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讓黃士魁多到育梅家去坐坐,幫乾點兒零活,也好加深感情。黃士魁果然聽話,趁閒暇時間,幫著抹牆,侍弄菜園子。
這天,黃士魁來閒坐,小育花正趴在炕梢用舊鞋帶編蛇柱掛件玩,不時偷看炕頭的姐姐和未來的姐夫。黃士魁逗笑:“小育花,快快長大吧,長大了好找婆家。”小育花斜眼看人,努嘴生氣:“姐,看魁子哥說的,你也不管管他。”逗得艾育梅和黃士魁都笑了。小育花下地,到院子裡去了。黃士魁主動找話說:“我記得有一回,我從野外打個野雞回來,在大街上遇到你,故意顯示自己的能耐,想贏得你的讚賞,當時你說,‘顯擺啥?不就是打個野雞嘛,有啥了不起的!’還轉了一套嗑呢,什麼花花溜溜來著,我記不太清了。”艾育梅略一回想,吟詠道:
花花溜溜一隻雞,風裡往來雪裡居。
多言多語把他打,教他莫把老娘欺。
黃士魁說:“你記性就是好,就是這一套詞兒,一下給我造懵了。那時就覺得你不一般,將來肯定有出息。”艾育梅說:“沒有你說的那麼好。”黃士魁說:“還有一回,穆逢辰在學校前邊的樹趟子裡用彈弓打下一隻喜鵲,當著同學們的麵死乞掰咧地讓你轉文,你當時張口就來,造的他很沒麵子。當時你說什麼送他娘來著?”艾育梅又回想一下,微微一笑唱念:
嘴兒尖尖尾巴長,倆人樹下乘陰涼。
無緣無故把它打,今朝今日送他娘。
黃士魁評價道:“這首罵人都不帶臟字,轉文轉的俏皮。你說你這麼有才,落農村真白瞎材料了。”艾育梅說:“都是屯子生、屯子長的,有啥白瞎的。”黃士魁突發奇想:“趕明個兒咱照相去好不好?”艾育梅問:“照相作啥?”黃士魁很認真地說:“以後你上學不在屯子裡,我心裡悶屈時能看看。”艾育梅笑道:“你把我當解悶的工具啦?”黃士魁一急,想分辨卻說不靈分了:“我,我……”艾育梅逗笑:“咋還喔喔上啦,不用你打鳴。”眼珠一轉,張口轉文道:
家雞一院分雌雄,每天迎來大天明。
母雞離家忙尋米,公雞想娘亂打鳴。
說完,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黃士魁聽到最後一句才醒過腔來,笑道:“你捉弄我啊,我非收拾你不可……”話未說完,伸手抓起了笤帚疙瘩,艾育梅早移到炕腳底了。忽然,窗戶外響起一陣“嘻嘻嘻”的笑聲,艾育梅從半開的窗戶看去,隻見小育花正躲在窗台下手捂嘴唇笑個不停。
黃士魁跑到院裡,笑罵道:“好你個小姨子,你聽聲是不?”小育花笑道:“我姐說的太有意思啦,公雞想娘亂打鳴呢,嘻嘻嘻!”艾育梅也來到院子裡,黃士魁揮動笤帚疙瘩,小育花圍著姐姐身體轉,讓黃士魁打不到。房門口,張嘎咕正看到妙處,“嗬嗬”笑出了聲。房東拐角,秦黑牛探頭笑著提醒:“快,快跑,彆讓他逮著!”小育花看姐姐抱住了魁子大哥,一溜煙跑掉了。
艾育梅被黃士魁欣喜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急忙鬆開,紅頭脹臉地說:“看你,可把育花嚇屁了!”黃士魁笑道:“哪有,她知道我是跟她鬨著玩兒的。這小丫頭,跟個小人精似的。”說完一揚手,將笤帚疙瘩從半開的窗戶扔進屋內的炕上。
陽光暖暖地輝映著院落,牽牛花的枝蔓抓住籬笆牆向上攀爬,心形的葉片密密麻麻遮掩著牆體。小小的牽牛花從葉子裡悄悄探出頭來,舉著嬌柔羞澀的花骨朵,豎起嫵媚大方的小喇叭。
艾育梅走到籬笆前嗅嗅花朵,對跟過來的黃士魁說:“你看這喇叭花長的多好看。”黃士魁借機討好道:“可人比花更好看哪!”艾育梅故意轉移話頭:“你說的這個人是香惠吧?我看出來了,她對有點兒意思!”黃士魁說:“我們是兄妹,有意思也是白有。”艾育梅說:“你不用打馬虎眼。你們那是啥兄妹,一點兒血緣關係都沒有。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香惠那麼活泛,隔三岔五就到了你身邊,你能抗住?”黃士魁笑問:“難道你擔心了?”艾育梅用手把胸前的一根辮稍往腦後一甩,滿不在乎地說:“我才不擔心呢!天底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都是。”
平日裡,艾育梅聯合人,且自己頂門過日子,秦家前門房子東屋便成了一群姐妹的嬉鬨場所。這天午後,姚錦冠、公冶蓮、金書香又在一起嘰喳嘻哈,她們羨慕艾育梅去城裡讀書,也笑話她著急訂婚,不時掀起一陣陣激浪似的笑聲。
姚錦冠在姚老美五個閨女裡排行老大,雖是個女兒身,可女人味不足,尤其是一臉鳥糞樣的雀斑讓她的容貌大打了折扣。她招呼道:“來來來,欻子兒!”艾育花忙從炕梢櫃旮旯裡掏出個布袋子,“嘩啦”一下倒出一堆嘎拉哈和一個小口袋來。姐妹們輪番欻玩,用一隻手往空中扔口袋,一隻手麻利地翻動嘎拉哈,通過搬夾擺壓,變著支兒輪兒坑兒背兒,還不停地變換花招,如撂真兒、坐鍋子、扒大堆、摸嘴唇等等。
正玩得儘興,窗前閃過兩個人影,隨後房門“咣當”一響,聞大呱嗒剛進屋就挑理見怪:“哎媽呀,不等我來你們先玩上啦,真不夠姐們兒意思!”
這大呱嗒大名聞景鳳,是大褲襠聞興的大閨女,長得人高馬大,肩寬腿壯腰圓,極富彈性的皮膚像充足了氣一般。她平時嘴尖舌快針紮火燎的,是個通風報信的快手,大凡知道村裡發生點啥新鮮事,經她那粗大的嗓門一傳播,不消半日全村就全知道了。
艾育梅盯著聞大呱嗒身後的小妹子問:“這是誰呀?這麼水靈。你們看她一笑,露出一對小虎牙,多招人稀罕!”聞大呱嗒把身後羞答答的小妹子拉到身前:“看妹子這身段多秀溜,這臉盤多秀氣。不僅長的俏皮,啥事還都愛欻尖兒,見好的可不眼齁……”
見她話癆,艾育梅提醒:“簡單點好吧,屁話少講,直接告訴我們她姓氏名誰,今年多大。”聞大呱嗒這才介紹道:“她叫任多嬌,今年十五歲,她家在咱紅原公社,晃常兒就來,一來就住在我乾媽家。”姑娘們都知道,聞大呱嗒的乾媽是麻臉婆。姚錦冠頭腦忽然轉過彎來:“哦,原來是麻臉婆的侄女呀!”艾育梅誇道:“長的挺有特點,名字起得也有水平!”黃香惠說:“長的喜興,看來是個活泛的。”聞大呱嗒說:“她長得不算實準漂亮的,就是會拿情。”這句話把姐妹們逗笑了,見任多嬌有些難為情,艾育梅招呼道:“來,一起玩吧!”說著把任多嬌拉坐到炕沿子上,讓她接著歘玩。
任多嬌呲著小虎牙一笑,把嘎拉哈重新支開。又玩耍了一個時辰,聞大呱嗒從條琴上拿起一個作業本,一邊扇風一邊說:“這天也太熱了,我看有不少人去河套洗澡呢,咱也去玩玩咋樣?”提議得到村姑們一致響應,聞大呱嗒下地,拉起任多嬌往外走,其他幾個姑娘緊跟在後麵。小育花也跑出來,被姐姐喝了回去:“你不許去,好生看家。”小育花忙收住腳步,極不情願地呆立在房東山牆根,看著這些大姐姐們走下了慢坡路。張嘎咕湊上來嘻笑:“看她們,多,多快活!”
姑娘們嘰嘰喳喳地走過大隊部院子,走向中心道時,鬼子漏從老神樹下閃出來,笑嘻嘻地跟了上去,提著公鴨嗓子搭訕道:“哎——你們要乾啥去?”加快腳步,跑到村姑們前麵,忽然伸開雙臂,攔住了去路。聞大呱嗒說:“哎媽呀,好狗不攔路,攔路沒好狗,你這是乾啥?”鬼子漏嘻嘻一笑:“不乾啥,我就是想跟蓮子談談。”聞大呱嗒說:“哎媽呀,鬼子漏哇,你咋不搬塊豆餅照照呢?你咋淨想好事兒呢?”金書香也說:“是啊,二哥,人家不同意跟你,你可彆死乞白賴的了!”公冶蓮冷落道:“行,我現在就告訴你,你彆白日做夢了,就死了那份心吧!”鬼子漏繼續糾纏:“為啥?我咋得罪你了?”姚錦葉小聲對姐妹們說:“咱可跟他扯不起,咱彆搭理他。”
這群姑娘們加快腳步,從鬼子漏身邊快速繞過,嘻嘻哈哈地往南村口方向走去。見鬼子漏還跟在後麵,大呱嗒板長衝鬼子漏揮揮拳頭:“你再聊閒我讓你嘗嘗這個!”鬼子漏怕吃虧,趕緊站住,聽著村姑們傳來的一陣哄笑聲,更是窩了一肚子氣。
柳條河在斜陽的映照下白亮亮一片,煥發出迷人的光彩。河灣淺灘橫著一棵又粗又長的倒木,樹皮已經被扒去大半,那硬梆梆的身骨、光禿禿的旁枝、鼓突突的樹結,如同雕刻出來的藝術品。
村姑們一路嘰嘰喳喳來到淺灘,紛紛解開一頭秀發,彎下腰用那鱗鱗的清水洗頭,水花晶亮亮地被撩起,又晶亮亮地散落下去。看到這群姑娘們如此活泛,幾個婦女也經不住河水的誘惑,紛紛下到淺淺的河灣裡。艾育梅洗完頭,把頭發又重新盤好,回頭看見黑黢黢的曲卉,就揚揚手叫了一聲:“嫂子,過來呀!”曲卉聽到招呼走過來,聞大呱嗒逗她:“你不在家看著大蔫,你來乾啥呀!”曲卉一陣羞臊:“哎呀!你不要胡咧咧嘛!”
曲卉的出現,已經使這些各具姿色的女人們大放了光彩,這一逗,笑得這些女人更加燦爛奪目了。曲卉被大家笑得一臉窘相,捂住臉,邁開兩腿往回走,被聞大呱嗒幾步追上,拽了回來。她們坐在又粗又光的倒木上,看著金光閃閃的細浪說說笑笑。
日頭卡山了,岸上的樹影移壓到水麵上。人們三三兩兩地回村去了。聞大呱嗒提議:“姐妹們,現在是咱的天下了,趕緊下河裡洗澡,涼快涼快,你們敢不敢哪?”姚錦冠說:“你這是跟我們叫號呢,我可不怕架攏,你敢我就敢。”一群姑娘紛紛附和,聞大呱嗒說:“哎媽呀,村裡誰不知道我愣扯,我可告訴你們,誰要不下是這個。”說著交叉手腕子,叉開手指亂動。她索性先脫了衣服,撲撲騰騰就下了水。姚錦冠隨後招呼道:“來呀,快下來呀,不下水的就成了那個東西啦!”
一群姑娘紛紛效仿,像一群水鴨子似的撒開歡兒,一個接一個跑入水中,攪得水花翻飛,嘩嘩作響。曲卉在岸邊遲疑,艾育梅就催促她下水,曲卉外衣剛脫掉,被艾育梅嘻嘻哈哈地拉進河裡。
聞大呱嗒遊到公冶蓮身邊說:“哎媽呀,蓮子真白淨啊!讓你一比,都把我比沒啦!來,讓我稀罕稀罕。”不等公冶蓮遊開,就一下抱住了,嘻嘻笑道:“我要是個男人,非要你不可。”公冶蓮掙紮了幾下,嚷道:“你把我當成啥了?快放開我呀!”聞大呱嗒笑道:“這身子骨真滑溜呀!”公冶蓮叫道:“育梅,快幫幫我呀!”艾育梅笑著看她倆嬉戲,姚錦冠、金書香就合夥擊水,把抱在一起的兩個姑娘強行分開,然後互相打起水仗,哈哈大笑。
她們忘情地洗浴,開心地玩耍,黃昏即將來臨還不回家。忽聽任多嬌說:“岸上有人,小點兒聲。”曲卉往岸上看一眼:“彆怕,彆怕,那是我爹。”姑娘們一看,曲大浪在岸上一邊走一邊唱《光棍難》:
光棍難,光棍難,平日裡撈不著一口熱乎飯,破衣沒有人給縫連……
曲大浪的唱調,高亢中透著哭腔,把個光棍兒難處表現得很到位。一開頭把光棍兩個字的聲調挑得很高,如同吆喝一般。唱完一段,後麵都綴著依呼嗨嗨呀呼嗨的花點兒,更顯得詼諧幽默。泡子裡的姑娘們認真地聽著,都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曲大浪的歌聲漸漸遠去了,姑娘們洗完澡,穿好衣服。離開橫倒的朽木時,曲卉不經意間,看見柳樹叢裡有個人影,嚇得一激淋,驚叫道:“有人偷看!”一群姑娘本能地躲在朽木後邊,向柳樹叢裡仔細分辨,樹枝間果然有人影。“真是缺德帶冒煙了!”聞大呱嗒罵了一句,要去看看是誰,她邁開大步,奔向柳樹叢,大聲吼喝:“出來,快給我滾出來!”當又粗又膀的身材出現在柳樹叢,那偷窺者連跑都沒敢跑就堆縮在草地上了。
“是誰?”姑娘堆裡姚錦冠喊問。
“還能有誰,是缺德鬼,鬼子漏。”
聞大呱嗒揪住他脖領子,像囚犯一樣押到姑娘們麵前,摁在地上開始審問。
“哎媽呀,鬼子漏,你個損玩意,人家姑娘家洗澡,你說你個大光棍子來偷看啥?你有癮哪?”
“興你們上河灣,就不興我上河灣哪?這柳條河也不是誰個人家的,我看河水還看出孽了?”
“柳條河那麼長,你為啥看我們洗澡?為啥拿走姑娘家的衣服?”
“我,我逗你們玩兒?”
“哎媽呀,我看你是不懷好意,成心撩閒!”
聞大呱嗒蹬了鬼子漏一腳,一邊指點一邊命令:“趕緊認錯,管我們叫姑奶奶,不然絕不饒你!”姑娘們一轟聲的嚷嚷:“對,認錯,叫姑奶奶!”聞大呱嗒雙手掐腰,像個鐵塔似的,鬼子漏生怕她動手,急忙跪地求饒:“姑奶奶!饒了我,我錯了!”聞大呱嗒厲聲問:“哎媽呀,我非得收拾收拾你不可。”跑到不遠處的水窪子撈了兩把泥糊糊,回來一揚手,“啪嘰”一下,將左手的泥糊糊摔到了鬼子漏的臉上,問道:“你看到啥了?”鬼子漏用手一邊抹刷臉上的泥糊糊一邊說:“我啥也沒看到。”聞大呱嗒警告說:“哎媽呀,還算你機靈。再敢偷看,我非把你眼珠子摳出來當泡泡踩不可。”鬼子漏徹底告饒了:“我不敢了,不敢了。”金書香替鬼子漏解圍說:“算了,算了,懲罰一下就算了。”聞大呱嗒說:“看你本家妹子的麵子,今天就饒了你這一回。”說完,去河邊洗了手,和姐妹們嘻嘻哈哈地回村。
鬼子漏站起來“呸”了一聲,操著公鴨嗓罵道:“倒黴,沒打著黃鼠狼倒惹了一腚騷。”衝遠去的姑娘們嚷道,“我告訴你們,我可是有根基的,等我得勢那天有你們好看的!”
時光飛快,轉眼艾育梅開學的日子到了。一大清早,黃士魁頂著零零星星的雨點兒來送未婚妻,幫著打點了行囊。鄭校長、後院秦家一幫人也都來了。
鄭校長囑咐艾育梅:“記住,知識能改變人的命運,一定要把握這次上學的機會,無論多苦多難,都得把這三年堅持下來。”艾育梅點點頭說:“嗯,我一定好好用功,不會荒廢了學業的。這些年為了讓我上學,您沒少操心,我都記在了心裡。”他拉著妹妹的手說,“育花,要好好看家,有啥事兒就找姑姑,找姑奶,姐姐放寒假就回來。”對親人們說,“育花還小,你們多照應些。”艾淑君說:“你安心上你的學,自己多照顧自己,家裡你就彆惦記了。”張嘎咕搖晃了一下大腦袋,拍著胸脯說:“還有我呢!”艾育梅又摸著黑牛的腦袋囑咐:“聽姑奶話,多幫著乾點兒零活兒,彆惹姑奶生氣。”秦黑牛不住地點頭。妖叨婆提醒說:“時候不早了,彆誤卯。”黃士魁說:“姑奶放心,時間有餘,趕趟的。”說完,背起行囊,跟著未婚妻出了胡同口。
到了紅原公社低矮狹窄的長途客運站,黃士魁買了一張票,把艾育梅送上了一輛紅色長途汽車。汽車開動時,他見艾育梅從拉開的車窗探頭回望,便揮了揮手。
從紅原公社回來,剛要跨入老宅院門,就聽一聲嬌滴滴的聲音叫道:“魁子哥!”他扭頭一看,是黃香惠從前院胡同口走過橫街來到了麵前。隻見半袖白襯衫吊帶格條裙裹著窈窕的身段,斜垂的劉海兒遮不住粉嫩的瓜子臉,彎彎的柳葉眉襯托著水靈的丹鳳眼,那一副含羞微笑的神態在餘暉斜照裡更顯嫵媚動人。
黃士魁心說,這丫頭出息得越來越好看了!聽見香惠嬌滴滴的叫聲, 他咽口唾液,矯正了神態,嘴上卻問:“啊,找我有事兒吧?屋裡去吧?”香惠沒動地方,低眉忸怩:“啊,不了,就想在這兒跟你說說話。”黃士魁笑問:“你有啥心事兒吧?”香惠捋一下劉海,輕聲軟語地說:“還記得嗎?咱打小總膩戀在一起,那時候多有意思!”黃士魁微微點頭說:“那些事兒這輩子也忘不了,想想都美!”
黃士魁比香惠大一歲,曾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可謂是兩小無猜。雖然長大了,但在一起玩耍的那些往事都深深刻在了心裡。土改第二年早春,大地回暖,草皮子泛綠,老神樹偌大的樹冠籠罩在明媚的陽光裡,枝頭那一抹綠色正顯露著勃勃生機。成群的孩子們在村公所院子裡做遊戲,賈大膽把七八個小夥伴招呼到一起,在樹下變著花樣唱童謠。喧鬨聲一浪高過一浪,吸引了一些鄉民們駐足觀看。魁子領著香惠加入進來,一時間興致又高漲了,把那《對口令》唱得十分儘興。
黃士魁領唱,一群小嘎子們齊聲附和:
小孩小孩咱倆玩,乾啥玩? 打火鐮。火鐮花,買甜瓜。甜瓜苦,買豆腐。豆腐甜,買隻船。船沒底,買個筆。筆沒頭,買個牛。牛沒角,買個馬。馬沒鞍,上西天。西天漏,扯紅布。紅布條,嗑馬嚼。
小嘎子們一齊唱:
嗑一嗑二嗑金橋,金橋底下落花瓢。落什麼落?朱八戒,豬什麼豬?耗子窟。耗什麼耗?兒馬尿……
正玩得儘興,從小學校門前忽然傳來一聲公鴨嗓起的高調:
喇叭吹呀吹,吹到老馬家。老馬家下雹子,專打禿腦瓜後腦勺子。
鬼子漏故意抬高公鴨嗓起哄:
喇叭吹呀吹,吹到老黃家。老黃家下雹子,專打帶戶魯後腦勺子。
一個小嘎子喊:“帶戶魯子是誰呀?”鬼子漏嚷:“魁子呀。”魁子一聽就火了,飛奔過去,把鬼子漏撂倒在地,啪啪扇嘴巴子,一邊打一邊問:“你說誰是帶戶魯子?你也是隨娘改嫁的,你是啥?”鬼子漏隻好承認自己是帶戶魯子。三喜子從村公所出來,強行把他們拉開。
“我家孩子犯了多大的錯?就給我們這麼打呀?你瞅瞅打的鼻青臉腫的,打壞嘍咋整?啊,你家孩子是孩子,我家孩子不是孩子咋地?”錢五銖找上門來這一通鬨,老憨覺得很沒麵子,讓魁子給認錯,魁子不肯。二祿火上澆油:“這還了得,可不能護犢子任孩子性。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經這一加鋼,老憨氣上了茬,一抬手照魁子的左臉就是一耳光。黃老秋把老憨拉開,數落道:“你真是憨人,咋跟孩子一般見識呢,就會動武把超的章程……”
魁子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次挨打,心裡彆提有多委屈了。他捂著臉蛋子哭得非常傷心,跟母親說:“媽,咱不在這待了,回上江吧!”老憨見魁子從箱子裡翻出紅布契約就更來氣,上去一把奪過,“哢呲”一下撕出個豁口,春心和老憨扭打在一處,黃老秋強把兩人拉開。魁子撿起紅布契約,嗚嗚哭著跑出門去。香惠尋到老神樹,挨著魁子坐在長條青石墩上說話。
“老叔是怕你惹禍才動手。”
“好端端的契約被他撕壞了。”
“撕壞的口子不大,撕壞的地方沒字。”
“這契約能證明我是梁家根兒,這上麵說我十四歲得回上江。”
“哦,你這麼在乎這個,回去讓老嬸給縫上就好啦!”
兩個孩子忽然覺察到了背後有人輕挪腳步的聲音,一起慢慢回頭,見一個非常熟悉的女人背影正從中心道往北緩緩移動。魁子一眼認出,那是世上最慈愛的母親,她一定是不放心,是來尋看他的。
睡到小半夜,魁子覺得一隻大手在撫摸自己的左臉蛋子,裝睡時感受到那是養父粗糙的大手。他繼續裝睡,聽母親說:“你彆賤了,彆弄醒他。”養父抽回手,歎口氣:“我,也舍不得打他。若是不打咱孩子,人家也下不來台呀!”母親說:“其實,你打他都不如打我了,你打他疼在我心裡。”魁子偷看母親一眼,母親正在油燈下飛針走線,仔仔細細地縫合紅布契約。
“以後不興你再打他,若再打他我就和你打八刀。”
“往後我一個手指頭都不動他。”
聽養父下了保證,魁子眼裡的淚水就一股腦地湧出來,心說:“往後,我再也不惹爹媽生氣了。”
黃士魁正沉浸在往事的回想中,被又一聲嬌滴滴的“魁子哥”拉了回來,香惠嬌聲顫語地問:“魁子哥,你看我和育梅比,哪個帶勁?”黃士魁搪塞道:“這可沒法比較,不好回答。”香惠擺弄著辮梢,逼他必須回答,黃士魁卻遲遲不語,貪婪的品味著這女子身上散發出來的青春氣息。香惠便歪著頭觀察黃士魁的臉麵,似乎想揣摩出魁子的真實心理,急切追問:“實話實說呀,哪個帶勁?”再三追問下,黃士魁隻好扮個鬼臉,笑著回答:“都帶勁。”
對於這種兩頭都不得罪的話,香惠顯然不滿意,跺著腳說:“人家是讓你比較,你咋能這樣糊弄我呢?”黃士魁被這女子撒嬌的樣子弄笑了,解釋說:“我說的是真話,沒糊弄你呀?她有她的美法,你有你的美法,她美在文靜上,你美在活泛上……”
二祿在自家胡同口抻長了脖子,看他倆在一起有說有笑的,走過來對香惠嚷道:“死丫頭,怎麼回事?你瘋啦?快死家去!”香惠央求:“爹——,我跟魁子哥說說話還不行嗎?”二祿虎著臉,橫叨叨地說:“爹什麼爹,叫出天花來也不行,就你那點兒小心眼兒我還不知道!”
春心從橫斜的街麵走回來,見二祿對香惠使橫,說道:“二哥你乾啥呢?對閨女咋那麼凶?像吃了槍藥似的。”見香惠還不動地方,二祿催她麻溜回去,香惠很不情願地跟著養父離開院門,穿過橫街,進了前院胡同裡。二祿一邊往回走一邊放狠話:“我告訴你,往後你少跟他打戀戀,讓我再看見你跟他在一起,看我咋收拾你!”香惠回家的步子放得慢,還不時回頭看。黃士魁一時愣了,他雖知道了香惠的心思,但他馬上打消了非分之想。
晚飯時,春心喝著大碴子粥,拿筷子把碗邊子磕得脆響,對黃士魁笑而不語。黃士魁有些不好意思:“媽,你咋啦,咋光笑不說話呢?”春心拿一截青綠的蔥葉,用大拇指豁開,然後卷了又卷,到醬碗裡抿了一下,送到嘴裡咀嚼:“你收工回來,她特意收拾得溜光水滑的,八成是特意給你看的。”黃士清好奇地問:“媽你說的到底是誰呀?”春心說:“你不懂,彆好信兒摳根兒。”黃士魁假意尋思:“不會吧?”春心笑了笑:“你不用打馬虎眼,你心裡其實明鏡似的。我發現這小丫頭最近好像心野了,她對你肯定有點兒那個意思。”
黃老秋也露著豁牙笑了,用筷子往窗外指了指:“你是說前院那丫頭吧?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都到時候啦!”春心告誡道:“魁子,我可提醒你,你已經訂婚了,做事可要把握好分寸哪!等育梅一畢業就張羅給你成家,這期間可得經得住招惹,拿捏好分寸。如果讓人家說咱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背後戳咱的脊梁骨,那就不好了。”黃士魁吃了口飯,又夾了一絲蒜茄子放到嘴裡:“媽,你放心。我隻當她是我妹子,不會越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