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的最後一節課是數學課,老師講得熱情,但教室裡已經有不少人開始看表、收拾書包,躁動情緒在空氣裡發酵。
林知夏坐在靠窗的第三排,手裡握著自動鉛筆,眼前筆記本上畫的是一棟美術館的外立麵草圖。她沒有心思聽課,思緒卻異常清明。
她已經想好這個周末要畫完一個完整方案,用來參加下個月的青年設計獎初選。
這是她自己找的比賽,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沈硯。
下課鈴一響,講台上的老師還沒關上t,就被人群的離席聲蓋過去了。
林知夏慢慢收拾東西,最後一個站起身。她背著畫夾走到樓下,手機振了一下,是沈硯發的消息:【周末有空嗎?我想請你去看看一個展。】
她沒回,指尖滑到“未讀”狀態,鎖了屏。
她知道沈硯說的是那個攝影展,就在市中心的舊廠房改建的空間裡,是個不錯的展,但她不打算去。
不是因為不想,是不敢太靠近。
她一走出教學樓,風就把裙擺吹得一陣陣貼在腿上。
天色比前幾天更陰,雲層壓得低,她加快腳步穿過操場,走出校門。
公交車在她剛到站牌時正好進站。她跳上車,刷卡,找了個靠後的座位坐下。
她沒有住校,家在學校東邊的一個舊居民區裡,樓不高,街道窄,綠化不多。每天放學她都坐這趟慢悠悠的公交回家,像是從兩個世界的縫隙中穿行。
車窗外的街景不斷倒退,她靠在窗邊,頭發垂下來擋住了一半臉頰。
她的側臉清秀,鼻梁纖薄,唇色淡,膚色白得發亮。公交車上的日光正好打在她臉上,映出一小塊柔光,讓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她一動不動,像是習慣了讓自己“看起來很乖”。
回到家,天剛完全暗下來。
門口放著一雙新的高跟鞋,是媽媽今天去商場上班前新買的,鞋盒還沒收。
“知夏,你回來了?”廚房裡傳來媽媽的聲音。
林知夏“嗯”了一聲,換鞋進門。
廚房飄著炒菜的香味,媽媽圍著圍裙站在灶台前,動作乾練,像在處理一件重要工作。
“我燉了雞湯,一會兒吃飯。”她說。
林知夏把畫夾放在房間門邊,走進去洗手,回來坐在餐桌邊,輕聲說:“媽,我明天得去圖書館一趟,圖紙還沒畫完。”
媽媽夾了一塊雞肉放進她碗裡,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明天你陪我去商場。臨近換季,店裡人手不夠,你幫我守一下櫃。”
林知夏握著筷子的手頓了一下,“我還有圖要趕。”
“你天天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覺得浪費時間嗎?”林媽媽抬起眼,看著她,“我以前說你將來去學會計多好,將來考個公務員,穩穩當當。結果你偏要考建築。你看看你現在,都瘦成什麼樣了?”
林知夏低頭,湯碗裡浮著一層清油,她沒動,隻輕聲說:“那不是亂七八糟,我真的喜歡畫圖。”
“喜歡能當飯吃?”林媽媽聲音一下提高,“你爸以前也喜歡寫小說,寫到最後呢?把家都寫沒了!你彆走他老路!”
那句“你爸”像釘子一樣紮進她耳朵。
林知夏抿著唇,沒吭聲。她知道母親說起這個名字時是恨的。
飯桌上的氣氛陷入沉默,隻剩下鍋裡的湯還在咕嘟響。
林媽媽歎了口氣:“知夏,你彆怪我逼你,我是為你好。你彆再畫了,浪費時間。”
“我會管好自己的時間。”她平靜地回應,把那塊雞肉夾回了鍋裡。
林媽媽盯了她幾秒,最終沒再說什麼。
吃過飯,林知夏洗了碗,回房間,把門輕輕帶上。
晚上十點。
房間裡隻有台燈亮著,一束柔光打在畫紙上。
林知夏伏在桌前,正在用03的筆勾畫剖麵細節。她已經畫了三個小時,脖子酸得幾乎動不了,但她沒停。
她知道,自己現在做的每一張圖,都是在替自己爭一點主動。
她不能退,也不會退。
哪怕這條路上,沒人支持她。
窗外飄起了細雨,風拍在玻璃上,發出沉悶的響動。
手機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是沈硯發來的。
【我知道你不會來。但我還是想說,我今天拍了一張你可能會喜歡的照片,回頭發你。晚安。】
林知夏看著那行字,手指懸停在屏幕上好幾秒,最後把手機反扣在桌麵。
她沒回。
可嘴角卻輕輕動了一下,像是忍不住的釋然。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而她的燈,亮了整整一夜。
林知夏加快腳步,沒再看沈硯。
巷口轉角處,人聲開始熱鬨起來,賣菜的小販在吆喝,三輪車推著早點沿街叫賣,空氣中混著濕氣與煙火氣,溫暖又有些黏膩。
她走得有些急,背影在晨光裡顯得格外纖細。白裙擺在小腿邊掃過,乾淨得像一張沒落灰的紙。
沈硯始終保持著一步之遙的距離,不快不慢地跟著。
快到車站時,林知夏終於停了下來,低頭看了眼手機。
時間還早。她歎了口氣,轉身靠在一根電線杆旁,雙手抱著肩膀,指尖輕輕撚著袖口的邊緣。
“其實你不用特意送我。”她開口,聲音很輕。
沈硯站在她斜對麵,單肩背著帆布包,懶散地靠著,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我沒送你啊。”他慢條斯理地說,“是順路。”
林知夏抬眼看他,眸色淡淡的,像初冬還沒化開的薄冰。
沈硯被她這眼神看得有些無奈,揉了揉鼻尖,“行吧,當我故意的。”
林知夏沒說話,隻轉回頭,目光落在馬路對麵一家小店門前擺著的幾盆花上。
她不是沒察覺。
沈硯的靠近,從來都不掩飾。但他又不會越界,總在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讓人無法真正推開。
就像此刻。
她心裡知道,隻要她一句話,他可以立刻走開。但同樣,她也知道,他不會真的走遠。
公交車慢悠悠地進站了,車身擦過地麵的水漬,濺起一小片細碎的泥點。
林知夏上了車,沒回頭。
可當她站在車廂裡,透過玻璃窗往外看時,還是一眼看到沈硯站在原地,雙手插在兜裡,仰頭看著天。
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了。
林知夏低下頭,揪著書包帶的手指悄悄收緊。
上午的課程並不算多。
她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手邊攤著教材和筆記本,陽光穿過半開的窗戶,照在她發頂上,黑發隱隱發亮,像被晨光打濕了一樣。
林知夏一向是那種存在感很低的人。
即便穿著簡單素淨,素白長裙加深藍針織衫,坐在人群中也不會紮眼。但隻要靜下來看,就會發現,她眉眼生得極清,輪廓柔和,鼻梁微翹,下巴線條柔而利,整個五官組合在一起,安靜又乾淨,像是舊時光裡走出來的少女。
課間休息時,許謹言經過她桌前,腳步頓了下。
“最近怎麼沒看到你畫畫了?”他隨口問。
林知夏抬起眼,眼神清淡,“最近忙。”
許謹言似乎想說什麼,最後隻是笑了笑,“彆把自己繃太緊。”
林知夏沒回應,隻輕輕點了點頭,又低頭繼續翻課本。
她沒告訴任何人。
自從母親發現她偷偷學畫之後,家裡氣氛就變得緊繃。
林媽媽不止一次地說過——畫畫不能當飯吃,要好好讀書,將來找一份體麵的工作,過安穩的日子。
“你爸當年就是因為這些沒用的愛好,最後弄得一事無成。”她冷冷地說過。
每當想起這些話,林知夏胸口都會湧上一股壓抑的悶痛。
她喜歡畫畫。
不是一時興起,而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可她也清楚,喜歡不能成為她任性的理由。
所以她一直在克製,甚至習慣了把喜歡藏起來,像藏一場不被允許的夢。
放學後,天開始飄小雨。
林知夏撐著傘,慢慢往家走。
細密的雨絲落在傘麵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巷子裡的水泥地被雨水打濕,反射著灰白色的光。
走到家門口時,她停了下來。
樓道裡站著一個人。
沈硯。
他沒打傘,頭發被雨打濕了些,額前的發絲貼在額頭上,身上的衛衣也微微濕了。
見她來,他咧了咧嘴,“剛到。”
林知夏收了傘,站在台階下,仰頭看著他,眉心擰了擰。
“你在這兒做什麼?”
沈硯把手插在口袋裡,笑得有點傻氣,“有點事想找你。”
林知夏眯了眯眼,雨絲順著她的睫毛滑落,打濕了眼尾。
“什麼事?”
沈硯撓了撓後腦勺,有些局促地說:“我……有幅攝影作品,需要配一個畫作。老師說要找風格契合的人合作。我第一個想到你。”
他說完,像怕她拒絕,又趕緊補了一句:“可以報名字參賽,獎金不少……如果得獎的話。”
林知夏抿了抿唇,沒有立刻答應。
“我知道你在畫。”沈硯聲音低下來,像是怕嚇到她一樣輕,“上次在圖書館,我看到你在畫紙上畫速寫。”
他沒再說什麼,隻站在原地,等著她的回應。
樓道裡很安靜,隻有雨水敲打鐵皮窗框的聲音。
林知夏抱著傘柄,指尖冰涼。
她不是不知道沈硯的好意。
但這份好意,太沉重了些。
良久,她輕聲道:“讓我想想。”
沈硯點點頭,眉眼彎了彎:“不急。你願意的話,隨時告訴我。”
他說完,就朝她擺擺手,轉身往雨裡走去。
背影高大而乾淨,很快被灰蒙蒙的雨簾吞沒了。
林知夏站在原地,沒動。
雨水順著傘邊滴落,打濕了她腳邊的青磚地。
她忽然覺得,心裡某個角落,好像也被淋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