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麼?
禦劍不清楚‘天的影子’究竟指代何物,更不明白一個父親失蹤月餘的人為什麼還有心情畫畫。
但他沒有將問題立刻宣之於眾,在什麼都不清楚的情況下,隨便亂說隻會傷害他人,並讓自身愚蠢一覽無餘。
所以,他隻是靜靜聽著。
眼前這位一色茜學姐顯然不擅長與人交流,勉強擠出兩句話就陷入沉默。
還好,現場三位合起來竟擁有百人份社交力,其中兩鶸加起來勉強湊夠半份,剩下九十九點五份儘數歸於聞聲救苦、樂善好施且愛管閒事的愛染大菩薩。
“請進來慢慢說吧。”愛染主動打開車廂門,踩著充當台階的板條箱率先進入。
禦劍緊隨其後,但他在門口停頓片刻,沉默著向躊躇不前的一色茜招招手。結果後者下意識牽住,禦劍愣了愣索性將她拉進車廂。
剛一進門,禦劍就感覺有什麼東西像箭矢般從內射出。並非箭矢卻更難閃躲,是目光,是來自愛染百合香的犀利目光。
禦劍立刻鬆手,麵無表情如同什麼也沒發生,自覺去到辦公桌旁燒水泡茶。
百合香收回目光,將一色茜引到長沙發旁坐下,自己則坐進旁邊的單人沙發,這才語氣溫和地開口詢問。
“一色學姐,請問‘天的影子’是指什麼?”
“我……”一色茜欲言又止,抬起手想比劃什麼,嘗試數次又頹然放下。
這已經不是社交恐懼而是社交障礙了!
禦劍在心中無聲吐槽。
好在百合香非常有耐心,她隨意聊著普通話題讓一色茜漸漸放鬆,然後一點一點引導對方吐露真實情況。從旁觀察的禦劍思索片刻也展開行動。
“茶。”
禦劍將盛放茶具托盤挪到茶幾上,然後指了指一色茜隨身攜帶的素描本。
“如果說不出來,可以用畫的。”
聞言,一色茜雙眼放光,立刻將素描本平攤在膝上,抽出鉛筆低頭快速描繪起來。
“明君,觀察得很仔細啊。”百合香忽然換用更親近的稱謂,禦劍隱約感覺哪裡不對勁,卻又不知具體原因,索性不再多想。
“隻是有過類似階段。”他十分感慨地長歎一聲,其實是想起前世自己。
那時候,從討厭社交即將發展到討厭人類程度的他,也是這般沉浸在自我世界中。
奈何,人不能永遠生活在真空裡,隻有極少數人能把興趣變成職業並養活自己,而且還能在這過程中繼續保持熱愛。
前世他學習成績普通又恰好喜歡畫畫,小時候還想當個漫畫家,於是便成為一名藝術生。
結果考了兩次才進入相關大學,之後研究生考試又再度折戟。遂熄了藝術家之夢,轉而成為另一種從業難度較低的業內人士,就是那種尤其擅長拷貝名家名作的畫匠。
這類工作做久了,偶爾去國外美術館參觀時甚至會生出奇異錯覺,那副掛在三層防護玻璃後麵的畫怎麼這麼眼熟,是不是上個月還擺在我畫室裡?
可就算技法再怎麼嫻熟,前世他終究隻是個匠人,沒能創作出擁有真正‘美’的藝術品。
大概,就是缺乏這種靈性吧?
望著一色茜用寥寥數筆畫出的精美作品,禦劍不由自嘲笑笑。
所幸,他已與自己和解,不會因此生出不該有的情緒,很快就將注意力集中到畫上,可看著看著禦劍眉頭不禁蹙起。
對方所畫內容非常直白,沒什麼難以理解的地方。藍色小人向上掉進大片大片漆黑色彩之中,其大部分身軀已被漆黑吞沒,動作與溺水之人類似,表情也十分痛苦。
為什麼是向上?
如果要描畫一個溺水之人,通常會著重表現他正在下沉卻努力向上掙紮的動態。
可一色茜畫中景象剛好與之相反,陷入困境的藍色小人努力向下掙紮,身軀卻不斷上升,唯獨頭發依舊被地心引力牽扯,披散著朝地麵垂落。
“爸爸,掉進了影子裡,天空的影子,我,後來才看到。”指著那片漆黑色彩,一色茜努力表達自己的意思。
對於有溝通障礙的人,這無疑相當困難,可她始終沒有放棄。
將手從‘天空的影子’上移開,一色茜拿起彩色鉛筆新添一個站在地上的紅色小人,然後又拉出條直線,一端與溺水的藍色人相連,另一端連在紅色小人手上。
“茜,這個名字還代表傍晚的紅色,所以這是學姐本人?而藍色的則是令尊?”百合香迅速領會對方的意思
“嗯!他需要,幫助。”一色茜用力點頭,眼中升起希冀的光芒。
“我可否認為,學姐的委托其實是找回失蹤的父親?”百合香哢地在胸前展開折扇,顯露出‘人心’二字。
“對!”一色茜雙手握緊畫筆,木訥的表情第一次發生變化。
之前,即使被繪畫社其他人欺負她也沒有太大反應,此刻卻顯得格外激動。
禦劍目光微妙地旁觀整場對話,從一色茜的表現可以看出,不論警察還是彆的什麼人都沒相信這番話。
他們大概認為一色茜是被父親失蹤刺激到精神不正常,以至於說出如此毫無邏輯的證詞。
但經曆過通靈事件,不論是百合香還是禦劍自己都不這樣想,反而第一時間從對方沒有撒謊的角度出發,嘗試結合其他信息進行推理。
果不其然,百合香沒有再多問什麼,自顧自取出讓禦劍眼熟的老舊筆記本。
“貴方的委托,貓爪社接下了。”
很快,筆記本上多出一個類似小孩塗鴉的簽名,而愛染百合香也再度低聲念出那句台詞。
“至此,契約成立。”
於是又回到最初的問題,什麼是天空的影子?
隨之也引申出新的問題,為什麼畫出天空的影子就能帶回失蹤者?
“天空的影子究竟是什麼?”
百合香微微皺起眉頭,她並沒有質問的意思,隻是在思考。
一色茜聞言卻急了,越急她就越不清楚該如何表達。鉛筆在紙上劃出大團大團的混亂線條,整個人焦慮到十指發顫,幾乎無法握住畫筆。
百合香剛想勸解,禦劍忽然按住一色茜的手。
少女抬頭與他四目相對,禦劍緩緩開口。
“去畫室。”
“好、好的。”一色茜低著頭小聲同意。
三人離開廢棄列車,一色茜快步走在前麵,禦劍和百合香默契地落後兩步。
既然已接受委托,貓爪社自會全力以赴。
這不,社長和副社長正打算商量具體對策。
麵對有交流障礙的人,要十分注意談話方式不能過度刺激對方。禦劍本想這麼說,未曾想百合香忽然湊到他耳旁低聲呢喃:
“剛才,禦劍同學很帥氣哦。”
禦劍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社長,你在說什麼啊?社長!
少年瞪大眼睛,明明還沒說話,就聽百合香繼續說道:
“沒什麼,隻是在誇獎鄙社優秀的副社長而已。”
愛染百合香背著手,蓬鬆的發辮在身後輕輕搖曳,如同狡猾狐狸身後搖曳的騙人尾巴。
去往畫室的路上,禦劍繃著臉一言不發,默默思索這件事可能在什麼方麵涉及超自然元素。
倒是百合香不斷嘗試與一色茜搭話,兩人聊得內容非常隨意,絲毫沒有談及失蹤案件。但經過一小時左右的車程,她便充分獲得委托人信任。一色茜雖然偶爾還會說話磕巴,但情緒已趨於穩定。
禦劍默默在心裡給自家社長比個大拇指,同時他還有個困惑沒有解開。
為什麼一色茜覺得自己能幫她畫出‘天空的影子’‘?
帶著疑惑,三人抵達一色茜父親的畫室。
這是棟兩層獨立建築,外部還有兩米多高的鐵藝圍欄,青翠色藤蔓植物攀附其上,使整座建築看起來鬱鬱蔥蔥分外幽靜。
考慮到對方是位著名畫家,即使未完成作品也價值不菲,所以每層樓的窗戶都裝有防盜設施,大門也是全金屬材質。
一色茜取出鑰匙時,禦劍特意留心鑰匙模樣,確認正門所用的鎖具擁有防盜功能。
呃,至於他為什麼懂得這些,隻能說是工作需要。身為一個想當漫畫家的人,知道些奇奇怪怪的知識也很正常……吧?
進入畫室,禦劍立刻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顏料以及鬆節油與亞麻仁油的氣息。
表麵上,這隻是一間普通畫室,實際看起來,這還是一間普通畫室。
一層被當做倉庫與休息室,充當臥室的房間關著門,客廳與其他屋都擺滿各種雜物,如果不是一色學姐親自帶路,很難想象這裡會是位知名畫家的工作室。
穿過帶鎖門廊,一色茜領著兩人前往二樓,那裡才是她父親真正作畫的區域。
據她所說,這層樓被完全打通,除承重部分外沒留下任何隔斷。
打開工作室金屬門裡麵出乎意料的空曠,地上隨意放著幾個打開的顏料桶,看容量不像是為普通大小的畫作準備,而裡麵的顏料也已完全乾涸板結。
令禦劍感到更為疑惑的是,環顧四周他沒看到任何畫布或畫紙,隻有一把人字梯孤零零立在工作室中央。
“這裡應該是案發地點,看樣子沒有能藏東西或密道的地方。真要找那種東西,警察和專業偵探肯定比我們更擅長。”指著門口殘留的警用膠帶,百合香輕聲說道:
禦劍點點頭,轉而將注意力集中在有彆於五感的特殊感知。這是斬殺惡鬼後,他新獲得的能力之一,不像是修羅之夢帶來的強化,反而更像自行領悟出的東西。
禦劍暫時不確定其本質究竟為何?之後多半得找個業內人士問問。
現在……能用就姑且先用著。
奇妙的感知湧上心頭。
不是看到,也不是聽到,而是用意識去洞察。
隨即,天花板傳來異樣反饋。禦劍立刻抬起頭,眼前畫麵讓他一度屏住呼吸。
注意到禦劍的動作,百合香也仰頭望向天花板,隨即同樣露出驚訝神情。
“這是……藻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