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妗子嫁過來,就有了三個妗子,米妗子、花妗子、王大妗子。
隨著人口的越來越多,用護寨坑圍起來的人和村就住不下越來越多的人了,於是,在人和村的護寨坑南邊慢慢就集聚起了人家,也是越聚越多,解放後乾脆就分成了兩個大隊,我們這護寨坑圍著的寨裡的人是人北村,寨外的坑南邊的人是人南村,直至後來人和村東麵也散居了人家。
我花妗子嫁到老袁家以後,那個全家十幾口子人裡起床最早的,就不是我姥姥了,那個起床最早的就是我花妗子。我花妗子來到老袁家,就和我二舅一起撐起了這個家,鄰居周圈沒有說我花妗子半個不是的。
一日淩晨,花妗子睡眼惺忪,開門就直奔後院,後院是牲口棚,裡麵拴著幾匹牛馬驢,有買來後就直接賣的,也有買來後先養起來膘再賣的,那時老袁家就做著買賣牲畜的生意。
淩晨的人和村,東天邊剛剛透出一絲朦朧的灰光,烏雲密布,遮住了星辰,也掩去了月亮的光輝。空氣中彌漫著濕土的氣息和麥苗的青香,沁入心脾。黑雲覆蓋,偶爾有幾聲鳥鳴穿透這層靜謐,顯得格外清晰。
村落裡的房屋還籠罩在一片昏暗之中,炊煙尚未升起,一切都在等待著太陽的覺醒,村民們還都在沉睡。
院牆上,露水在草葉上凝成晶瑩的珍珠,隨風輕輕搖晃,閃耀著黯淡的光芒,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的聲音都被這寧靜所吞噬,隻剩下遠方偶爾傳來的犬吠,和胡同裡不知誰家的雞叫,它們的聲音在村莊回蕩,顯得孤獨和遙遠。
這樣的清晨普普通通,對於老百姓來說又是艱難的一天,雖然日本鬼子去年投降了,但街上還是不斷有扛槍的人一隊隊經過,人和村的村民們還是膽戰心驚地過著平常的日子。
我花妗子眯縫著睡眼,還沒有看清,就推著木門,咦,怎麼這麼輕快,昨天晚上喂了牲口,可是拴得好好的。花妗子忍不住打了個冷顫,一把推開木門,來到牲口棚前,睜眼看向牲口棚門口,更是大吃一驚,牲口棚也是大敞著。花妗子手指抖動著,數著棚裡的牲口,那兩匹馬怎麼不見了,沒有片刻遲疑,花妗子嗷嘮叫著,向前院跑去,一邊跑著一邊喊:“侖子,不好了,你快起來啊,不好了。”
院子裡跟著起來的還是我姥姥,我姥姥迎住我花妗子,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大清早就咋咋呼呼。”
花妗子氣喘籲籲:“娘來,不好了,咱家的兩匹馬不見了,快喊侖子起來。”
我姥姥一個愣怔,踮起小腳就往後院跑,花妗子進屋,去床上拉我二舅,我二舅聽見了叫喊,正想著起來。
花妗子帶著哭腔:“侖子,你快起來,咱家的馬不見了。”
未等穿鞋,我二舅一個箭步就衝了出去。
很快,院子裡一片響動,我姥爺、廣中舅也都起來了,都跑向牲口棚。
我姥爺還喊著:“侖兒,彆急,看看咋回事,不要急。”
就是一瞬間的事,我二舅臉上的汗就下來了:“爹,那兩匹馬不見了,一看這馬蹄印,這是讓人給偷走了。”
我姥爺係著扣子說:“不要急,其他人都在家,侖兒、中兒,你倆跟著我,順著馬蹄印走,這會兒還沒有起來人,馬蹄印還清晰。”
爺仨個順著馬蹄印穿過胡同,拐向大街,走向嚴集,來到嚴集東,再次來到三叉路口,往北就是湖裡的北大獄,往南穿過老東村走向蘇魯邊河張莊,往東就是龍鞏集。
我二舅對我姥爺說:“爹,你腳程慢,你往南走走就回來,就在這裡看著,我和廣中順著大路向東走,看來馬蹄印是向東的,他不可能向北走。”
我姥爺沒有說話,看著地上,轉身向南走去。
弟兄倆順著大路,很快來到了蘇魯邊河的橋上,廣中舅指著橋上的馬蹄印喊道:“二哥,你看,就是往這走的,這裡有馬蹄印。”
我二舅顧不得擦臉上的汗,邁腿向東跑去。
來到龍鞏集的東邊河邊,看著馬蹄印,問問街上起來的人,還真有早起的人,說是看見了兩匹馬被兩個約二十歲的人趕著跑著,向東邊去了。弟兄倆個看了一眼,繼續向東跑去。
蘇北的農村集鎮,清晨的天空被厚重的烏雲覆蓋,仿佛隨時都有傾盆而下的雨。炊煙嫋嫋升起,與烏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幅朦朧而神秘的畫麵。露水在田野上鋪開一層細膩的亮紗,有農民頭頂著陰沉的天,腳踏著清冷的泥土,開始了新一天的勞作。
儘管天氣顯得有些壓抑,但集鎮上有小販們挑著擔子,大聲吆喝著,在空曠的路上傳出去很遠。
烏雲中不時有幾縷亮光偷偷灑落,被晨露打過的植物葉片閃爍著銀光,宛如點點繁星。風吹過,那些脆弱的露水開始簌簌掉落,融入泥土。
這是我二舅經常走的路,但今天卻顯得非常陌生,不由得問著路上和路邊的人,隨著路上人和車的增多,馬蹄印也越來越難辨認。
在一位老人的指點下,兩個人來到湖邊,這裡就是一個簡陋的碼頭,有人說就是在這裡兩匹馬上船,去了微山湖裡。
我兩個舅舅坐在湖邊,解開懷晾著汗,急切地看著微山湖裡,微山湖被一層濃濃的霧氣覆蓋,仿佛烏紗漫攏,近處的湖麵波光粼粼,泛起細碎的漣漪。烏雲堆積在天上,像是一塊巨大的墨色石頭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偶爾,一兩隻水鳥掠過湖麵,激起一串串水珠,又迅速消失在霧氣之中。遠處的山巒被霧氣籠罩,隻在狂風吹過時,才露出模糊的輪廓,一閃又不見了。
兩個人看著湖麵,希望太陽能夠衝破雲層,將金色的陽光灑滿湖麵,照到湖裡的船,但此刻,微山湖就是灰蒙蒙一片,阻擋著岸上人的視線。
弟兄倆個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已經是晌午後,王大妗子慌忙端過來鍋裡餾著的飯,放到桌子上。弟兄倆看看飯,誰也吃不下。
花妗子看著坐在那裡的我二舅,忍不住擦著淚水。我姥姥看著我花妗子的樣子,說道:“不就是兩匹馬嗎,命裡不該有,咱也不強求,日子咱再慢慢過,還能為了兩匹馬心疼地掉淚。”
我老娘扯著花妗子的衣襟說道:“我花嫂子不是為了馬心疼,她是心疼我二哥,為了掙這兩匹馬的錢,我二哥要忙活多少天啊,天天沒白沒黑地出去,天天饑一頓飽一頓的,我也心疼我二哥了,嗚嗚。”
花妗子再也忍不住了,摟著我老娘哭起來:“這兩匹馬養了半年了,這膘養起來了,就等著過幾天賣了,給大哥、三弟湊湊學費,再加蓋兩間屋子,這盤算得好好的,就讓作孽的把馬偷走了。”
我姥爺早早從嚴集回來了,蹲在那裡抽著煙,說道:“侖兒,偷走就偷走吧,咱家的羊還被偷走過呢,不也找回來了,咱就慢慢找,就是找不回來,日子還不是照樣過,都不能哭哭啼啼,抹眼掉淚的。”
我二舅霍地站起來,又坐下:“這偷馬的跑不了外麵的,我半夜起來過去還看看牲口棚,大門拴得好好的,牲口圈也鎖著,這不光利落地解開了繩子,還把大鎖給絞開了,這就是拿著家夥什,早早做好準備了。”
我廣中舅歎息一聲:“說不定就是身邊的哪個人乾的,家賊難防啊。”
我二舅說:“我和廣中在微山湖邊,那裡有一個老人家說,有一條船在那湖邊等了兩天了,把馬拉上船就開走了,這是早就惦記上咱的馬,早就準備好了。”
我姥爺揮揮手:“都該乾啥還是乾啥,咱這日子還是照過。”
院子裡隻剩下了我姥爺、我二舅、我廣中舅,我二舅喝了口湯,對我姥爺說:“爹,你可彆急,我這也差不多知道是誰偷的馬了,要不說家賊難防啊,我這心裡也特彆難受。”
我姥爺湊近了身子,低聲問道:“是誰啊,你怎麼知道的。”
我二舅搖搖頭,說道:“我猜是你那兩個好兄弟,是我二叔、三叔啊。”
我姥爺瞪大了眼睛,啊了一聲:“不會吧,還能是他倆?”
我二舅又重重地點點頭:“在微山湖邊,那位老人家給我說兩個人的長相和穿著,兩個人跟著上船就走了。我一聽老人家說,我仔細一想就明白了,那兩個人就是我二叔和三叔啊,他兩個就是人家說的長相、穿著。老人家說得很清楚,說是有一個年輕人穿著一件羊皮坎肩,臟乎乎的,連個扣子也沒有,眉頭上還有一道疤,那不就是我二叔嗎?就咱家裡養了兩匹馬,就咱家牲口棚後麵是啥樣,我二叔、三叔可是清清楚楚啊。就咱莊上的這些人,偷隻羊還可以,偷隻狗還可以,還沒有誰能有偷兩匹馬的膽量。要說是道上的人偷的也不可能,就咱家在這周圈做生意那麼多年,誰敢來惹咱老袁家呀,還隻有我二叔和三叔。我和廣中兄弟來到村裡,就直奔我二叔家,我二嬸說他一夜沒回來了,再到我三叔的窩棚裡找他,也沒見他的影,差不多就是他倆乾的吧,幾年前二叔也跟著你乾過牲口生意,就因為沒有本錢,他才乾不成,他也認識幾個行當裡的人,在這裡麵找兩個沆瀣一氣的人,還是能找到的。”
我姥爺跌坐在那裡,煙也不抽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二舅咬著牙,說道:“我不管是誰,隻要認定是偷了我的馬,我就要回來,我可不管這那。”
我姥爺擺著手說道:“侖兒,你可忍住氣,你可不能胡來,那怎麼也是你二叔、三叔,他倆可是和我一個爺爺的。”
我廣中舅說道:“是他倆沒跑了,湖邊的老人家說得明明白白,那就是他倆,沒外人。我侖哥倒騰了兩匹馬,給我三叔娶了三嬸子,沒想到二叔、三叔更狠,這下把兩匹大馬偷走了,這叫乾的什麼事啊。”
我姥爺長長歎口氣:“這真是家賊難防,家醜不可外揚啊。你倆不要往外說,我去找他倆,把錢要回來。”
半個月以後,嚴集街上,有人給我姥爺搭話,說是我堂二姥爺、三姥爺現在徐州呢,不敢回家,那兩匹馬就是他倆偷的。堂二姥爺說,就是因為看著三姥爺娶了媳婦,過起了小日子,他也眼饞,又沒有人管他的事,他就惦記起了那兩匹馬。這半個月了,兩個人在徐州,錢也花得差不多了,就讓人捎信回來,想著回家。
我姥爺回家,和我二姥爺、我二舅、廣中舅坐在一起,都是唉聲歎氣的樣子。
我二姥爺說道:“就是老二,給我說過幾次了,說給老三娶了媳婦,也不管他,他還來氣了。”
我廣中舅叫道:“他一個精壯的光棍漢子,就是不乾活,就是走東家串西家,就是好喝個酒,還一喝就醉,手上一有錢就好賭,這拿著兩匹馬的錢跑到徐州大地方,還不是花天酒地,這錢花完又想著回家了。”
我二姥爺歎道:“就這本家的兄弟,你三嬸子還懷著孕,這也不能報官,就是報官,他倆的家裡也是啥也沒有,經常麵袋子裡精精光。要是把他倆抓起來,那不隻是全村的人笑話,關不了多長時間出來,那仇就結下了。”
我二舅揚起頭來:“老爹、二叔,你老弟兄倆也彆作難,我也想開了,那還是我的二叔、三叔,就此翻篇吧。我聽說二叔看好了龍鞏西村許家的閨女,經常去纏人家,人家張口要彩禮,說是前兩天彩禮送過去了,二叔這是要回來娶那許家閨女了。”
我二姥爺苦笑一聲:“侖兒賣了兩匹馬,給老三娶了媳婦。這偷了咱兩匹馬,老二也能娶媳婦了,也好,他倆在徐州還沒把錢都禍害完。”
我姥爺說道:“也怨咱弟兄倆,咱叔去世早,咱嬸子邋裡邋遢,咱隻顧過自己的日子,沒照顧到他小弟兄倆,這件事就到這裡吧,誰也不要再提。”
這時,一直倚在門框外麵的我老娘衝了進來:“老爹,你就是偏心,你就是向著你那二兄弟、三兄弟,他倆有胳膊有腿,就是不乾活,咱家裡還不都是我二哥、中哥出力,那兩個叔叔才二十歲,正是出力的時候,可他們就是偎個場、打個牌、喝個酒,咱家的錢就這樣白白給禍害了,我可不願意。你老哥倆向著二兄弟、三兄弟,我二哥、中哥憑啥也,我二哥出的可是牛馬力,白白讓他們占便宜,我可饒不了他們。”
據說,一個月後,堂二姥爺結婚的時候,老袁家的人都去了,但沒有一個人說什麼,都裝著不知道,唯有我老娘在那裡鬨了個天翻地覆,進屋就把鍋給砸碎了,把僅有的兩個大黑碗摔爛了,婚房裡給扯得亂七八糟,旁人都還沒反應過來。我老娘一邊鬨還一邊大聲喊著,我廣晴姨也過去幫忙幫腔,到處亂摔東西,堂二姥爺、三姥爺黑著臉,耷拉著頭不敢管不敢說話。還是我花妗子把我老娘、廣晴姨拉走了。
當天晚上,三姥爺來到我姥爺家,看見我姥爺姥姥就跪下了,痛哭流涕,我姥爺啥也沒說,把他扶起來,把他送到他家裡去了。
多年以後,人和村還傳著我老娘大鬨婚禮、砸鍋的故事。每每提起來,我廣晴姨還笑著說:“我跟著我菡姐,我手裡拿著個棍,我上去就打二叔,二叔的臉上還被我抓了幾個血印子,二叔抱著頭都不敢吭聲。最讓人生氣的是,我大娘一聽說我菡姐把鍋給他砸了,他就那一口臟乎乎的鍋啊,我大娘從咱家廚房揭起來一口鍋送了過去,還說,反正咱家鍋多,不能讓他結婚當天就沒鍋吃飯啊,那成什麼了,砸啥也不能砸鍋啊。哈哈哈。”
後來,我大舅說起來此事,總是說,窮怕災年富怕偷,不過對於那時的老袁家,卻也未必是壞事,這就叫塞翁失馬,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也,這話竟然幾年後就得到了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