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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犯邪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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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割過的田野如同脫去了盛裝,又露出土地的本色。老神樹褪去曾經的茂盛,殘存的葉子在風中瑟瑟發抖。不時有幾掛馬車從村口出出進進,甩下一串串清脆的鈴鐺聲。大地裡放到的黃豆鋪子、高粱梱子陸陸續續拉到村前村後生產隊的場院,而那些沒有及時運回村的莊稼還點綴著地塊,期待著運力。社員們看著堆起高高的黃豆垛,似乎少了些興奮多了些憂慮。這一年的秋翻地張羅的早,耕地深翻三尺,有些莊稼沒等收完就都扣到地裡了。不僅如此,自今年一忙秋,就從上麵傳來消息——征購任務數又漲了。

長青二隊場院上,幾個社員在扡高粱頭子,打成的梱碼在了秫秸垛邊上。社員們把那火紅沉甸的穗子看在眼裡、饞在心上,恨不能立即背回家去。不能讓社員虧著!要分就抓緊分。高粱頭子一扡完,長青二隊隊長索良就對社員們說:“誰有章程誰使,隻要能扛動就是自己的,雖然不限抗多少,但就允許抗一趟。都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大腰勁兒,累壞了身板咱隊上可不負責。”

一聽不限數量,社員們紛紛來抗,唯恐被落下。老憨也來了章程,一次就扛了八梱。索良看得直傻眼,一個勁兒問:“四叔可彆恨載呀?能行不?”老憨說:“行,就瞧好吧!”

那高粱頭子一捆接近三十斤,八捆就二百多斤。老憨吃力地扛起來,吭吭哧哧趔趔勾勾地往家走。一氣扛回家,剛進老宅院門撲通一聲仰在地上,張口喘了半天。

春心跑來埋怨:“你咋一次扛那麼多呢,太恨載了。”黃老秋也說:“往後可不行再逞能,累壞了咋整!”老憨傻笑著站起來:“分這高粱頭子就一趟不限量,這好機會哪能撇下!我一聽隊長發話立刻量就來了昂勁兒,一用力就抗起來了。這不抗白不抗,讓抗誰不抗,抗少了吃虧,抗多了偏得。本來糧食就不夠用,多抗點兒是點兒。”春心幫老憨拍打身上的塵土,嘟囔道:“你可不眼齁!扛這些都容易累吐血,累壞了就不值當了。”老憨說:“沒事兒,我有多大腰勁兒我自己知道,能抗動我差啥不扛啊,要再有這好事兒,我還照量。”

縣裡派工作組進駐紅原公社,督辦糧食征購工作。組長佐向東,中等個頭,顯得很敦實,小白臉子仿佛沒有血脈,小黃眼珠透著十足的精神頭。他查看各大隊上報的糧食估產賬目,對長青大隊極為不滿,在公社開會研究落實征購任務時,點名批評了長青大隊:“這長青大隊是怎麼搞的?有抵觸情緒是咋地?產量報的咋這麼低呢?二百多墒地,才報了六十四萬斤。就說這黃豆地吧,一共是八十墒,才報了二十萬斤。一晌黃豆按四千斤算,少說也三十萬斤。這產量是怎麼估的?”

公社書記康民解釋說:“長青大隊今年特殊,七月份部分地塊遭了雹災,黃豆確實欠收……”佐組長說:“不能光看客觀原因,還是主觀上有問題。臨近的三道梁子同樣遭了雹災,人家的產量就報的不低。這一比較就能看出分曉。我看應該下去,實地查看一下。看是不是有水分,查有沒有隱瞞。長青、長發、長勝這幾個估產靠後的大隊是督查的重點。如果發現有滿產行為,就給這些隊乾部辦學習班,不行就處理一批。”

第二天,工作組和公社乾部混編成三組,深入生產隊實地督查。佐組長在康民的陪同下來到了長青大隊,三喜子、穆秀林、錢大算盤陪著到各生產小隊巡看。

長青二隊場院上,黃豆垛並排兩大趟,每一趟六七米寬,二十多米長,足有兩房子高。得知各組長要到場院巡看,長青二隊生產隊長索良早早在場院等候。

見一行人走過來,索良急忙上前迎接,指著黃豆垛說:“我們二小隊的黃豆都在這,一共兩大長垛,請檢查組過目。”康民皺皺眉頭:“都在這兒?不多呀?”索良解釋說:“這不是遭災了嘛!夏天下一場冰雹,大的直徑兩三厘米,打入地麵三寸左右,受災麵積接近二十多坰。”佐組長一行人圍著黃豆垛轉了一圈,然後問三喜子:“你估計一下,這兩個大垛能打多少糧食?”三喜子說:“不好說,我估這個向來眼高手低,一整就估冒了,估冒了完不成任務反而不好。”

佐組長把臉轉向穆秀林:“老穆,你是老把式了,你給估一估這黃豆垛產量能有多少?”

穆秀林種地是內行,隻是愛顯擺自己有經驗,他直說道:“憑我老尿子的經驗估計,兩大垛頂多五萬斤。”對這個數,佐組長並不認可:“我給你估計個數,兩大垛至少七萬斤。”穆秀林較真道:“還是佐組長尿性啊,真敢高估!我在這農村土生土長,指垛估產還是有準頭的。”佐組長有些不滿:“老穆你估的有水分!”穆秀林咬死理兒:“你說我估的不準可以,可是說我估的有水分不可以。估的不準是經驗問題,留有水分是態度問題。”佐組長臉色變得異常嚴峻:“呀?說你有水分不服呀?”

一聽這話,穆秀林臉色陰沉下來,三喜子忙用手捅了一下,小聲提醒:“老尿子,彆拔犟眼子,彆頂風上,腦袋得開事兒。”穆秀林氣哼哼道:“你估產不考慮減產因素,隻按坰數估計,這是脫離實際。往年這麼大的豆垛至少有三大趟,今年少了整整一大趟子,那產量從哪來?”

指垛估產的事迅速傳開,人們在老神樹下議論指垛估產不靠譜,姚老美透露消息說:“聽說沒,穆秀林杠上,頂撞工作組,可攤上大事兒了……”張鐵嘴兒說:“老尿子這回算是出頭的椽子——先爛嘍!”

長青村裡發生了一樁奇事,杜春桂正在大門街上裂著懷瘋耍,她男人黃得貢咋勸都不聽。一群小嘎子們跟在後麵嗚嗷起哄,黃得貢轟也轟不散。

黃老秋正坐在老宅門口叼著煙袋過癮,那煙袋銅鍋銅嘴兒,烏木煙管尺來長,煙管綴著個灰布荷包。每抽一口,煙先從鼻子裡冒出來,移開煙嘴兒仰頭吐出長長一口煙霧,看著幾個小圓圈圈如雲縷般飄遊開來,臉上便露出愜意的笑。忽然聽到一聲:“哎媽呀,可了不得了,出怪事啦!”抬頭看時,聞大呱嗒已經風風火火跑進了院子,腳下帶起一股煙塵,歪頭罵道老憨正在剮蹭鋤頭上的泥土,見她風風火火地跑進院子,腳下帶起一股煙塵,歪頭罵道:“你看你,哪有個穩當勁兒!走道忙三疊四帶小跑,就像有小鬼兒追你似的!”

黃老秋正坐在老宅門口叼著煙袋過癮,那煙袋銅鍋銅嘴中間是尺來長的烏木煙管,煙管綴著個灰布荷包。每抽一口,煙先從鼻子裡冒出來,移開煙嘴仰頭吐出長長一口煙霧,看著幾個小圓圈圈分出層次如雲縷般飄遊開來,臉上便露出愜意的笑,忽然聽到“哎媽呀”一聲歇咧就知道是大呱嗒來了。見她風風火火地跑進院子,歪頭罵道:“你看你,哪有個穩當勁兒!走道忙三疊四帶小跑,就像有小鬼兒追你似的!”

聞大呱嗒剛站穩就嚷嚷:“哎媽呀,可了不地了,出怪事啦!”老憨一邊蹭鋤頭上的泥土,一邊說:“你這蠍厲打掌的,叫魂兒啊!又有啥新鮮事兒啦?”春心從敞開的房門出來往晾衣繩上搭衣衫,聞大呱嗒喘著粗氣,湊她麵前比比劃劃地說:“哎媽呀,為給你們報信而,跑我一褲兜子汗。那老長光身在大門街上耍呢,這人可算沒救啦……”春心說:“你可真能俫玄,老長咋能不知羞醜呢?”聞大呱嗒說:“我真不扒瞎,不信你們去看哪!老長犯魔怔病了,都不知羞醜啦……”

聞聽此言,春心大吃一驚“這老長啊,都是兩個孩子的媽了,咋放好日子不過呢!這是唱的哪一出哇!一心撲奔我來,我卻沒照顧好她,這要作出三長兩短,我咋向死去的爹娘交待啊!”黃老秋立在房門口,對著煙嘴兒噗地一吹,煙灰從煙袋鍋裡彈起,劃出一道弧線散落到地上。他把煙鍋往蹺起一隻腳的鞋底上一磕,把煙杆彆在腰裡,大聲提醒:“彆叨咕啦,趕緊去看看吧。”

二伏已過,生產隊用馬車把小麥捆子拉回到場院碼成圓形大垛,六七個高高的圓垛如同小山一樣,等立秋過後打場脫粒。杜春桂揚拔個大長臉,往南村口奔走,黃得貢緊緊追趕,一群孩子跟在後麵嗚嗷起哄,她的兩個孩子大驢老驢綴在後尾哭叫。她一路奔到二小隊場院上,也不管麥垛紮不紮人,竟然嘻嘻哈哈地在麥垛間的空隙穿梭。黃得貢滿麵愁容,不停地轟趕緊隨其後的一群小嘎子們。

人們聞訊紛紛趕來看熱鬨,唯恐落下這有趣兒的一幕。二祿見杜春桂從麥垛空隙裡鑽出來,盯著她裂開的衣服說:“哎呀呀,這是乾啥呀?你看這身上這點東西都抖擻出來啦!”春心、老憨、黃老秋一幫人急急趕來,聞大呱嗒針紮火燎地嚷道:“哎媽呀,嬸子呀,你二大伯子咋那樣呢,眼睛像個線螞貼似的叮上啦!”春心使勁把二祿推向旁邊:“去,去,去,上一邊去!”黃得貢一臉無奈地說:“大姐你可來了,老長她魔魔怔怔,這可咋整啊?”二祿拉住黃得貢說道:“得貢啊,不是我當哥的說你呀,你說你個大老爺們兒,咋連個老婆也管不了呢?就放任她這麼耍,知不知道砢磣哪?祖宗八輩的臉麵都丟儘啦!”黃得貢歎息一聲說:“我都上死火了,這事兒擱誰身上不鬨心啊!管?我倒是想管,我管得了嘛!”春心質問:“你是不是給我妹妹啥氣受了,不然咋這樣呢?”黃得貢說:“大姐呀,我還敢給她氣受?她不給我氣受就不錯了。她身上有邪骨頭,動不動就犯了邪勁。她整天說有啥附體,讓她接神。我可信不實,就沒答應,然後她就開作。”

黃士魁聞訊趕來,母親讓他跟老姨夫一起把老姨拉回去。杜春桂剛被扭住胳膊,就使勁兒掙脫開:“彆碰我,我是胡天玲!”春心上去就是一巴掌,罵道:“啥天靈地靈的,看把你瘋的。老長啊,連自己名字都忘了,你真是病得不輕啊!”詢問胡天玲是怎回事兒,黃得貢向眾人學說:“前幾日的一個半夜,她夜遊出去了,我隨後一直攆到村西南葫蘆溝,才把她拉扯回來。她說,是個白發老太太把她領走的,那白發老太太說老長是胡天玲。她聽見我呼喊她的聲音,那白發老太太就不見了。你們說,她多能霞扯。”

對老長的這一說法,村民將信將疑。有人說那是讓啥給麻搭了,有人說那是夢遊,也有人說是她憑空捏造瞪眼說瞎話的。

“老長啊老長,快清醒吧!你可彆胡說了,聽話,快跟姐回去!”可無論咋勸,妹妹就是不聽,春心急得直掉眼淚:“好端端的咋得了這麼個怪病,魔魔怔怔,神神叨叨,這可咋整?”黃老秋說:“上江老杜家是在旗的,那杜神漢就好這樣。這麼耍下去哪是個曲子呀!既然老長說自己能看病,那就依了她吧。也彆管是啥了,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吧。”黃得貢搖頭歎氣:“隻恐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哪!”

經過眾人勸說,黃得貢隻好妥協,跑到媳婦麵前大聲說:“老長啊,你彆作了,你想咋著就咋著,隻要你不瘋耍就中。我不管你是老爺神、娘娘神,也不管你是胡黃白柳灰,要真能給人看病我都依你。”一聽這話,杜春桂像從噩夢中突然醒過來一般,竟羞答答地把裂開的衣服護住,放開撩叉子腿,往村裡跑去。一群小嘎子們隨後嗚嗷一聲散了,黃得貢領著兩個兒子,也腳步急急地離開了場院。

看杜春桂又換做好人,老憨非常驚訝:“嗨,一答應老長請神看病立馬不耍了,真是怪哩!”姚老美卻疑惑:“你說她能不能是裝的呀?”老憨笑道:“誰沒病裝這個,連臉麵都不要了。來來,老姚你裝一個我看看?”姚老美一呲牙,搖搖頭:“我沒那邪骨頭,我可裝不出來。”隨口編出一套詞兒來,一邊離開一邊高聲浪唱:

說老長,道老長,老長真是太荒唐,犯起病來就發狂。

聽了一會兒,老憨嗬嗬笑了:“這死老美,一說順口溜就來了章程。正經的沒有,屁嗑倒挺多!”

沒過幾日,又發生一樁奇事,杜春心做夢裡魘著了。

葫蘆溝倒栽柳墳地後邊有座無主墳,因多年無人照看,墳地荒草叢生。透過野草荒蒿,能看見墳前的大洞。老憨在溝幫子用鐮刀打青草,忽然看見從那孤墳洞中溜出一個狐狸。隻見它尖嘴大耳,長身短腿,棕紅的身體拖著一條白尖大長尾。老憨覺得稀奇,大步奔它去時,那狐狸掉腚放出一股臭氣,然後向遠處竄去。老憨湊到墳前仔細往洞口察看,發現有兩隻幼崽,便掏出來抱在懷裡。

回來的路上碰見公冶山,他讓老憨把狐狸崽子放了,老憨卻不肯。公冶山摸著下巴上那一縷灰白的山羊胡須說:“那大狐狸肯定是他們的媽,要不見自己孩子多著急呀,你彆把它一家拆散了。”老憨往腦後梗了梗脖子,那富貴包又凸起了:“我好容易抱回來的,哪能說放就放,我不禍害狐狸崽,抱回家養著,給孩子玩。”公冶山說,這東西是有門道的,可彆招惹瞎貓豆杵子,更不該隨便往家整,要真給你個眼罩戴看你咋整!”老憨不聽那套邪,把兩隻幼崽抱回來了。跟家裡人說起公冶山的勸說,黃老秋也說:“半仙兒提醒的對呢,真不該往家整。”

老憨在外屋地北牆根兒放了個大筐,幾個小兒女圍著筐看稀罕,黃士魁收工回來好奇地問:“你們看什麼呢?”小香柳搶先說:“狐狸崽子,兩個呢!”探頭去看,果然是小動物,絨嘟嘟的在草窩裡亂竄。“誰弄的?從哪弄的?”春心忙著午飯,往圍嘴兒上擦擦手說:“你爹,上午從葫蘆溝弄的,看這倆崽子招人稀罕,就抱回來給孩子們玩兒。”

這天晚上,人們在秦家西屋聽張鐵嘴兒繪聲繪色地講聊齋,一段白狐報恩的故事離奇曲折,把人們帶入了神狐靈怪的世界。故事講完好半天,人們才醒過神兒來。“我也要小翠,我也要狐仙……”張嘎咕的嚷嚷聲,把人們逗樂了。

聽到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狐仙的種種傳聞,姚老美說:“我今天在老神樹下真看見狐狸崽了,老憨抱回來的,是兩個,都絨嘟嘟的。”賈大膽不信,大家卻好奇,於是都來老宅觀看。

此時已是小半夜,杜春心在老宅東屋南炕炕稍已經睡熟了。老憨舉著洋油燈,引著張鐵嘴兒、賈大膽、杜春桂、黃得貢等人到外屋看筐裡的狐狸崽。人們正在圍觀閒聊,忽然聽見屋裡有抽泣聲,趕緊過東屋來看狀況。春心依然閉目合眼地睡著,非常痛苦地哽嘰著,原來是做夢魘著了。

老憨一邊捅咕春心,一邊輕聲叫道:“哎,咋啦,快醒醒!”春心人雖然蘇醒了,意識還在夢裡,忽地一下騰起身,用兩隻手死死卡住老憨的脖子,變了聲調惡狠狠地吵嚷:“你還我孩子,你還我孩子。你要把我孩子弄死,我就不讓你得好。”叫聲把三旺、四亮和香柳都驚醒了,坐起來愣眉愣眼地看著母親。老憨被掐得呼吸困難,抓住春心的手腕子想極力去分開,卻一時無法掙脫。見此情景,眾人無不驚愕,上來一起把春心拽開。老憨嚇得一下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想到抱回的狐狸崽子,他似乎明白了什麼,趕緊跪地求饒:“你放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從哪裡弄的就送回哪裡,保證連根毛都不傷。”

春心終於徹底醒悟過來,急忙尋看一眼睡在炕梢的小根兒,連連說:“我剛才這是咋了?是不是掐你脖子了?你跪那兒乾啥呀?”老憨愣眉愣眼地看了一會兒春心,用手捂住胸口:“媽呀!嚇死我了!”杜春桂問姐是咋了,春心說:“我睡懵瞪了,做了一個夢,夢見荒郊野外,風吹草動的。有一個穿金紅色衣服的女人,把我小根兒給抱走了。我追呀,追呀,追得那個辛苦呦,可算是追上了,可是那個女的要把小根兒弄死,我就苦苦哀求,可怎麼也說不出話,好像啞巴了。後來,我好像回家了,見有人進來,還以為是那個女人呢!我一下就把那個女人的脖子掐住了,等我醒過來才發現我掐的是老憨。”

黃士魁聽見東屋有事發生,趕緊從西屋跑過來察看,黃士清隨後也跟了過來:“咋啦,咋啦?”黃得貢說:“你媽做夢魘著了。”杜春桂神神叨叨地說:“這是仙家給你們眼罩戴了。”黃老秋也從前院走回來,見此情形,忙說:“這都是老憨惹的禍,快麻溜把狐狸崽子送回去吧!”老憨央求眾人:“看誰能幫我,把那倆崽子給送回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敢出頭。這時有人在外屋應了一聲:“沒啥好怕的,我跟魁子倆去送。”說話的是住在西院的賈大膽。賈大膽兒身材魁梧,臉膛赤紅,配上濃眉大眼闊口厚唇,活像一個出土複活的兵俑。他和黃士魁一人抱一隻,出了老宅院。老憨追出來囑咐:“是葫蘆溝倒栽柳後麵的墳,可彆送差了,若是送差了,仙家又該怪罪啦!”茫茫夜色之中傳來賈大膽回應:“四叔,你就放心吧。”

夜色深沉,周遭死寂。越往野外走,黃士魁心裡越發毛。到了倒栽柳下,黃士魁心跳突突,腿肚子打摽,根根汗毛都直豎了起來。

“大膽呀,你害怕不害怕?”

“怕啥,鬼怕惡人。”

“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呀?”

“人死一攤泥,啥妖勁兒都沒有。”

“白天到這兒看到墳頭我都繞著走。”

“你要害怕你在這兒等著,我自己送過去。”

賈大膽從黃士魁手裡接過另一隻狐狸崽子,跑動的腳步砸在地上嗵嗵作響。跑到倒栽柳後麵,看見那無主墳上的蒿草隆起陰森森的黑影,仿佛有一股陰風掠過腦後,不禁打個寒噤。他硬著頭皮,往墳前移動腳步,突然一條狐狸黑影從眼前躥過,嚇得他差點兒折個跟鬥,急忙把狐狸崽子往那墳前一丟,撒腿就往回跑。

“魁子,你在嗎?”賈大膽呼哧帶喘地招呼。

“我在這兒呢,我在這兒呢,大膽你回來啦?”柳樹下站起個黑影。

“完成任務了,走,咱往回跑吧!”

黃士魁跟在賈大膽身後,疾步如飛,唯恐被他甩下。當他倆呼哧帶喘跑回老宅時,眾人還沒散呢。

老憨問:“送到地方了?”賈大膽一邊喘粗氣一邊點頭說:“四叔,你放心,我放那墳前了。”黃得貢看看賈大膽,又看看黃士魁,問道:“你倆咋滿頭是汗呢?”賈大膽說:“魁子害怕,我是領著他跑回來的,跑急了能不出汗嘛!”

這件奇事迅速傳開,說杜春夢道行深顯了靈,差點兒把老憨掐背氣等等,傳得神乎其神。

杜春桂常把“有求必應”掛在嘴邊,內心巴不得鄉民遇到為難遭災的事兒上門來求。她常常搖身一變就迷失了自己,不是胡大仙黃二仙,就是柳姑娘常翠蓮。根據所求之事,以畫神符來辟邪、以下鎮物來鎮妖、以躲星來破災、以放生來積德,使出各式各樣的巫術來滿足人們愚昧的需求。對這一套精湛的鬼把戲,黃得貢看在眼裡,驚在心裡,他仿佛不認識了這個老伴兒,沒想到她裝得那麼逼真,居然蒙騙了那麼些人。他也總想找機會,掘一掘她的老底兒。

杜春桂一忙累了就想找個幫手,想來想去覺得有個人適合當二神,鐵定了主意,便晃蕩著兩條撩叉子腿去了後街曲家。

“哎呀,這是哪股風兒把大仙兒吹來啦!”曲二秧見杜春桂進屋,就陰陽怪氣的打招呼。剛被大浪媳婦雁長脖讓到炕沿上,杜春桂就從兜裡掏出兩盒大生產香煙:“二秧啊,這是打敬供的,特意給你留兩盒。”曲二秧一看那紅色煙盒上工人農民並肩的頭像,眼睛不禁一亮:“來就來唄,帶啥東西呢!”嘴上還客套,卻伸手接過。

杜春桂看他坐回北炕沿,說道:“不瞞你們說呀,我這一天哪忙得腳打後腦勺子啦,我是求援來了。”雁長脖不解地問:“求援?你有大仙兒附體,還用求援?”杜春桂這才說到正題:“你看我這不是忙開鍋了嘛,我想讓二秧兄弟打下手。”問曲二秧,“知道咋請神嗎?”曲二秧說:“知道,都是報號、請神、降神、謝神、送神這麼個過程,大神二神配合。”杜春桂問:“會敲打神鼓唱神調不?”曲二秧說:“會,左手拿神鼓,右手拿鼓槌,連擊帶頓的,連念帶唱的。”

杜春桂讓他比劃一下,曲二秧學著打鼓狀,嘴裡模仿著鼓聲:“稀裡嘩啷一捧捧,一捧一捧一捧捧……”又讓他唱兩聲,曲二秧立刻來了精神頭兒,綠豆樣的眼睛也有了神采:“行,那我就清唱幾句,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說著,眼睛半閉半睜,用磨砂似的嗓音拉一個長聲唱起來:

芝麻開花節節高,穀子開花壓彎腰,茄子開花頭朝下,苞米開花一嘟嚕毛,我看老仙兒影影綽綽好像來到了……

聽了這幾句,杜春桂樂了,拍打著曲二秧的肩膀:“二秧兄弟,我可找對人啦,你會這些就妥妥的了。”

曲二杆子和曲大浪走回屋來,見此情形,問這唱的是哪出,雁長脖說:“老長讓二秧給她當幫兵。”曲大浪皺了皺眉,曲二杆子說:“那二神不是那麼好當的。那得把神調唱詞背個滾瓜爛熟,還得會隨機應變。”接著問杜春桂,“那你到底是坐堂仙呢?還是出馬仙呢?”杜春桂大長臉一揚,眼珠在凹陷的眼窩裡轉動一圈:“想要啥就有啥,需要啥來啥。”曲二杆子有幾分訝異:“你這是要啥有啥,我倒是頭一次見到這樣式的。”

“二秧兄弟,你聽我給你說啊。”杜春桂湊到曲二秧身邊,“那裝備咱不用整那麼齊整,那過程也不用整那麼繁瑣。我是出馬的弟子,你是請神的幫兵,咱搭一副架,我唱主角做法,你當配角幫腔。你有唱蹦蹦戲的底子,肯定行。”曲二秧假意推脫:“這事兒你容我好好考慮考慮。”曲大浪說:“你家黃得貢不是現成的嗎?何必找外人呢!”杜春桂擺手搖頭:“你可彆提他,養老爺子找著他了,我哪能指使動他打下手,我也嫌他彆楞。他真不是那塊料,哪有二秧那兩下子。”曲大浪說:“老長你最好另找彆人,那是歪門邪道的事兒,可彆把二秧帶跑偏了。”

杜春桂起身靠過來,輕拍肩胛,仰著大長臉咪咪笑著說:“哎呀,大哥呀,我好容易把二秧心說活了,你就彆給打破頭楔了。”二秧眨巴眨巴眼睛說:“我可不管什麼門道,隻看對我有沒有好處!”曲二杆子也說:“老長她來求二秧幫忙,就是打打下手,肯定不白用人。”杜春桂早就知道曲二秧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主,沒有好處的事兒他是不會應承的,趕緊說:“你看,還能虧了你是咋地,隻要你跟我配合好,把那一攤活拿起來,肯定少不了你的好處。”

曲二秧一時起了貪心,卻還故意拿捏著。曲大浪透過窗戶,看二秧送杜春桂出院門時,還比比劃劃嘮了一會兒,知道二秧肯定應允,就無奈地搖了搖頭。

經過一段時日的磨合,兩個人就像蹦蹦戲的一副架,配合得越來越默契。杜春桂的一個表情、一個聲音甚至一個微妙的動作,那曲二秧都能馬上揣摩出所謂仙家的意思。生意日漸紅火,杜春桂不僅小有名氣,還經常有上供的東西送上門來。在小恩小惠麵前,曲二秧為老長賣力更是死心塌地了。

長青二隊場院上的黃豆垛已經變少了,場院依然是一片繁忙。鏈笳起落,滾子轉動,木掀揮舞,社員們忙的叫嗚紮天的。場院中心還在碾壓著新鋪的厚厚的黃豆棵子,場院南頭已經有社員開始新一輪揚場了。

打黃豆先是用木叉子拆大垛,把黃豆棵子挑到場院上,鋪成大大的圓場子。接著就是用馬拉滾子一圈圈反複碾壓,然後翻個兒再碾壓。等到豆粒子完全從被壓平碾爛的豆荄裡擠落,才把豆賅荄挑下去,將一層厚厚的豆粒子歸大堆,然後借助風力將豆子裡的雜質飄揚出去,把那金黃的豆子裝入麻袋。

揚場是打場最累的農活,都是棒勞力輪流上場。黃士魁、公冶平跟生產隊長索良在一起揚場,頭和脖子用深色粗布圍了起來,借著微風揚了一會兒,弄得灰土暴塵的。賈大膽則揮動著大掃帚,不時地從黃豆堆上往下漫掃落下來的雜物。場院西北角,一個年輕人走了幾個來回,然後坐在閒置的石滾子看社員們打場。

賈大膽湊到黃士魁跟前,抱怨道:“這架勢的,打場還來監督的,什麼事兒呢!”公冶平說:“這是公社派下來現場蹲點的,到咱大隊四個人,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個。這個人我認識,他是公社辦公室的鐘乾事。”賈大膽望望石滾子上的年輕人,叨咕道:“彆看歲數不大,還挺敬業呢!”黃士魁提醒說:“大膽你小點兒聲,彆讓監督的聽見。”

黃士魁一邊揚場一邊琢磨怎樣能截留一些糧食。他揮動木鍁,一下一下向空中揚豆粒子,隨著木鍁一起一落,那金燦燦的豆粒子被風吹去雜碎,便從高處傾下來,落到逐漸堆起的小糧堆上麵。揚了一會兒場,黃士魁直了直腰,目光落到場院邊上。那裡有七八個圓鼓輪墩的大草垛,每個草垛都有兩三人高,草垛與草垛緊密相連,如同一群小山巒一樣。他看著看著,心頭忽然有了主意,臉上不禁出現了一絲笑意。

一邊打場一邊送糧,生產隊送公糧的馬車在場院裝完車,便上了出村的大道。老板子搖晃著大鞭子,不時地甩出聲聲炸裂般的脆響。一掛掛馬車前後相接,排成了一字長龍。

黃昏時分,風漸漸停歇,像跟人捉迷藏似的沒了蹤影。等風的時候,黃士魁坐在生產隊長索良身邊,壓低聲音耳語了幾句,索良連聲問:“你說啥?藏?咋藏?往哪藏呢?”賈大膽、公冶平也湊上來問:“是啊,咋藏啊?魁子,你有啥好辦法呀?”

黃士魁把目光瞄向那一群小山一樣的大草垛上,賈大膽、公冶平也向草垛看去。黃士魁說:“剛才我琢磨半天了,你看場院邊上不是有七八個草垛嗎,如果往草垛空隙裡藏糧食誰都發現不了。”公冶平誇讚道:“你小子就是聰明,我咋沒想到呢,這招兒實在高!”索良犯愁道,“招兒雖然好,可逮不著下手的機會呀!”賈大膽說:“要不,我把他引開。”索良搖搖頭說:“不行,萬一引起他警覺就麻煩了,咱們還是見機行事吧。”

正在說話,金小手匆匆走來,衝著坐石滾子上的監工嚷:“鐘乾事啊,組長通知,讓你們麻溜回大隊集合,一起回公社開緊急會議,彆耽擱了。”鐘乾事應了一聲,從石滾子上離開,剛走幾步又折回身子,大聲囑咐:“索隊長啊,我回公社開會,有風的話抓緊把打下的豆子揚出來裝車送走,我開完會就馬上回來,千萬不能差事兒呀!”索良點點頭說:“鐘乾事,你放心開你的會去吧,我拿隊長職務擔保,一定先完成征購任務,絕對差不了事兒。”

鐘乾事走遠了,黃士魁提醒索良:“俗話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如果不抓住這次機會,等鐘乾事回來那就晚啦!”賈大膽拿話鋼道:“都說索隊長有兩下子,不知道敢不敢領著大夥藏糧食!”索良態度堅決地說:“我已經想好了,也能讓咱社員餓著!”他讓公冶平趕緊把乾活的勞力召集到一起,說了藏糧食的意圖,征求大家意見,社員們都讚成。索良說:“有肉埋在飯碗裡,誰也不許對外張揚。咱現在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們。如果整露了,都吃不了兜著走。”賈大膽說:“索隊長,你放心,事情是大家夥共同做的,都能守口如瓶。”社員們都紛紛承諾守住這個秘密,索良說:“那好,事不宜遲,趕緊抄家夥。”

一聲令下,社員們迅速行動,拿戳子的,拿麻袋的,指揮的,放哨的,灌裝的,扛運的,緊張而有序,棒勞力半麻袋半麻袋把糧食背進用草圍好的草垛空當裡。索良看藏的糧食已有一人高,忙說:“行了,彆整太多,大堆少太多了就顯眼了,不能讓工作組看出來。”低聲告訴大家,“都記著啊,今晚半夜分黃豆,到時候都蔫悄的。”

社員們把草垛空隙用爛草偽裝好,停歇的風又漸漸活躍起來,社員們懷著喜悅的心情繼續揚場,新打的黃豆也迅速歸入大堆。等把這一場黃豆揚出來,鐘乾事回來了,在場院轉了一圈,果然沒有發現什麼破綻。

當天最後一車征購糧送走時,天已經黑透了。挨到子夜時分,索良借著清冷的月光,連夜組織分糧,行動緊張又神秘。索良說:“這次分糧,大家都有份,彆爭搶,按順序來。先分給普通社員,最後分給小隊乾部。由黃士魁和公冶平負責監督,賈大膽負責放哨。大家放不放心?”社員們都說:“放心,放心,趕緊分吧!”

黃豆是用喂大籮分的,那是一種口大底小的鐵皮水桶。索良估了一下藏的黃豆,然後按人頭一人分五喂大籮。社員依次領糧,見那豆粒子嘩嘩倒進撐開的麻袋,滿心的喜悅無法言表。分到糧食的社員,背上糧袋子迅速奔回自家去。等小隊乾部分完糧食,黃豆還剩不少,索良便主張一人多分一喂大籮。黃士魁和公冶平一直堅持到最後,自然也偏得一份,至於那臨時加給他們的監督職責早忘南朝北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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