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 年冬天,天特彆冷,徐州的周圍到處炮聲隆隆,這一段時間了,學校校長幾個人商量著,想著遷校,遷往安徽合肥,但又想這一屆的學生特彆多,等到這一屆二百人畢業了再遷。幾個人也是天天吵來吵去,聽說遷校,也有學生來鬨事的,大家大都是徐州周圈的,遷往南方,不隻是費用高,而且回家更不方便。
冬夜,夜幕低垂,寒風如刀,透過窗戶的縫隙,刮得教室裡的蠟燭搖曳生姿。徐州誌華學校,學生們正在上課,雖然衣著單薄,但卻無人抱怨,隻是專心致誌地聽講,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在這外麵戰火連天的時刻,每一個人都愈加感到學習的不易。
教室內,一位身穿灰布長衫的老師站在講台前,正用生動的案例講著課,他的語速不緊不慢,每個字都飽含深意,仿佛在學生的心田播種下知識的種子,學生們都在認真聽講著。
窗外,寒風吹起雪花,輕輕飄落在窗台上,形成一層薄薄的白霜。偶爾有雪花透過窗縫,舞動著進入教室,我大舅袁廣昆不由得把手舉到嘴邊,哈了口熱氣。
正在這時,有人推門進來,喊著袁廣昆、商來真,來人是校長秘書王達明。我大舅看一眼商來真,就站起來往外走,這肯定是老家來人了,或者有什麼事,這個學校裡,就自己和商來真來自一個地方,被一起叫走,肯定就是這樣的。我大舅一邊想著一邊走。
推開教室的門,一股狂風卷著雪花撲打在臉上,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我大舅裹裹衣服,縮著頭,跟著王達明向校長辦公室走去。
待到推門進屋,我大舅瞬間愣了,怎麼屋裡站著蕭其準。
蕭其準身穿筆挺的呢子料軍裝,雖然房間內燈光昏暗,但他肩上的金色肩章閃閃發亮,顯得格外冷酷、威嚴,他整潔的襯衫領口上,彆著一枚精致的領花,袖口上的星條彰顯著他的軍階,腰間掛著一把沉甸甸的指揮刀,轉身時刀鞘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的外貌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剛毅與冰冷,高挺的鼻梁下,一雙深邃的眼睛如鷹隼般銳利,目光如炬,仿佛能洞察人心。他的臉部線條剛硬,皮膚被風吹日曬得有些黝黑,但這一切都隻更凸顯了他的軍人氣概。低矮的房屋內,更顯他的個子高挺,見到他的人,就被那種凜然的氣場逼住,仿佛空氣都隨之凝結。
他的身側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大兵,王達明低著頭,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
我大舅看一眼蕭其準,不由低下了頭:“蕭大哥,你怎麼來了,找我倆有事?”
蕭其準擺擺手,雪白的手套很是刺眼,那兩個當兵的一個立正,轉身出去了,王達明也出去了,帶上了門。
蕭其準大模大樣地坐在校長平常坐的椅子上,和袁廣昆、商來真說著話,說了幾句話,還好,都是噓長問短,一副老大哥的模樣。我大舅鬆了口氣,但心中還是疑惑,他可從來沒有到學校來過,即使蕭其延在學校裡的時候,他頂多會派人給蕭其延送學費生活費來,但卻沒來過學校,自己能認出他來,還是在家裡看見的他。聽說,他當了旅長,領著幾千人在徐州東和解放軍打仗,這怎麼有空來學校,還真是奇怪。
我大舅看一眼蕭其準,就他和蕭其延的外貌,看起來真是弟兄倆,都是外表英俊,隻是蕭其準穿著軍裝,帶有一種戰場上的風霜之美,一股逼人的冷峻氣質,讓人不敢直視,仿佛他的身邊永遠籠罩著一層不可逾越的冰霜。
蕭其準看著兩個人問道:“我知道,你倆也快畢業了,你們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商來真搓著手,說道:“大哥,我想到南京或者上海讀工科,隻是我還要回家好好商量商量,還沒拿定主意。”
我大舅也急忙說:“我這也沒定呢,想著到濟南還是讀師範,讀師範的話需要的學費低,就是我家裡這兩年生意不好,也說不定就不讀書,回家找個地方教學去。”
商來真說:“袁哥和我不一樣,他都結婚幾年了,還在外麵上學,他也舍不得嫂子。”
我大舅一笑:“要是能繼續上學的話,我還是繼續上,有啥舍不得的。”
蕭其準點點頭:“好,有誌氣,比蕭其延強,蕭其延還沒畢業就回家了。我就想問問,你倆有沒有想過跟著我,我推薦你們去南京上軍校?”蕭其準的眉毛濃密而有力,微微挑起,給人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感,好像在下著命令。
好像在院子裡落了顆炮彈炸響,我大舅、商來真都懵了,好半天我大舅才回過神來:“蕭哥,我可是一向膽小,上軍校就是天天打槍打炮,要流血死人的,我可不敢啊。”
蕭其準哈哈笑起來:“你彆給我裝樣子,就你們老袁家的人,有幾個膽小的?就那個袁廣華,在金鄉的時候帶著人差點就衝擊到我的指揮部,喊著活捉蕭其準,現在還在徐州東麵和我麵對麵乾著呢。還有那個商來慶,他就是和袁廣華一起,一個營長,一個副營長,他倆的口號是:專打蕭其準旅,哈哈哈,和我也是棋逢對手。他倆可是你倆的弟弟,跟了c黨才幾年,就成了我的心腹大患。不過你倆也放心,他倆是他倆,你倆是你倆,你倆要是跟了我,我馬上送你們上軍校,上軍校不用花你自己家的錢,而且發餉,給你零花錢。你們今後跟著我,還不是花天酒地,就是再娶上兩個媳婦也沒問題,家裡人也跟著沾光,人和村打圈的地再買上個幾十畝,絕對過好日子。”
商來真的眼裡閃著光:“大哥,你這太突然了,我倆想想再告訴你。”
蕭其準看看手表,看看兩個人,站了起來,即使薄唇緊抿,即使不發一言,也流露出一種不容挑戰的冷酷:“婆婆媽媽的,你倆就是不如袁廣華、商來慶。好,我走了,明天你倆就給我答複。”
蕭其準走了兩步,又轉回身來,對二人說:“你倆這兩天也機靈著點,自己拿好主意。”說完,推門走了出去。
我大舅袁廣昆和商來真,兩個人麵麵相覷,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校長秘書王達明進來了,和原來見他倆的樣子完全不一樣了,一副討好的樣:“袁廣昆、商來真,你倆這次可是時來轉運了,那是蕭旅長啊,跟著他直接上軍校,腰裡彆上槍,不隻是神氣,走到哪裡都沒有人欺負,你倆看看我們學校,就我們開個學校,學校又不賺錢,還三天兩頭有混混來鬨,我們校長還拿他們沒辦法呢,要是當了軍官就沒有人敢欺負了,隻有你欺負彆人的份。”
兩個人看一眼王達明,走出來,站在牆角。商來真看著我大舅說:“昆哥,你說怎麼辦,這蕭其準竟然直接找我們來了。”
我大舅搖搖頭說:“沒那麼簡單,你沒聽到天天炮聲響嗎?你沒看到天天街上一車車一隊隊的兵嗎?我們現在跟著他,我怕的是我們就是炮灰。”
商來真說:“你說的也是,不過這些年不是一直在打仗嗎?你看華子和慶子,這還比我倆小呢,這都帶著幾百人了,我倆還在這裡念書,不隻是不能掙錢,還花著家裡的錢,我也想早點出去有個工作。”
我大舅說:“彆想那麼多,這就快畢業了,畢業了先回家,回家商量商量再說。”
回到教室,待了沒有多長時間,就下課了。我大舅洗把臉躺在床上,同學們還在忙活著,有洗臉刷牙的,有聊天的。我大舅躺在那裡,還在想著蕭其準,他怎麼直接來學校了呢?他怎麼要我倆這幾天機靈著點,這是什麼意思啊?這肯定會有說法,他不會那麼簡單來到學校,不會就隻是和我倆說說話。
雖然城外不遠處,還是傳來隱隱的炮聲,但學生們顯然習以為常,都簡單收拾睡覺了。一個大宿舍內幾十個人,很快就響起鼾聲。
我大舅睡了不大一會兒,忽然驚醒一樣,竟覺得肚子疼,就急忙穿上衣服,趿拉著鞋,跑向學校牆邊的廁所。
這幾天肚子不好,再加上天氣太冷,白天就拉了一次,還以為能好點,看來還是肚子疼,還是沒好利索。
我大舅拉完,提上褲子,站在廁所門口係著褲腰帶。
寒冬的夜晚,一片死寂,偶爾被遠處的炮聲打破。沒有燈火,隻有零星的炮聲傳來,顯得特彆突兀。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硝煙味,讓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炮火在黑暗中留下一道道瞬間的光亮,照亮了天際,但隨即又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周圍是一片荒涼的景象,低矮的校舍、殘垣斷壁,在炮火的映照下更顯得淒涼。寒風呼嘯,吹得樹枝嗚嗚作響。大地被白雪覆蓋,顯得異常冷清。
在這樣的時刻,人們的情緒變得異常複雜,有的人會感到恐懼和絕望,因為他們不知道這場戰爭何時才能結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活下去。有的人則會感到憤怒和無奈,因為他們明白,這場戰爭是無謂的,是腐敗的當權者們恣意妄為。雖然自己沒有像廣中、華子、慶子一樣,和呂冬躍老師走得近乎,但在誌華學校,有幾個上下級的同學,跟著呂冬躍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也許,在許多人的矢誌拚殺下,許多人拋頭顱、灑熱血,明天,太陽再次升起時會是另外一個嶄新的樣子。
我大舅裹裹衣服要走出去了,忽然街上大亮,照亮了街道,看樣子就是幾輛軍車,不知道又往哪裡去。正想著,忽然車子停在學校大門口,從車上跳下來一隊隊士兵,個個荷槍實彈,跑步奔向學生宿舍。
卡車的大燈開著,照亮了整個學校,很快就有人叫起來:“快起床,快起床,快到大教室集合。”
我大舅一個縮頭,趴在廁所牆頭上看向宿舍,宿舍內,一隊士兵衝進去,大聲嗬斥著學生,學生們從夢中驚醒,有學生叫喊著,但很快傳過來打擊聲,接著幾聲慘叫傳來。
一個個學生從宿舍出來,被人趕到大教室,大教室裡,有當兵的提著汽燈,把大教室照得瓦亮。
校園內到處是端著槍的士兵,有人跑到廁所來了,我大舅沒有遲疑,扒著廁所的牆頭,一個縱身,身子就竄到牆頭上,再一個翻身,就來到了牆外。我大舅沒有走,順著牆根走著,來到院牆的最低處,看著學校內。
大約有三百多學生,全被押到大教室,那邊小教室也被汽燈照得瓦亮。我大舅看清了,站在講台上的竟然是王達明,他大聲念著名字,念到名字的學生被押到小教室,排好隊,站在那裡,有學生要衝出去,又被當兵的掄著槍托、挺著刺刀逼進教室,接著有人領著學生舉起了拳頭,嘴裡跟著說著什麼。我大舅後來才知道,那是被逼著宣誓,集體加入三青團。
一隊隊的學生被帶到小教室,一隊隊地宣誓,宣誓完畢後,再帶到宿舍,那裡,還有兩排士兵端著槍,逼著學生換裝,立馬就全部換上了國民黨部隊的軍裝。
我大舅清晰地聽到王達明在大聲喊著自己的名字,接著商來真也喊著自己的名字,再接著幾個當兵的端著槍到廁所,到牆角、到灌木叢後,到處尋找著,我大舅隻從牆縫靜靜看著,止不住地全身發抖。
全部宣誓完畢,全部換裝完畢,一個軍官吆喝著學生上卡車,學生們又躁動起來,接著就是當兵的上前掄起槍托,不時響起慘叫聲。
終於,學生們上車,一車車拉著順著大街開去,直至最後一輛車開走。
校園裡再次漆黑一片,我大舅翻過牆頭,剛剛跳下來,接著一道刺眼的車燈射來,我大舅急忙蹲在灌木叢後。我大舅看清了,從車上下來一人,高大魁梧,亮閃閃的馬靴,白白的手套,那就是蕭其準,蕭其準站在那裡看看,轉身上車,車子嗚嗚叫著開走了。
我大舅停了一會,來到宿舍,宿舍裡全是亂七八糟的衣物、被褥、書本,也沒翻到自己的什麼東西,沒有敢走大門,就還是來到廁所旁,翻過牆頭,逃到徐州西麵的老張家,老張家是老袁家的世交。第二天,天剛剛亮,我大舅就起來,背起自己僅有的一點東西,步行趕往人和村,一百多公裡,路上隻借助在一戶人家休息了兩三個小時,兩天的時間就回到了人和村。
1949 年夏初,我大舅正在家,說是有人找,我大舅出門,看見了李廣文,他家是龍鞏集的,也是在徐州的同學。
我大舅上前一把抱住他:“廣文,你還活著,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我聽說你們都去南邊了。”
李廣文流著淚:“我還活著,我們跟著大隊從徐州城往外撤退,後撤的時候我跑得慢,就被解放軍抓住了。他們看我年輕,和我談過後,知道我是被逼著加入的,沒幾天,就給了我路費,讓我回家了。我們那上下兩屆同學三百人,隻有你,那天點名的時候沒在,到了前線也沒人看見過你,我就想著你是不是在家裡,我就過來看看,你還真在家裡,我太高興了。”
我大舅抓著他的胳膊問道:“商來真怎麼樣,他回來了嗎?”
李廣文搖搖頭:“我們這些人就是被你們村的蕭其準抓走的,我們就被圍在一起,有人教我們打槍,三天後,我們就跟著衝鋒。就那一個輪次,我們那屆的二百人,撤回來的還不到八十人,一百多人都死了,蕭其準大怒,一槍就把連長給斃了。我們八十多人,全被蕭其準編入他的警衛連,新砦、龍鞏這一片的幾個同學都被他火速提拔,商來真就成了排長,據說跟著他往南邊走了。”
四十多年後,等到商來真從台灣回到家鄉探親時,商來真說,還是蕭其準撤得快,他帶著三千人撤到了長江南,又到了上海,從上海乘船到台灣,他的部隊又被布防在麵向大陸的海邊。
我大舅因為拉肚子,成為那三百人裡麵唯一一個沒有加入三青團,沒有加入國民黨部隊的,自然也沒有被拉到台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