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心坪的雪又青了幾分。
崔鈺推開觀門時,簷角冰棱正滴著血珠。銅葫蘆裡的蠱蟲突然躁動。 他指尖輕叩葫蘆底,蠱蟲啃噬聲裡混進一絲異響——是靴底碾碎冰渣的脆響,七淺三深,與他當年學步時的節奏一模一樣。
“臭小子。”
蒼老的聲音從殘碑後傳來,驚飛了梁上獨眼寒鴉。青崖道人拄著枯藤杖轉出影壁,道袍補丁摞補丁,卻比雪還白三分。老人右眼蒙著黑布,左眼瞳孔竟與崔鈺一樣泛著淡金,隻是那金色裡摻了太多霜色。
崔鈺的青竹杖“當啷”落地。
他忽然變回二十三年前那個雪夜,盛著自己的竹籃順水飄搖,直到師父將他從水中抱起。那時青崖道人也是這樣拄著藤杖,漆黑中的雙眸之中儘是慈愛:“難道這就是命運嗎?”
“師父的右眼”
“換你一條命,值當。”青崖道人屈指敲了敲腰間銅鏡。鏡麵裂紋間滲出黑血,隱約可見“欽天”二字正是欽天監特製的“照妖鏡”
爐上藥吊子咕嘟作響。
崔鈺蹲在蒲團上添柴,火光映得師徒二人的異色瞳宛如對鏡。青竹杖橫在膝頭,杖身新添的裂痕與藤杖舊疤完美重合。
“九千歲用三百童男童女的血養鏡,想照出龍脈所在。”青崖道人忽然扯開衣襟,胸口赫然嵌著半麵銅鏡,“為師把鏡子掰碎了吞進肚,他們剖了十二刀才找到這片殘鏡。”
崔鈺添柴的手頓了頓。
柴堆裡突然竄出隻火鼠,叼走他束發的草繩——二十年前他高燒說胡話,師父就是這樣用火鼠試藥溫。
“寒疆城防圖是假,節度使金印是餌,”青崖道人獨眼突然精光暴射,“徒兒,你先前說武判官身上藏著的那隻瓷瓶,莫非才是真龍脈圖?”
“國師陸離為了這隻瓷瓶,不惜代價與九千歲正麵撕破臉皮,還從帝君那裡求得師父釋放,如果隻是為了保護龍脈,大可不必費此周章!”崔鈺道。
“你的意思是”青崖道人眉頭微皺。
“那隻小瓷瓶定然隱藏著比龍脈圖更為驚人的秘密。”崔鈺說道,環顧著周遭破敗不堪的道觀,笑著說道:“不過隻要師父您能平安歸來,什麼龍脈,什麼秘密,徒兒都不在意。”
爐火“啪”地爆開火星。
崔鈺瞳孔金青二色流轉,映出十二年前的雨夜青崖道人背著他殺出欽天監地牢,藤杖點血成符,在追兵馬蹄下化出十裡火海。那時他伏在師父背上,嗅著焦糊的血腥味問:“修道不是要慈悲嗎?”
“慈悲是渡人的舟,狠厲是斬鬼的刀。”青崖道人獨眼映著火光,“等你能同時拿起這兩樣東西,才算真正出師。”
青崖道人望著兀自出神的崔鈺,開口打破了沉寂,“臭小子,往後你有什麼打算,說給師父聽聽,我現在行將就木,守心坪的事情你做主就行了。”
夜色漫進窗欞時,雪見草開始唱歌。
“徒兒準備重修道觀,判官大人已經允諾將守心坪的山契交給我們,這樣一來,我們守心坪棲雲觀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做大做強,發揚光大成為像龍虎山、終南山那樣的道家聖地。”崔鈺突然站起身來,激情滿滿的伸出雙手,仿佛天地之間的萬事萬物已如他的探囊之物。
青崖道人笑著點了點頭,轉瞬之間卻麵色冷峻起來。
“師父,是弟子太過張狂了嗎?”崔鈺見師父青崖道人臉色怪異,問道。
青崖道人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的說著:“徒兒,你跟隨我也有二十三年之久了,可知道我們為何而修道?”
爐火舔舐藥吊子的聲音漸弱,青煙在星圖下凝成鶴形。崔鈺撥了撥炭灰,回道:“師父當年說修道是為長生。”
青崖道人正在補星圖的枯手頓了頓,朱砂筆懸在“天樞”位上:“你七歲那年偷喝‘醉仙釀’,躺在雪地裡說看見月亮上有棵桂樹——現在可還信那桂樹能讓人成仙?”
崔鈺從袖中抖出個冰雕桂葉——正是當年他按幻象所刻:“桂樹是假,但醉仙釀的熱氣是真的。”
“這便是了。”青崖道人筆鋒一轉,星圖突然流動起來,“《南華經》說‘鷦鷯巢林,不過一枝’,修道若隻為多占幾百年樹枝,與啄木鳥何異?”
窗外雪見草突然瘋長,草葉纏住簷角風鈴。崔鈺的青竹杖自發躍起,杖頭陰陽魚銜住一片草葉:“那日在地火廳,城主問武判官‘寒疆地火能燃多久’,武判官答‘燃到不需要燃的時候’——師父覺得這答案如何?”
青崖道人獨眼泛起笑意。他掀開道袍下擺,露出右腿——整條腿竟是千年桃木雕成,年輪間嵌著七枚銅錢:“二十年前雷劫劈碎為師肉身,這桃木腿反倒讓我悟透《衝虛經》裡‘形骸非我’的道理。長生?不過是一截木頭多燒片刻罷了。”
崔鈺忽然並指劃開掌心,血珠墜入藥吊子。沸騰的藥汁凝成太極圖案:“去年冬我在駟冥川,見雪犀王為護幼崽獨戰狼群。它斷角時將犀魂渡給幼崽,那一刻——”
“天地為之共震。”青崖道人接口,藤杖點在太極圖陰魚眼上,“這便是《陰符經》說的‘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你當那犀王真死了?它的吐息化作風,眸光凝成星,角中金砂養活了三十裡雪見草。”
爐火“啪”地爆出顆火星,化作螢蟲落在青崖道人蒙眼的黑布上。崔鈺瞳孔金青二色驟亮:“所以師父剖腹藏鏡,不是為阻九千歲尋龍脈,而是要把‘觀天鏡’煉成新的北極星?”
青崖道人突然扯斷頸間紅繩。繩上串著七顆乳牙——正是崔鈺幼時換下的——此刻乳牙懸浮成北鬥狀:“二十年前你高燒瀕死,為師 替你搶魂時,隱約之中似乎聽到孟婆在問‘以仙根換凡胎可值?’你看這棲雲觀的雪——”
崔鈺推窗。
本該落雪的天幕星河倒懸,每一顆星都是當年青崖道人刻在桃木腿上的符咒。雪見草在星輝下褪去青色,綻出如火紅蓮。
“長生不是歲數,是這般星火相傳的刹那。”青崖道人將乳牙北鬥按進崔鈺掌心,“你且看——”
乳牙觸膚的瞬間,崔鈺看見自己化作雪原上奔跑的幼童。青崖道人在身後撒朱砂為路,每一粒朱砂落地即生紅蓮。蓮開花謝間,他跑過的足跡連成星河,雪鷂子的血浸透處,星河流轉得更亮。
藥吊子忽然傳來清越鐘鳴。
青崖道人舀起勺藥湯,湯裡沉浮的竟是萬裡江山圖:“九千歲飲了三十年的人參湯,不及這勺苦艾——知道為何?”
崔鈺端起自己那碗一飲而儘。喉間灼痛化作清風,眼中金青二色首次交融成混沌:“因他參湯裡煮的是貪念,這艾草熬的是紅塵。”
“癡兒!”青崖道人大笑震落梁上積灰,“當年你問我為何收養你,我說‘你眼底有未滅的天火’——如今這天火,”他藤杖輕點,崔鈺袖中銅葫蘆突然吐出節桃枝,枝頭綻出雪見草花苞,“該燒得更旺些了。”
打坐的鐘聲蕩開風雪。
師徒二人背對背盤坐在殘破星圖下,呼吸漸與觀外紅蓮開謝同頻。青崖道人蒙眼的黑布被風掀起一角——那空洞的眼眶裡,赫然跳動著與崔鈺一模一樣的金青火焰。
棲雲觀的雪,下了一夜又仿佛隻下一瞬。
當晨光刺破雲層時,道觀門楣上朽爛的“清心正道”匾額突然剝落,露出底下嶄新的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