野鴨灘’等你們。那地方蘆葦長得比人還高,俺的船就藏在那兒,保準那些闖賊的龜孫子瞧不見!”
“這家夥,見錢眼開的樣子倒是真實。希望他不是個黑心爛肺的。”趙子龍心中暗忖,口中卻沉聲道:“劉三,我們幾個的身家性命可就都托付給你了。這十兩銀子是你的辛苦錢,但如果你敢耍什麼花樣,或者中途變卦……”趙子龍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用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睛盯著劉三,一股無形的壓力散發開來。
劉三被趙子龍看得心裡一突,仿佛被一頭猛獸盯上了一般,後背竟有些發涼。他連忙點頭哈腰地陪笑道:“爺您說笑了,說笑了!俺劉三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也知道盜亦有道的規矩。收了錢,自然要辦事。再說,俺也惜命,這兵荒馬亂的,得罪了您這樣的好漢,俺以後還怎麼在這黃河邊上混?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
約定已定,四人便在破窯洞中焦急地等待著夜晚的降臨。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聲風吹草動都讓他們心驚肉跳。朱由檢更是如坐針氈,他一會兒走到洞口望望天色,一會兒又在狹小的空間內來回踱步,心中充滿了對未卜前途的焦慮與恐懼。“成敗在此一舉……若能渡過此河,朕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是不成……朕寧死,也絕不再受闖賊之辱!”他暗暗咬緊了牙關。
終於,亥時三刻將至。夜空中烏雲密布,不見半點星光,正是偷渡的好時機。趙子龍一行四人在劉三的引領下,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他所說的“野鴨灘”。這裡果然是一片廣闊的蘆葦蕩,夜風吹過,蘆葦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鬼魅在低語,更添了幾分緊張詭異的氣氛。
劉三熟門熟路地撥開一人多高的茂密蘆葦,露出一條隱藏在水邊的小舢板。船不大,僅能容納五六人,船身也顯得有些破舊,但在黑暗中,這艘不起眼的小船,卻承載了他們全部的希望。
“快!貴人們,上船!腳下留神,這船吃水淺,彆晃悠大了!”劉三壓低了聲音,催促著眾人。
王崇恩和趙子龍一左一右,先小心翼翼地扶著朱由檢和長平公主上了船。船身在水中輕輕晃動,發出“吱呀吱呀”的輕微聲響,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就在趙子龍最後一個邁步,正準備踏上船板,而劉三也解開了係在岸邊樹樁上的纜繩,拿起竹篙準備撐船離岸的瞬間——
“嗚——嗚——嗚——!”
淒厲尖銳的號角聲驟然從不遠處的河岸高地響起,如同催命的魔音,瞬間劃破了夜空的死寂!緊接著,無數火把如同地獄裡冒出的鬼火一般,從四麵八方亮了起來,迅速朝著這片蘆葦蕩包抄而來!
“不好!闖賊!他們怎麼會發現這裡?!”劉三船夫臉色劇變,手中的竹篙“啪嗒”一聲掉在了船上,聲音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
“操!”趙子龍低罵一聲,腦中飛速判斷情勢。“被包圍了!是巧合還是劉三這孫子告的密?不對,看他那驚恐的樣子不像裝的,應該是巡邏隊碰巧撞上了!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
他當機立斷,對著船上已經嚇得麵無人色的三人和同樣慌亂的劉三爆喝一聲:“劉三!快開船!用最快的速度!陛下,公主,王總管,都趴下,抓穩了,彆管岸上!”
說時遲那時快,趙子龍來不及完全登船,他一隻腳已經踏在了船舷上,另一隻腳猛地在岸邊的爛泥地裡狠狠一蹬!借助這股反作用力,他硬生生將小船奮力向河心推去!
與此同時,他反手抽出腰間那根黑木棒,轉身麵對著那些已經影影綽綽、呐喊著衝破蘆葦叢,向河邊撲來的闖軍士卒,用儘全身力氣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哪裡來的雜碎!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你趙爺爺在此,誰敢上前送死!”
他這聲大吼,聲若洪鐘,氣勢駭人,竟真的讓衝在最前麵的幾名闖軍士卒下意識地緩了一下腳步,被他的氣勢所懾。
“抓住他們!是明狗的奸細!”
“放箭!彆讓他們跑進黃河裡!”
岸上,闖軍的呼喝聲、兵甲碰撞聲、弓弦震動聲亂成一片。火把的光芒映照下,數十名手持刀槍弓箭的闖軍士卒如同潮水般湧向河岸。
小船在劉三拚命的搖櫓下,已經離岸數米。但趙子龍大半個身子還暴露在岸邊,他的黑木棒上下翻飛,“砰砰”幾下砸倒了兩個衝得太近的闖軍,阻止他們靠近小船。情勢已是危急到了極點!
“趙壯士!”船上的朱由檢和長平公主同時發出驚恐的呼喊,聲音中帶著絕望的顫抖。他們眼睜睜看著趙子龍被越來越多的闖軍包圍,而小船卻在不斷遠離。
“彆管我!走!快走!”趙子龍頭也不回地咆哮道,他手中的黑木棒舞得水潑不進,每一擊都蘊含著千鈞之力,打得那些闖軍士卒筋斷骨折,慘叫連連。但他知道,自己雙拳難敵四手,必須立刻脫身,否則所有人都要葬身於此!
小船在劉三爆發出的求生欲望下,如同離弦之箭般,已經漂離了岸邊十幾米。黃河的河水並不算太深,但河泥濕滑,水流湍急,足以讓岸上的闖軍難以徒步追及。
“就是現在!拚了!”趙子龍眼中寒光一閃。他猛地一棒橫掃,逼退身周的數名闖軍,然後不退反進,向著河岸的方向猛衝兩步,借助這股衝勢,雙腿肌肉瞬間如同鋼鐵般繃緊,腳下在泥濘濕滑的河灘上重重一踏!
“給老子——飛過去啊!”他在心中發出一聲無聲的怒吼,整個人如同被投石機拋出的石彈,又如一隻掙脫束縛的蒼鷹,迎著冰冷的河風,拔地而起,向著那在黑暗波濤中搖曳不定的小小舢板,奮力飛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