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麻子經曆了胡二家那一夜的波折後,晚上暫時就不敢再去胡二媳婦那兒了,但有時還是按捺不住,會騎著新砦鄉僅有的那輛自行車,偷偷趕往龍鞏集的崔家寡婦處。
又是一個夜晚,林三狗瞅見任麻子騎車出去,便急忙往家趕,因為他媳婦剛給他生了個兒子,他一有空閒就想往家跑。
雖說已經立春,但魯西南的農村依舊寒冷刺骨,月亮宛如一把冰冷的劍,懸掛在淒清的夜空,灑下清冷的光輝。破敗的鄉村街道是窄窄的土路,崎嶇不平,不過在月光的映照下,也閃爍著微弱的光。街道兩旁儘是低矮的土坯房,夜幕剛剛降臨不久,四周就一片寂靜,沒有一絲燈火的閃爍。
到家了,門窗都緊緊關閉著,門和窗戶周圍都圍著草簾子,隻有門口的一絲縫隙中,透出昏黃的燈光。林三狗站在門前,掀起草簾子,透過門板的縫隙看到,在搖曳的煤油燈光下有人影晃動,還有說話聲,他知道那肯定是老娘和媳婦在說著話,一股暖意湧上他的心頭。
就在林三狗急著要推門的時候,他感覺腰間被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抵住了,同時一隻手緊緊地勒住他的脖子,一個低沉的聲音喝道:“我們是八路軍武工隊,你家已經被我們包圍了。”
沒等林三狗掙紮,他肩上的長槍就被另一個人迅速地奪走了。
在自家門口,屋裡就是自己的老娘、老婆和剛出生的兒子,林三狗哪敢出聲,他立刻舉起手,一邊往後退,一邊低聲求饒道:“八路爺爺,饒命啊,饒命啊,我可從來沒乾過壞事,我可是個本本分分的人。”
沒等林三狗再多說幾句,商來慶就拽著他轉到屋後的一個牆角處。林三狗低著頭,偷偷地瞄一眼,發現周圍真的被五六個人包圍了。
林三狗不停地喊著:“八路饒命啊,八路饒命啊,我真的沒乾過壞事,我隻是當差混口飯吃,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可從來沒欺負過老百姓,那些壞事都是任麻子、鄭二歪乾的。”
領頭的人厲聲對林三狗說道:“林三狗,你彆為自己說好話了,你乾的那些事我們記著呢,我們都清楚,你家裡的情況我們也清楚,現在你麵前隻有一條路,就看你願不願意走了。”
林三狗連連點頭:“願意走,願意走,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讓我乾什麼都行。”
領頭的人喝道:“我問你什麼,你就老老實實地說,如果有假話,我們不會饒了你,新砦、龍鞏、沿湖這一大片的情況我們都了如指掌。”
林三狗急忙說道:“我說,我說,我保證句句實話。”
幾個人離開了,領頭的人把槍還給林三狗。林三狗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推開門走進屋。
林三狗走進屋裡,一下子蹲在床前,腦子裡還是暈乎乎的。他老娘走過來,看著林三狗說道:“看你凍成這樣,鼻涕都凍住了,臉也發青了。”
林三狗看著床上的娘倆,心中不由得一緊。他想,自己上有老下有小,這是一大家子人,雖然跟著任麻子能有點活錢,就像扛長工一樣,任麻子對人很嚴酷,可八路軍武工隊更厲害啊,看來自己的命運已經由不得自己了,那就聽武工隊的安排吧,就賭這一把了。
第二天,林三狗張羅著辦孩子的滿月酒,任麻子帶著鄉公所的幾個人來到鄉公所隔壁的劉家飯店,林三狗早就準備好了,幾個人圍坐在一起吃喝起來。嚴集老龔家的酒確實好喝,林三狗這次也格外大方,不一會兒幾個人就喝得差不多了。跟林三狗一起來的還有本家的兄弟,那可是喝酒的高手,不停地向任麻子敬酒,任麻子還是像往常一樣,來者不拒,喝得醉眼朦朧。林三狗覺得差不多了,就一擺頭,和自家兄弟一起,招呼著幾個人回到鄉公所,幾個人還喊著過癮。
畢竟任麻子還是隊長,他嘟囔著嘴對鄭二歪說,讓他關好門,在門口守著。鄭二歪罵罵咧咧地搬了把長條椅放在門口,把門死死地插上,幾個人各自找到自己的床位,不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了。
林三狗雖然臉色發紅,但還是控製著酒量,沒有喝太多。他進屋把爐子捅旺,房間裡暖和起來,幾個人借著酒勁睡得更沉了。
鄭二歪眯著眼睛,靠在門板上,不一會兒就撐不住了,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的床前,一頭栽倒在床上。
林三狗雖然也很困,但還是強打精神,等待著外麵的動靜。
終於,外麵傳來三更的梆子聲,林三狗悄悄站起來,走到門口,拉開門栓,輕輕地打開門。
自從上次鄉公所被襲擊後,任麻子費了好大的心思加固了房門,門板、門框、門栓都換了,即使在門外用力跺,門也不會被跺開,而且所有的窗戶都用磚砌上,隻在高高的後牆留了兩個通氣孔。
院子裡,月光皎潔,幾個人正靠在牆邊,見門打開,便蜂擁而入。
還是袁廣華,他進來後拿著刀抵住任麻子,並捅了捅他。
任麻子習武多年,團裡人一直有習武的傳統,更不用說任麻子闖蕩江湖多年。任麻子還沒睜開眼睛,就感覺到了危險,他身子一縮,滾到床下,他早就藏了一把刀在床下,他剛剛伸手去拿,袁廣華對準他的肩膀飛起一腳,任麻子被踹倒在地。任麻子順勢打滾,手又伸向大刀。
袁廣華冷冷一笑,眉頭緊鎖,沒有絲毫畏懼,又是飛起一腳,隻聽哐當一聲,刀被踢飛出去老遠。
任麻子哪肯輕易就範,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但他的動作還沒完成,旁邊一道淩厲的刀氣撲麵而來,一把亮閃閃的大刀像靈蛇一樣擋在他的麵前。那大刀在爐火的映照下,閃爍著烏悠悠的光,散發出冷冰冰的讓人膽寒的氣息,刀刃上的光芒貼著任麻子的鼻尖,而持刀人就像一截門板一樣堵在那裡,渾身充滿淩厲、勇猛的氣勢。這個人就是商來慶。
房間裡一片寂靜,空氣仿佛凝固了。任麻子的身軀微微搖晃著,雖然還堅持著站立的姿態,但肩膀卻在微微顫抖。
恍惚間,任麻子哆嗦著喊道:“都快起來啊,有人來了。”
袁廣華迅速靠近任麻子,手中亮閃閃的尖刀穿過任麻子的衣衫,他稍稍用力,鮮血就湧了出來。任麻子哆嗦著,被大刀和尖刀逼住,淩厲的刀氣上下環繞著他,他的嘴角微微抽搐著,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努力穩住呼吸,但心中那股負隅頑抗的念頭仍在翻滾,整個房間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
終於,那幾個人醒過來,但睜開眼睛一看,每個人都被烏黑的槍口頂住,嚇得渾身發抖,躺在床上不敢動。
有武工隊員過來,要把任麻子綁起來。
在房間的死寂中,袁廣華的眼神像刀刃一樣銳利,死死地盯著他,仿佛要把他看穿,一絲嘲笑浮現在他的嘴角。而此時的任麻子,雖然不敢和袁廣華對視,但眼神中卻閃過一絲不甘。
上次在胡二家被襲擊,鄉公所也被襲擊,丟了三支槍,這一次如果再被綁走,加上任大娃丟的那支槍,就有六支槍,這樣不僅竹左那裡沒法交代,自己也沒法在嚴集街上混了,會變成一個人人都能欺負的孬種。
時間仿佛停滯,房間裡的每一秒都變得無比漫長。在這寂靜中,整個房間仿佛陷入了一種異樣的氛圍。終於,一聲低沉的呼吸打破寂靜,任麻子忍住疼痛,又向右側身躲去,因為那邊放著他的槍。
任麻子的血淌了一地,他轉身伸手去拿放在稻草下麵的槍,卻發現槍不見了,稻草後麵什麼都沒有。
任麻子的手一劃拉,猛地睜開眼睛,手中多了一根木棍。刹那間,商來慶大步走上前來,刀棍相交,發出沉悶的聲響。畢竟木棍比不上大刀,隻見刀氣縱橫交錯,刀光閃爍不定,每一次揮砍都帶著淩厲的威力,發出劈啪的響聲,房間裡的家具和牆壁都遭到了嚴重的破壞。
商來慶身法敏捷,步步緊逼。雖然他身形高大,但行動起來卻像靈猿一樣靈活,氣勢如虹,攻勢淩厲無比。
任麻子左躲右閃,躲避著商來慶的攻擊,但畢竟木棍比不上大刀,他漸漸處於下風。兩人的身形交錯,刀光和棍影就像閃電劃過夜空,每一個動作都充滿力道,每一次攻擊都蘊含著頑強的意誌。
俗話說,拳怕少壯,從小練武的商來慶根本不把任麻子放在眼裡,更何況此時他的戰友正端著槍靜靜地看著他打鬥。
終於,在房間的黑暗中,木棍滾落的聲音打破寧靜,刀光一閃,逼在任麻子的胸前,接著一個掃堂腿,任麻子被撂倒在地。商來慶向前一步,踩在任麻子的胸前。任麻子剛想掙紮,刀刃就抵住他的臉頰,商來慶稍稍用力,任麻子的臉頰就被劃開了,鮮血噴湧而出。
剛剛胸前被尖刀刺過,現在臉上又被劃破,任麻子身上鮮血淋漓。他看一眼林三狗和鄭二歪,四個人都嚇得渾身發抖,沒有一個人敢動。
任麻子側一下臉,刀刃又刺進皮肉,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他看看房間裡那幾個烏黑的槍口,身體一下子癱軟,仰倒在地。
袁廣華一揮手,幾個人上來把任麻子、林三狗、鄭二歪等五個人結結實實綁了起來。任麻子有點迷糊,他發現綁自己的人中有一個還戴著學生帽,看身影怎麼那麼像蕭其延啊,蕭其延不是在家嗎,他沒有參加八路軍啊。
五更梆子聲響起,武工隊員撤走了。林三狗先解開綁著自己的繩子,站起來,點著燈,過來解開任麻子和鄭二歪的繩子。鄭二歪爬過來,想要扯布條給任麻子包紮。任麻子卻一腳把他踢開:“滾你個,彆在這兒裝好人,你就知道躺在床上不敢動。”
林三狗對還躺在床上的人喊道:“小四,快去嚴集西頭把閆醫生喊來,給任隊長包紮。”
沒等小四起床,鄭二歪就一骨碌爬起來,跑出房間:“我去喊閆醫生,我去。”
林三狗扶起任麻子,讓他躺在床上,然後去關門,自言自語地說:“這門不是關得好好的嗎,怎麼會開了呢?”
小四看一眼任麻子說:“隊長,不是你讓鄭二歪看門的嗎?讓他站崗,他怎麼也睡了,門怎麼就開了,不會是他開的門吧?”
任麻子躺在床上,感覺傷口更疼了,不由得渾身發抖。他知道,上次丟了三支槍,這次加上任大娃丟的那支,一共丟了六支槍,他這個隊長肯定乾不成了,竹左肯定不會饒了他。上次在胡二媳婦那裡被尿罐子劃破臉,這次臉上又被劃了一刀,臉上帶著兩個大疤瘌,走到哪兒都會被人嘲笑。這次,是鄭二歪開的門嗎?不然武工隊是怎麼悄不聲進來的?鄭二歪可是自己的心腹,他一直盼著自己能官升一級,他好當這個隊長,難道他見我升不上去,就想害我?還有林三狗,平時做事總是吊兒郎當,又小氣又摳門,這次請客為什麼這麼大方?難道是他把我們幾個故意灌醉,然後開的門?他說孩子滿月,也確實是滿月酒的時候,他也沒必要害自己啊。至於小四,他就是跟著混吃混喝,什麼都不用心,也不想事,他應該不會惹事。可是,我一再叮囑幾個人,不要把槍放在顯眼的地方,要放在自己身邊,我的槍明明被稻草擋住,為什麼不見了?是被誰拿走,還是被武工隊搜走了?這個屋裡的東西,都是自己這幾年搜刮來的,現在被武工隊洗劫一空,連早晨吃飯的錢都沒有了,這可怎麼跟竹左交代啊?臨走的時候,還有一個像領導的人過來教訓自己一頓,說什麼不要跟著鬼子賣命了,小鬼子馬上就要完蛋了,先給自己放點血警告一下,自己也沒有殺人,如果再死心塌地地跟著鬼子,就要自己的小命。這已經是第二次了,武工隊來無影去無蹤,自己根本沒法防備。再說,這裡都是團裡人,自己幾次做事都差點激起民憤,團裡人可不好惹,都是血性漢子,沒有鬼子撐腰,自己一天都乾不下去。
雖然傷口疼痛難忍,但任麻子的眼珠還在轉動著。他覺得那兩個拿尖刀和大刀片的人,雖然圍著高高的圍巾,沒有說話,但很像在胡二媳婦家碰到的那兩個人。對,就是他們。任麻子興奮起來,但緊接著又疼得咧了咧嘴。他知道,竹左再也不會相信自己了,再也不會給自己槍了。團裡的人家,每一個姓氏都是一個大家族,袁家、商家、蕭家都是大家族,不隻是在人和村,在其他村也有他們同姓氏的族人,自己根本惹不起。罷了,隻能這樣了,自己強硬半輩子,卻栽在幾個半大孩子手裡,臉上兩邊都有了傷疤,肚子上還挨一刀,還說饒自己一命,自己還是低調點吧,保命要緊。那幾個孩子都才十幾歲,都是不怕死的年齡,都是心狠手辣的年紀,如果他們再來一次,給自己來個透心涼,那就不是流點血的事了。
三天後,任麻子、鄭二歪、林三狗去龍鞏集見到竹左,任麻子和鄭二歪各挨了竹左幾巴掌,林三狗被竹左任命為新砦鄉公所隊長,竹左給了林三狗一支槍,沒有給任麻子和鄭二歪槍。
三個人回到嚴集,沒有一個人高興。林三狗更是愁眉苦臉,他根本不想當這個隊長,不僅任麻子和鄭二歪不服氣,他自己也沒有心理準備。要是武工隊再來,那肯定是槍打出頭鳥,拿自己開刀。他拖家帶口的,手裡就這一杆槍,他又不會開槍,也不會武藝,更不會領著人替鬼子辦事,隻能聽天由命了。
三天之後,幾發炮彈打到嚴集和人和村中間的地方,不過都落在了空地上,沒有傷到人,隻有李保長家的馬車受驚,馬拉著車狂奔,李保長從車上被顛下來,摔斷了兩根肋骨。李保長也隻能自認倒黴。
炮彈是從龍鞏集方向打來的,林三狗從龍鞏集得到消息,竹左對新砦鄉公所被端一事非常生氣,但他自己又沒辦法來新砦鄉掃蕩,就趁著日本鬼子大部隊到龍鞏集的時候,從龍鞏集往嚴集方向打了幾顆炮彈,算是複仇。
此後,湖西、湖南的大片區域,抗日武裝活動更加活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