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年兩匹青驄馬被偷後,又一次被偷了一匹馬、一頭牛,我二舅趕往三姥爺袁守斌家,三姥爺正在家,他說找也白找,找不著。二姥爺袁守石是和一個徐州人早就謀劃好的,早就看好了那匹棗紅馬。二姥爺拉著三姥爺一起乾,三姥爺不乾,二姥爺就找來一個徐州人,還是用船拉走了,走陸路的話就怕我二舅追到。
三個月後,二姥爺袁守石從徐州回來了,是嚴集街上的人在徐州的大街上碰到他的,他正在路邊撿拾垃圾吃,見到熟人就哭了,哭著讓人家把他捎回來。後來,他給人說,他也被人騙了,那人到徐州後,兩個人把馬牛賣了,二姥爺一向嗜酒嗜賭,兩個人去賭博,痛快了兩天,這一次就酒喝多了,等到酒醒,就不見了那人,自然賣馬賣牛的錢也不見了,他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他也不敢回家,就在徐州打短工,一向就是吃吃喝喝,就沒出過力,就被人家給趕出來,就流落街頭要飯吃。
還能怎麼樣呢,我姥爺和二舅隻好作罷。
沒過多久,徐州附近戰事吃緊,一日,我二舅從楊屯集回來後,就跟我姥爺說,楊屯的餘家,被當兵的殺了一頭牛,就扔下了兩個錢,要把他家的一匹馬、一頭騾子牽走,老餘頭上前爭執,抓著馬韁繩不鬆手,結果上來兩個當兵的,掄著槍托子給了老餘頭幾下,老餘頭的腿骨被打斷,馬和騾子就被牽走了。
我姥爺、二姥爺、我二舅,三個人在一起叨咕了兩天,咬牙就把剩下的牛、馬、騾子給賣掉了,就隻在嚴集賣羊湯,家裡的羊也不敢買多、養多。
戰事日緊,天天當兵的竄來跑去,到處炮聲隆隆,老百姓的日子更是艱難,也難得有喝羊湯的了,嚴集的羊湯攤子也掙不來幾個錢,就是維持著。
1948 年陰曆年剛過時,村南的老孫家邀我姥爺到濟寧州開飯店,說濟寧州的有錢人多,人任吃,開飯店賺錢。於是,姥爺就帶著二舅到了濟寧老城區運河邊的竹竿巷支下了羊肉湯鍋,乾起老營生,賣羊肉賣羊湯。
濟寧的竹竿巷就在濟寧市裡,京杭運河穿城而過,就在這裡拐了一個彎,又向西流去。自從有了京杭運河,濟寧因此而發達,竹竿巷就是南北貿易的重地,看竹竿巷兩邊的房屋,儼然幾百年的繁華,隻是如今的濟寧也是在戰火之中,滿眼的蕭條和破敗。
那應該是在 1949 年清明節前,人和村這地界雖是成了解放區,但也正是經曆了戰亂的洗劫,去年又是蝗災旱災的連著年成不好,這不,到了春夏之交青黃不接時,十戶有九戶人家就揭不開鍋了。
村裡已經陸續有出去逃荒的了,村西頭的季學信來到了我姥姥家,想邀著搭伴一起去山西討飯。
也是實在熬不下去了,我姥姥給季學信回話,怎麼地也得給在濟寧開飯店的我姥爺商量商量,當家的同意了再搭伴去。
第二天,小腳的我姥姥帶著哭著鬨著要跟著去的大閨女,也就是我的娘,乘木船趕往濟寧。我娘那時過年也才九歲,她老人家是 1940 年臘月生人。
我的娘跟著去濟寧,當然,比我娘小一歲的我廣晴姨也拉不下,她小姊妹倆就是焦不離孟的那種。以致在我廣晴姨八十多歲的時候,她還記得幾歲時從運河乘船到濟寧,她還記得濟寧西有一個叫八裡廟的地方,那時候也是運河的碼頭,她跟著曾經去過那裡。廣晴姨每每拉起濟寧州,都是眉飛色舞,畢竟她讀了三年書,比讀了兩年書的我老娘,也算是個文化人,拉起來也是唾沫星子亂飛。
那時,魚邑到濟寧,隻有走水路,隻能乘船,從蘇魯邊河沿,邊莊村東的碼頭上船,到微山湖,沿京杭運河穿過南陽街,穿過南陽湖,才能到濟寧城裡。
南陽湖畔,柳條輕搖,似是春風的細指輕彈著一曲柔情。湖水如鏡,倒映著斑駁的石橋和飄渺的烏篷船,小橋流水間,傳來陣陣婉約的小調,悠揚入雲。正是春日,南陽湖煙雨蒙蒙,如水墨畫般渲染著天際。青石板路上,蓑衣下的人們腳步匆匆,衣衫漸濕,卻也不失一份從容,行走在古色古香的長廊與亭台之間。湖麵上,小船劃過,攪動了一池春水,漣漪蕩漾。
煙雨微茫之中,曲徑通幽之處,彆有洞天。小橋流水人家,炊煙嫋嫋升起,勾勒出一幅靜謐而又充滿生機的畫卷。南陽湖的春天,無需過多的筆墨,便已是一首詩,一幅畫,讓人心醉神迷。
雖是戰亂,南陽島、南陽湖的平靜卻在我老娘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好在風平浪靜一路順風,我姥姥和我老娘坐了一天一夜的船到了濟寧,我老娘第一次見了吹不滅的電燈。
一家人見麵,熱熱鬨鬨,我姥爺聽了我姥姥的話,沉吟許久,說:不管好孬,吃飽飯也好,餓肚子也好,全家人都要在一起。來濟寧也幾個月了,這裡也是打仗不斷,也是趕上年景不好,濟寧這邊的飯店生意也不咋的,街上的人肚皮都餓得貼著後脊梁了,誰還下飯店啊。咱不在濟寧州了,咱回家再說,全家人餓肚子也得在一起。
收拾妥當,我姥爺帶著幾口人就回了人和村。
地裡已經沒有啥能吃的了,能吃的野菜早已吃完,該挖的野菜根挖了,該捋的樹葉捋了,該扒的樹皮扒了,除了出去逃荒,整個村莊死氣沉沉,活著的人都是麵黃肌瘦、有氣無力。沒有飯吃,隻有喝水,喝多了就水腫,腿上一按一個坑。沒有糧食吃,肚子裡塞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沒有一點油水,大腹便便地餓著,還屙不下來。
已經有人在煮麥苗吃。集市上賒給的一斤高粱米,麥收後要給到三斤麥子了,但再貴也不能餓死人,總還有人賒。
我姥爺從濟寧回來好歹也帶了點錢,全換了吃的,不隻是糧食,隻要是能下咽果腹的都是有錢也難買。
我姥爺在家的日子就是出去踅摸吃的,而每次姥爺從外麵回來,總也沒空手過,全家人的肚子總能稍稍緩解緩解饑餓感,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用的什麼辦法。
在我老娘的記憶裡,有幾回姥爺帶回來的是很小的魚蝦,就是用水洗乾淨了剁巴剁巴加點鹽煮熟了吃,滿嘴的滋泥味,而那時則不啻於美味。我姥爺也不禁感歎,他和我姥姥最窮的時候就這樣吃過,現在十幾口子人了,又吃到了那時候的美味。
實在撐不下去,到山西逃荒的話頭又提了出來。我姥爺看著我姥姥說:“就你那小腳,你能走多遠,你頂多走出去百十裡路,這百十裡路周遭全是在打仗,老百姓的日子都難,都吃不上飯。”
我姥爺來到自家的地頭,抽著煙,默默看著。
清明已過,麥田地裡一片生機盎然。綠油油的麥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是大地的綠色海洋。微山湖的北麵,山巒疊嶂,雲霧繚繞,宛如仙境。天空湛藍,白雲悠悠,時而有幾隻小鳥飛過,留下它們歡快的叫聲。麥田旁的小河潺潺流過,清澈見底,河邊的柳樹隨風婆娑,似乎在跳著優雅的舞蹈。走在田間小路上,腳下的泥土柔軟而富有彈性,每一步都深深地印在上麵。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讓人心曠神怡。
我姥爺坐在田埂上,四顧茫然,看不到一個人影,村裡的人大都逃荒去了,留下的人都蜷縮在家,沒有人會出來。
我姥爺百無聊賴地看著麥田地,老袁家的麥子就是好,因為有牲口糞,老袁家的麥子每年都比鄰居家多收上兩成。
我姥爺再仔細看看麥田,忽然站起身,轉身到了家裡,招呼全家,拿著筐子、籃子,全到地頭去。
一家人站在地頭,看看地頭田埂,早就被采野菜的人翻了許多遍,彆說是野菜,差不多是寸草不生了。
我老娘挎著籃子,看著我姥爺,問道:“爹,咱家的地裡啥也沒有了,都被我和姐姐翻遍了,沒有野菜了。”
我姥爺攬著我老娘說:“妮來,你看,那地裡不是有豌豆嗎,你和你姐姐到地裡去找豌豆。”
豌豆也叫麥豆,一直是和小麥共生的食物,除了田埂地頭間種的豌豆外,麥地裡總有野生的豌豆生長。
我老娘和廣晴姨踮著腳看著地裡,漫眼望去,一望無際的麥田裡偶有白花晃動,那就是救命的豌豆花。
像是暗夜裡看見了光亮,絕望中露出了希望,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大家嗷嘮一聲,趟著齊膝的剛剛揚花的麥子,都向豌豆花奔去。
彼時,豌豆還不到成熟的時候,但總有早熟的豌豆,雖不滿仁,剛顯成形,連皮帶豆吃到嘴裡,甜吱吱的。
我姥爺站在地頭,大聲吆喝著:“小心麥子,彆踩倒了麥苗,看踩壞了麥苗我不打你。”
此時的豌豆,對於轆轆的腸胃來說,自是人間美味無與倫比,我老娘和廣晴姨哪管吆喝,先摘下最嫩的豌豆塞到嘴裡。
在此後的許多天裡,老袁家的媳婦姑娘們,每天就趕到麥田,小心翼翼地撿摘成熟點的豌豆,留下青嫩的慢慢長。
其實,豌豆葉、豌豆花也可以食用,但為了長豌豆,姥爺不叫摘。隻有我花妗子小心地摘了一些豌豆葉,回來當野菜吃。
我老娘說,吃豌豆時,家裡的大人都是不剝粒的,都是豌豆和豆莢一起吃,還吃得津津有味。
終於,豌豆吃完了,豌豆葉也都被整棵拔到家裡來,豌豆葉都煮水喝或蒸來吃。終於,熬到了麥黃時節,這才是最後最難熬的時候了。
我花妗子喊著妯娌們、妹妹們再次來到麥田地頭,給大家說著。
我的幾個妗子不覺高興起來,頻頻點著頭,就一人挎著一個籃子,一人一把剪刀拿著,小心地往麥田地裡趟去。
我老娘和我廣晴姨被攔在地頭,我花妗子不讓她倆下地,她倆在田埂上急得直跺腳,奔來跑去地大聲喊著。
老袁家的媳婦姑娘們,又在滿地裡找早熟的麥穗頭了,用剪刀剪下來裝在笸籮裡,挎回家搓著吃,或火烤了吃,燒麥仁糊糊自也少不了。麥田地裡,總有早熟的麥子,已經滿仁,已經飽滿,可以食用了。
當然,老袁家還是過著最難的日子,但每天好歹不那麼餓了,全家沒有一個水腫的。
終於,全家人熬到了麥收時,全村看下來,老袁家的麥子又是一個好年成。
麥收時,逃荒山西的季學信回來了,骨瘦嶙峋。
老袁家的麥子還是熟得早,還是大豐收,我姥爺忙收了麥子磨了麵,給鄰居家還沒有收麥子的送過去。
我姥爺、姥姥端著一大瓢白麵,來到季學信家,季學信的媳婦流著淚接過瓢就鑽進廚房,幾個孩子躺在床上,已經好幾天沒見過米粒了。
季學信家一向和老袁家關係很好,季學信拉著我姥爺的手說:“還是你有點家底,還是你有辦法,你在人和村還能熬過來。我一家四口,出去討飯,哪裡人家還有剩飯給咱,到處在打仗,到處兵荒馬亂,許多人家就是大白天也關著門。有人說往西走能討到飯,我們三家在一起,就往西走,可沒想到的是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黃泛區,那裡走多遠都見不到人家,哪裡還能討上吃的。我那可憐的二大爺,走到那裡再也挪不動了,做在那裡頭一歪就咽氣了,跪著求著人家,人家給了一令爛草席,卷吧卷吧,滾到溝底就埋在了那裡。老王家的二小子,實在餓得不行了,就去偷人家的蘿卜吃,被人家抓住,打了一頓,打得流了一地的血,好歹背回家來,這還在床上躺著呢。唉,還虧了你們沒有出去討飯。”
我姥姥擦著淚水說:“在家也不容易,也是一樣,就是慢慢熬。”
此後的許多年裡,當年剛剛九歲的我老娘都清晰地記得到麥田地裡摘豌豆、剪麥穗的情景,當年豌豆的美味永遠留在了她的記憶裡,那老袁家一大家子在一起的甜和樂、苦和累的日子,永遠是我老娘難忘的話題。
每年到了豌豆上市的季節,我老娘就差不多要念叨,那最先上市的綠油油水靈靈脆生生甜滋滋的豌豆,就有人買回家,煮好盛好,端給沙發上端坐的我老娘吃。每一次,我老娘吃著豌豆,恍惚間穿越,似乎又變成了人和村東頭,老袁家的那個很拽的大小姐,嘴裡吃著還嘟囔著,看這豌豆,咋就沒有原來的那個味了,就是不如原來的甜,就是不如原來的嫩,就是不如原來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