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姥爺時,袁家很窮,待到我姥爺成人,袁家才慢慢好起來。我姥姥十九歲嫁到老袁家,和我姥爺一起,才靠著勤勞吃苦,家業一點點大起來。
最早農閒的時候,農村的人大多抄著手,蹲在牆角,曬著太陽拉呱,而我姥姥姥爺則去北大獄拾荒,年複一年。
北大獄也叫北獄,人和村往北走大約十裡地,就到了微山湖邊,微山湖邊全是沼澤、水灘,長滿了雜草、蘆葦,幾乎荒無人煙,很少有人到那裡去,棗莊鐵道遊擊隊的藏身處就和北大獄一樣,溝溝坎坎、水渠縱橫、蘆花飄蕩,荷葉荷花無邊無際。
家裡的地也不多,自然經常挨餓,我姥爺姥姥就去北大獄拾柴禾,拾的柴禾扛到嚴集街上賣了,慢慢就能換點糧食吃。這就是個苦力活,一是路遠,再就是柴禾也值不了幾個錢,大多人家吃不了這個苦,也就不去拾柴,而我姥姥姥爺則天天下湖裡,不管多少,每天都有進錢,日子就慢慢好了。有時,在淺水處也能捉到魚,大多是小魚,也不能賣錢,就拿回家裡來,也沒有油,就用鍋煎一下吃,也能抵點糧食。我老娘說,就是加了點鹽,還是一股滋泥巴味,滿嘴都是刺。
到了家裡賣羊湯時,每天要煮羊肉,更要到北獄拾柴禾了。此時的人和村土地還很貧瘠,地裡的莊稼也長不很好,每到收獲時,地裡的莊稼秸稈也被拾掇得乾乾淨淨,扛回家裡做飯用,沒有誰家的地裡地頭還有柴禾讓你拾,隻有到荒無人煙的湖邊、湖裡去。
現在,到湖裡拾柴禾的人比過去多了,我米妗子、花妗子、王大妗子、大芝姨、二愛姨,當然也少不了我老娘,比我老娘小一歲的廣晴姨,也哭鬨著跟著湊熱鬨,大多時候都是七八個人浩浩蕩蕩趕往湖裡,一路上熱熱鬨鬨很是惹眼。
每到這七八個人到湖裡時,沿路的幾個村莊,湖岸的幾個地方都要躁動一番,聚集了一波一波的人。最大的一波,是老娘們,她們大多看的是老袁家的兒媳婦,看的最多的是我花妗子,臉是臉、腚是腚,臉就是俊,走路帶著風,雖然常年乾活,還就是個嫩白臉,乾起活來那是乾淨、利索、麻利快。臉盤俊、乾活好,一身利索的藍衣服,裹著哪哪都看不夠的腰身,就這兒媳婦娶到家,那就是一大家的福氣。
還有一幫人是年輕小夥,那是專來看我大芝姨、二愛姨的,大芝姨那個時候也有十幾歲了,臉盤長開了,身子也長開了,走起路來風擺楊柳般,杏眼似水,眉清目秀,隻惹得幾個小夥神魂顛倒,拖了幾波的媒人到人和村,其中甄家的小夥最是上心,自從看到我大芝姨後,茶飯不思、夜不能寐,托了一波一波的媒人去人和村,後來也果真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大芝姨終於被感動,就嫁給了他,因他姓甄,我大芝姨結婚後,我們就改叫甄姨。
最熱鬨的還是那幫小孩,我老娘隻要一出現就喊著,來了來了,那個用刀子攮竹左的小姐姐來了。小孩們就奔跑著追我老娘,就讓我老娘講打仗的故事。我老娘雖然沒有上過學,但有親身經曆,還繼承了老袁家能說會道的基因,就給小孩們講打碉堡、攮竹左的故事,講到金鄉前線,大炮哐當哐當地響,子彈像刮風一樣,人站在那裡就像高粱秸一樣,一個一個撂倒,血都流成了河。我老娘在戰場上,扛著彈藥,順著戰壕往前跑,戰壕深,她個子矮,子彈在頭頂飛,怎麼也打不到她,每每把小孩子們唬得一愣一愣的。
每次,我老娘和嫂子們、姐姐們走得早,站在路邊的小孩子們還在爭執,就是的,我們來晚了,她們過去了,你要是不相信,你聞聞,還有她們走過去的羊肉味。
我老娘說,每到深秋,家裡的農活忙完,就是她們到湖裡拾柴禾最好的時候。她年老的時候,經常回憶起那美好的時光,從低矮的茅草屋、狹窄的胡同,來到微山湖邊,就覺得心地暢快,那是最快樂的時候。
微山湖的深秋,大多是天氣晴朗的。湖邊,展開的是一片寧靜而又生動的畫卷,無邊無際。天空如洗,湛藍透亮,偶爾幾朵薄雲悠悠漂浮,仿若輕紗輕拂湖麵。陽光透過岸堤上稀疏的樹葉,灑在褐色的湖水上,波光粼粼,熠熠生輝。落葉鋪就一條金黃色的道路,從林間小徑伸向湖畔,每一片葉子都仿佛是秋天的信使,承載著季節的沉重與豐盈。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湖水的味道,湖邊的樹木在秋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響聲。湖麵上,不時有魚兒躍出水麵,激起一圈圈漣漪。遠處的山巒層次分明,蒼翠中夾雜著點點亮光。
此時,是拾柴最好的時候,而花妗子則是最會看地方的。花妗子來到一個地方,先搭眼看看,然後一揮手,姊妹幾個便一湧而下。天天來這裡拾柴,也有其他人來拾柴,但我花妗子的眼光就是好,她看好的地方總能最快最好地拾到柴禾。
我老娘說,每次看好地盤後,姊妹幾個便停下車子,花妗子則選好一個地方,用帶來的鐮刀挖坑。那時湖邊的水層淺,不一會兒坑裡就湧出了清。到了中午,姊妹幾個便拿出帶來的乾糧、鹹菜,用荷葉從坑裡小心地舀出澄清的湖水,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喝起來。
也有跑過來的小朋友找我老娘玩,我老娘給小朋友講故事,小朋友們幫著拾柴禾,到處是小朋友們的歡笑聲。
我老娘、廣晴姨拾不了多大會兒就累了,就到處跑著。幾個嫂子、姐姐少不了地大聲喊著,我老娘、廣晴姨找到淺水處有魚的地方,就大呼小叫招呼嫂子們過來捉魚,這時就是她們最快樂的時候。
每每到半下午,柴禾在腳下堆成小山,大家的心情也隨之輕鬆起來。秋意融融,勞動帶來的滿足感也讓人的心裡暖和和的。這時,我花妗子就吆喝著回家。我老娘說,她花嫂子吆喝的聲音可好聽了,很脆很甜,像鈴鐺響,能傳出去很遠,一聽就是個俊娘們吆喝的。
來湖邊拾荒的也不隻是老袁家,經常也有其他人。但每每聽到我花妗子的吆喝,其他人家也要直起腰來,開始收拾著裝車,開始回家了。幾波來湖裡拾柴禾的人家,都看著老袁家的人,跟著一起拾柴禾,一起吃乾糧,一起收工。我花妗子儼然是湖邊的生產隊長,是這裡領頭的。那幾家都說,跟著老袁家的花媳婦拾柴禾,不偷懶,能拾到柴,還心裡高興,乾到最累的時候,大家還哄鬨著讓我花妗子來兩嗓子。我花妗子也不打怯,就唱上幾句老戲,還引來湖堤上的人家來聽,莫不讚歎。
拾的柴禾就差不多了,我花妗子就張羅著大家裝車、打捆,拉來的地排車上先高高堆滿了柴禾,大多是我花妗子架著車子,我老娘拉著梢子,其她幾個妗子、姐姐就每人扛著一捆柴禾往家趕,我晴姨則拿著柳樹枝在前麵吆喝著:走來,借光,走來。自己家姊妹幾個,還有其他家的,沿著南北大路迤邐而行,也是很威武。
每到下午,老袁家姊妹七八個走回家的隊伍,都蕩漾著歡笑,引來路人的羨慕。此時,已經有農家的炊煙嫋嫋升起,似乎在宣告著一天的辛勞即將結束。姊妹幾個不覺又加快腳步,告彆美麗的湖光山色,儘快回到溫暖的家中。
回到家後,吃過晚飯,老袁家的女人們則擺開紡車,點起羊油燈,開始紡線、織布、納鞋,還有鄰家的小媳婦、大姑娘也來家裡,大家又要一直忙到深夜。
這就是老袁家的女人,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她們忙碌、幸福地生活著。
一晃,五十年後的一天,我和我老娘到醫院看病號,我遠門的大妗子住院了,我們就去病房看看。
我和我老娘進門,我老娘坐在病床上,和我大妗子說著話,旁邊的病床上也躺著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大娘,自從我老娘進來,就一直盯著我老娘看。
待了一會,要走了,那老大娘起床,繞過床頭,看著我老娘,問道:“你,你是人和村的菡妹子嗎?”
我老娘還握著我大妗子的手:“這位姐姐,你怎麼認識我,我這平常見到的都是兒女輩、孫子輩的了,很少有叫我菡妹子的了,我就是人和村的袁廣菡。”
那老大娘緊走兩步過來,一把拉著我老娘的手:“還真是菡妹子,我最後一次見你,你才十歲,這五十年過去了,我終於見到你了,你還記得我嗎?”
我老娘笑著,搖著頭:“你這最後見我的時候我才十歲,這過去幾十年了,老姐姐你也大變樣了吧,我可真認不出來了。”
老大娘的淚水流了下來:“我就是戴王莊的戴二菊啊,我家靠著蘇魯邊河,我們都到湖裡拾柴禾,天天在一起的,我和我姐跟著我大嫂,你們姊妹八九個。”
我老娘指著老大娘說:“你是戴二姐姐,我可認不出來了,我記得那時候你家是賣狗肉的,你也去拾柴禾,天天家裡煮狗肉。”
老大娘點著頭,淚水順著臉頰流淌:“是的,我家買狗宰狗賣狗肉,你家是賣羊肉湯,我記得清清楚楚。”
老大娘招呼著旁邊的一對男女,說道:“快過來啊,這就是你袁姨,我和她天天在一起拾柴禾,我們就跟親姐妹一樣,她一進屋我就認出來了。”
那對男女叫著大姨,握著我老娘的手:“袁姨,你好,我老娘可是念叨多少回了,就說人和村有個袁姨,你們那時候可好了。”
我老娘又仔細打量著老大娘,眼裡也有了淚水:“可不是咋的,你就是戴二姐啊,我看清楚了,你臉盤還是小時候的那樣。”
老大娘摟住我老娘:“妹子,我可找到你了。年輕的時候也是家裡忙,這幾年就是想著小時候的事,想你,想你們姊妹幾個,還有你那個最俊的嫂子,我們都跟著你們拾柴禾,可開心了。我到人和村去過,說是你去縣城看孫子了。我這住院,就和這位姐姐住到了一起,我一聽她是人和村的,我就想著等她身體好點,向她打聽你呢,沒想到你來了,進屋我就認出來了。”
我老娘說道:“我記起來了,你家到湖裡路更遠,有十幾裡路,天天來回很辛苦。”
老大娘抹著淚說:“那年月,誰家不辛苦,我們辛苦,可我們還能吃上飯,有人家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天天餓著肚子蹲牆根。”
我老娘說:“我記著呢,你還給我捎狗肉吃呢,你家的狗肉就是香,我再也沒吃過那麼香的狗肉了。”
老大娘拉著我老娘的手,對那對男女說:“兒啊,閨女,我可記著你袁姨一輩子啊,那時人和村老袁家生活好,比咱家過得好,那一天,我和你妗子、你大姨去拾柴禾,我太餓了,我餓得暈倒了,是菡妹子給我舀來水,給我吃了半個窩窩頭,我才醒過來。後來,菡妹子常常掰給我吃她帶來的窩窩頭。你們不知道,那半塊窩窩頭對我來說,那就是救了我的命,我一輩子忘不了,我今天終於見到菡妹子了。”
老大娘摟著我老娘嗚嗚哭起來,她閨女也過來摟著一起哭。
兩個老人家終於不再流淚了,就握著手說話,老大娘說:“花嫂子去世沒有多久我就知道了,我和我姐聽到這個信,就摟著哭了。這幾十年,我再也沒見到那麼俊的媳婦,我再也沒見到那麼能乾的媳婦,那麼乾淨、利索的媳婦。每天下午,花嫂子唱戲的時候,就是我最高興的時候,她拉著長音喊收工的時候,我就恨不能抱著她親一口。你說,你二哥怎麼娶了那麼好的媳婦,那真是老袁家的福氣。我在家裡,在娘家,我經常說,看你能的,你要是真有能耐,你就娶個花嫂子一樣的媳婦,諒你也娶不上。哈哈哈哈哈。”
北獄拾柴,是我老娘難以忘卻的美好回憶。後來,我花妗子去世以後,我二舅續弦娶了老西村的王二妗子。多年以後,我王二妗子見到我老娘的時候經常笑說:“路邊的人又吆喝了,老袁家的人過去了,這不是,路上都是羊肉味。我菡妹子都是哈哈笑著,就是讓你們聞個味,你們就是吃不到羊肉,就是喝不到羊湯。”
記得,還有一次,我廣晴姨到我家裡小住,她和我老娘拉起呱來,我廣晴姨跟我說,那時候她和我老娘天天在一起,去北大獄拾柴禾是常有的事,都是起早貪黑。不去拾柴禾的時候,或是拾柴禾回來,還要幫著我二舅剝羊,剝羊後還要翻腸子、洗羊肚,煮好羊肉後還要拆肉,而這些活,少不了小姊妹倆。她倆忙活起來的時候,最眼熱的就是外麵瘋來瘋去玩耍的小夥伴。當然,外麵的小夥伴也啃不到羊骨頭,喝不到羊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