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下來龍鞏集竹左的碉堡後,袁廣華把林三狗拉到一邊,說了一會話,林三狗儘管不情願,還是來到新砦鄉公所,見到被繳了槍的任麻子、鄭二歪,兩個人半躺在那裡六神無主。林三狗給他們講著智取龍鞏集碉堡的事,並說,日本鬼子全部投降了,沒有人發餉了,這裡也沒法乾了。
任麻子、鄭二歪兩個人看著背著槍,神氣活現的林三狗,也沒有多說話,就灰溜溜地走了出去。兩個人在外麵嘀咕半天,不隻是沒有人發餉了,自己乾了那麼多壞事,這裡的人還能饒了自己,兩個人咬牙跺腳,順著大路向東走去。
鄉公所也沒閒著,兩天後就被林三狗改為賭場,吸引了新砦鄉的不少人來。
又過了幾個月,任麻子、鄭二歪兩個人耀武揚威地回來了,他們是跟著國民黨的人來的,其中一個人就是國民黨任命的魚邑縣的劉能縣長,劉縣長在嚴集當街任命任麻子為新砦鄉鄉公所隊長,給了他十支槍,讓他招兵買馬。任麻子看起來又官複原職了,立馬神氣起來,而一直在這裡堅守的林三狗又成了任麻子的手下。
此時,袁廣華、商來慶,隨著主力部隊、湖西地委,已經向西轉移。
晚上,任麻子、鄭二歪又來到胡二家,任麻子扔給胡二一塊銀元,胡二轉身就去了嚴集街上置辦酒菜,現在任麻子又大方起來了。晚上,四個人的酒菜一塊銀元可用不了。
鄭二歪也有眼色,也跟著出去了,到街上遛達,任麻子扭身一笑,把胡二媳婦撲倒在床上。
胡二回來了,擺上酒菜,四個人圍坐在一起,開始吃喝。
雖然已經三十多歲,胡二兩口子好吃懶做,日子還是艱窘,還是住著低矮的茅草屋,昏暗的屋內,一盞昏黃的煤油燈,隨著屋外的狂風閃動著,煤油燈的光芒在四個人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房間內,即使是冬天,也散發出濃濃的黴味,與屋外冷冽的空氣形成鮮明的對比。
桌上擺放著胡二買回來的下酒菜,豬耳朵、豬肝、燒雞,胡二狠狠心挖了一大勺自己家醃的醬豆子,桌上是一壺嚴集打來的土家米酒,酒液在煤油燈的映照下,呈現出淡淡的黃色。
任麻子啃著雞爪子,說道:“林三狗,他還當上隊長了,這不是,還是劉縣長,上來就免了他的職,我還是響當當的隊長,這嚴集街上還是老子的天下。”
鄭二歪諂笑著給任麻子倒著酒:“就他那個熊樣,他還敢給隊長你叫板,那不是自找麻煩,哪天我就收拾他。”
任麻子嘿嘿冷笑著:“就你收拾他,看把你能的,你誰也收拾不了,我記得清清楚楚,就那次晚上,我叫你值班,你怎麼把武工隊放進屋裡來了,我到今天還沒跟你算賬呢。”
鄭二歪的臉色都變了:“隊長啊,我也喝多了,我也沒多大會兒就睡了,那可不是我開的門,那八成是小四開的門,他家進門的大叔就是c黨。”
任麻子哼了一聲:“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惦記小四媳婦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心裡其實就想把小四辦了,你還能瞞得了我。”
鄭二歪一愣,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隊長啊,我跟著你這幾年,那可是忠心耿耿,咱在徐州要了兩個月的飯,我不吃也給你吃啊,咱投靠劉能縣長,那也是我和他套近乎套上的吧。”
任麻子看著胡二媳婦紅豔豔的臉,說道:“好,那我今天給你個任務,就看你乾得怎麼樣。就新砦鄉這十幾個村莊,我最不放心的還是人和村,你就給我盯牢人和村。”
接著,任麻子看著胡二說道:“胡兄弟,從今天開始,我這個當隊長的就跟你下命令,喝完這頓酒,你就是鄉公所的人了,明天就給你和任大娃發槍。”
胡二端酒的手哆嗦著:“隊,隊長,我謝謝了,你放心,你讓我乾啥我就乾啥,我肝腦塗地為你老人家乾事。”
任麻子的手在桌子下擰著胡二媳婦的大腿:“我不要你的肝,也不要你的腦,明天咱就去人和村,我就看看你和鄭二歪表現了。”
鄭二歪說道:“隊長,那咱就先拿人和村老袁家開刀,我一直記著呢,兩次繳我們槍的就是一夥人,就是袁廣華、商來慶。”
任麻子陰惻惻地冷笑兩聲:“我還能忘了,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胡二媳婦拉著胡二,說道:“隊長,今兒還是喝酒,你的酒量那可是海量,先喝好酒,明天再乾活。”
沒喝幾杯,胡二就喝多了,倒在了灶火窩裡,鼾聲如雷,鄭二歪也眯著眼躺在胡二旁邊。胡二媳婦紅著臉,撮嘴吹滅煤油燈,一把摟住了任麻子。
早春二月,夜幕低垂,烏雲密布的天空中不時被閃電撕破,緊接著便是滾滾雷聲。很快,便大雨如注,傾瀉在了人和村周圍,雨點打在屋頂上,發出急促而有力的敲擊聲。街道被雨水衝刷,混成一股股泥流,沿著街道流淌,流向護寨坑。
黑夜裡,村民們都蜷縮在簡陋的家中,稻草鋪就的床榻上,一家人擠在一起,試圖抵禦風雨的侵襲。屋外,風裹挾著雨滴,不時拍打著那扇早就斑駁的木門,發出沉悶的響聲。家家戶戶黑燈瞎火,連時間仿佛也被風雨吞噬,變得模糊不清。
在這樣被大雨封鎖的夜晚,村裡顯得異常安靜。這些年來,村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安靜,反而這種安靜才能帶來安全感。
大概夜裡四更天的時候,大街上傳來幾聲吆喝,一聲沉悶的響聲傳來,接著又是幾聲。在這樣的戰爭年代,村民們知道,這肯定是槍聲。村民們已經習慣了街上經常過往的隊伍,偶爾還有人闖到家裡借宿,也不知道來的是哪路人馬,對於幾聲槍響也是習以為常。
忽然,又好像傳來了幾聲哭聲,但也被風雨聲吞沒。
天亮了,我花妗子開門,係著扣子看著門外,怎麼是這天啊,這才是春天啊,按說下場雨也正及時,哪能想到下這麼大的雨。這眼看天亮了,沒那麼大了,但還是淅淅瀝瀝下著。
忽然,我花妗子好像又聽到了哭聲,是從街南邊傳過來的,我花妗子轉過身去喊道:“侖子,你快起來,你聽聽是誰家,怎麼有哭聲。”
我二舅起來,來到門口聽了聽:“還真是有哭聲,是街南頭傳過來的,我過去看看。”
人和村是一個圓形的村莊,村莊的周圍被護寨坑圍著,中間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大街,順著大街,南北走向,成梳子齒狀的是幾條小街。
我二舅披上蓑衣,赤著腳向南走去。
過了好一會兒,家裡的人都起來,忙活起來,我二舅回來了。
我姥爺看看坐在那裡的我二舅,問道:“出啥事了,南邊誰家哭的?”
我二舅長歎口氣:“是王家的大兒,王品山。昨天晚上,任麻子領著幾個人悄悄摸上來,把王品山堵在屋裡,王品山從窗戶裡跳出來,被他們開槍打死了。”
我姥爺問道:“王品山不是很長時間沒露麵了嗎,怎麼又回來了,還讓任麻子知道了?這抓著人就是了,也不能開槍打死人啊。王品山回來了,是誰告訴的任麻子?”
我二舅看看我姥爺,沒再說話。
兩天後,村裡就傳開了,王品山是c黨,早就跟著八路軍乾,這次秘密回來,一直在家裡躲著,隻在天黑以後,才和幾個人見麵,除了那幾個人外,村裡的人都不知道他在人和村。王家的人說,是牛家的人報告給了任麻子,看著任麻子在劉縣長那裡很威武,任麻子在新砦鄉勢力越來越大,牛家的人就偷偷去報告,就把王品山堵在了屋裡。王品山從屋裡出來的時候,打了一槍,被任麻子、任大娃幾槍打死了。王品山是在濟寧州上過學的,也是一表人才,這才二十歲就被開槍打死了,自此,人和村的王家和牛家結怨,幾十年都不能化解。
又是三天過去,人和村的街道上,雨水已經沒有了痕跡,淤泥路上被踩出了一條窄窄的明晃晃的人行小路,胡同裡還是泥濘一片,不斷有羊屎蛋子散在地上,一看就知道這胡同裡的人家養著羊。
風雨無阻,我姥爺挑著擔子還是上嚴集街賣羊湯,我二舅也收拾好準備去龍鞏集趕集了,這時,急吼吼幾人趕了過來,領頭的就是任麻子,身後跟著任大娃、鄭二歪、胡二、林三狗,八九個人,都扛著長槍。
任麻子槍一伸,擋住了要出門的我二舅:“二侖,這要出門啊,小日子過得不錯啊。”
我二舅一愣,說道:“是任隊長啊,你這有何公乾,大清早的就趕來了,過來喝口水。”
任麻子冷笑一聲:“袁二侖,你彆給我打馬虎眼,你趕快把袁二華叫出來,不然彆怪我不客氣,我的槍可不是吃素的。”
我二姥爺搶步過來,說道:“任隊長,我家華子沒回來,我們也不知道他去乾啥了,你怎麼找到家裡來了。”
任麻子還是冷笑著:“彆廢話,快把袁二華交出來,我要是搜出來,那就是死是活難說了。”
正在這時,我老娘一步跨在大門檻上,手裡拿著一把尖刀:“我以為是誰呢,這不是任隊長嗎,你要搜也可以,你搜了要是找不到人怎麼辦?”
這時,胡同裡慢慢就聚集起了人,王品山剛剛出殯完,人和村的人還都窩著一口氣,看到又是任麻子,人和村的人可沒有幾個孬種,胡同裡的人就多了起來。
任麻子揮著手中的槍喊著:“就你這小妮子,你還給我叫板,我是劉縣長委任的隊長,我想乾什麼就乾什麼,你給我閃開。”
我老娘大聲哼了一聲:“你咋是縣長委任的呢,我怎麼就記得你是竹左鬼子任命的呢,你左邊臉上是胡二家裡的尿罐子叉破的,你右邊臉上是八路的大刀片子割破的,你就是個漢奸,你還到人和村耍橫了,都知道你是漢奸,你還好意思在新砦鄉晃蕩。嘁。”
人群中有人哄笑起來,有人喊著:“胡二,任隊長怎麼在你家被尿罐子叉破臉的,你家的尿罐子可有名了。”
任麻子大聲叫起來:“你袁家就是c黨,你家和王品山一樣,王品山在濟寧加入c黨,袁二華在徐州也加入了c黨,我就要抓他。”
任麻子看見我老娘手裡的剔骨刀,心中一個激靈,是的,這就是那把無比鋒利的刀子,入肉都沒有一點動靜,稍一用勁,直接血就冒出來了。就是這把刀,兩次讓自己受傷受辱。任麻子頓覺一股熱血湧上頭頂。
我二姥爺過來拉我老娘,我老娘抱著門框喊著:“我華哥不在家,我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聽說他跟著隊伍把龍鞏集的鬼子活捉了,龍鞏集的日本鬼子不見了,老百姓就想過太平日子,你剛剛打死人和村的人,你這又來抓人,你落不了好。你當漢奸的時候,給你留情呢,隻給你的臉上留了記號,你不長記性嗎。我這刀子也不是吃素的,我連竹左都捅了一刀,我隻捅壞蛋。”
任麻子氣壞了:“胡二、任大娃,你兩個,上啊,給我把這個小妮子抓起來,我要把她帶到嚴集去,她也是c黨。”
胡同裡有人喊著:“這七八歲的小姑娘都是c黨了,你把人和村的人都抓走吧,你能抓得完嗎。”
任麻子看一眼胡同的人,踢任大娃一腳:“給我上,把袁家的人都給我抓了,抓一個賞兩塊大洋。”
任大娃、胡二端著槍,撲了過來,人群中的村民也往前擠著。
我老娘抱著門框,一手拿著刀子,瞪著任麻子。我花妗子跑過來,攬著我老娘。
這時,嘡的一聲槍響,是從胡同口傳來的,接著跑過來幾個人,跑在最前麵的是蕭其延,他的手中也拿著槍,跟著跑來的幾個人也端著槍。
蕭其延一邊跑一邊喊著:“任麻子,你他媽的住手,輪不到你在人和村撒野,今天你要是從人和村抓一個人,我把你們這幾個王八蛋都用槍突突嘍。”
任麻子看見蕭其延,憋了口氣,但又喊道:“蕭老二,這沒有你的事,你閃開,我這是奉了劉縣長的命令來剿滅c黨,人和村的c黨太多了。”
蕭其延冷笑著:“任麻子啊任麻子,你怎麼那麼不長記性啊,你沒看到我戴著的這頂帽子嗎?在胡二家,我戴著這頂帽子收拾了你,你的左邊臉上被尿罐子劃傷;在鄉公所,你的右邊臉上被大刀片子割傷,我戴著這頂帽子把你綁起來。你不是一直在找戴這頂帽子的人嗎?那兩次都有我啊,我就是去抓你這狗漢奸的,可惜的是,兩次都對你太客氣了。你現在比日本鬼子在的時候都瘋狂,你搖身一變,你都敢在人和村撒野了。”
任麻子倒吸一口冷氣,可不是,蕭其延正戴著那頂學生帽,就是那個樣子,就是令自己魂飛膽喪的樣。
任麻子指著蕭其延,手哆嗦著:“你,你,你也是c黨。”
蕭其延一把推開任麻子的手:“我不是c黨,c黨不要我,但我和c黨一樣都打漢奸。任麻子,你聽著,你敢踏進老袁家的門半步,我血洗鄉公所,我血洗你全家。”
蕭其延說著,身後的幾個人端著槍,對準了任麻子。
任麻子看看這幾個人,這是哪裡的人啊,這不是人和村的,也不是新砦鄉的,是的,肯定是在徐州駐防的蕭其準派來的,蕭其準可是在徐州當著團長,手下有兩千多人,這肯定是蕭其準派來的。
任麻子再看看任大娃、鄭二歪,幾個人看到這陣勢,都躲到了自己身後。
蕭其延把手中的槍往天上嘡嘡放了兩槍:“任麻子,隻要人和村有我在,就不能讓你撒野,沒有我的同意,你就不能抓人和村的人,你他媽的給我滾,我的槍子可不長眼。”
任麻子掂掂手中的槍,手哆嗦了兩下,對任大娃一揮手:“走,這次饒了他們,我這就找劉縣長去,讓劉縣長派人到人和村來收拾這幫奸憨。”
蕭其延沒有進老袁家的門,隻輕輕拍了拍我老娘的臉蛋,說道:“果真是老袁家的人,果真是袁廣華的妹妹。”
蕭其延轉身走了,胡同的人都哄笑起來:“菡妹子,你的剔骨刀厲害了,不隻是捅了竹左的肚皮,任麻子也被嚇跑了。”
我老娘對著蕭其延的背影喊了一聲:“二哥,謝謝了,趕明我到你家去,你教給我開槍,你也給我一枝槍,任麻子再來,我就朝他的肚皮打槍。”
1948 年,在我廣中舅才十八歲的時候,我二十歲的王大妗子生了我大表姐袁鳳桐。我的親二姨,小名叫六全的姨,出生比她大幾個月。我六全姨在家中的姊妹中排名老六,之所以叫六全,還是因為,在名字中“六全”的寓意就是吉祥如意、和和美美、儘善儘美,也是那兵荒馬亂的時候,我姥爺我姥姥的一種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