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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過禮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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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前門房子一道籬笆牆將土院子和菜園子隔開,上麵爬滿了牽牛花的秧蔓。園子不大,青菜卻長得旺勢。一些條地裡鑲嵌著青嫩的韭菜芹菜,幾壟秧枝間提溜著茄子扭兒柿子蛋兒,幾排架條上盤繞著豆角秧黃瓜秧。

傍晚,艾育梅正在東菜園子裡掐蔥葉子,聽張嘎咕隔著籬笆牆笑嘻嘻喊她,跨過柵欄門問:“你笑啥?”張嘎咕把脖子扭了扭才說:“給你保媒!嘻嘻!”艾育梅聽見西屋傳出說笑聲,問道:“是不是老黃嬸來了?”張嘎咕點頭說:“嗯,讓你給魁子當媳婦,嘻嘻!”

艾育梅回到東屋還未坐穩,姑姑就過來問話:“跟你商量個事兒,魁子他媽相中你了,誠心誠意上門提親,讓我問問你有沒有這方麵的想法。行不行你給我個音兒,人家還在我那屋等著回話呢。”艾育梅略作沉吟:“我歲數還小,才十六呀,再說我要去讀書,不想訂婚這麼早。”艾淑君說:“我十六那暫都出門子了,等你念完師範回來也不小了。我給你提個醒,要想挑個好小夥,還是早下手為強。魁子在村裡是數得上數的,要頭腦有頭腦,要力氣有力氣,要模樣有模樣,可彆錯過這個機會。難得遇到個好茬,你還是早做打算為好。再說眼下正缺錢用,雖然食宿費國家都管,但書本呀衣服呀零花啥的開銷也不少啊,不訂婚要點彩禮咋整?”

經過一番開導,艾育梅終於點頭:“姑你可以給老黃家過話,我同意訂婚,但必須等我畢業參加工作了才能考慮出嫁。”艾淑君說:“那是,咱不能因為訂婚把學業耽擱了。”

聽艾淑君回西屋一學說,杜春心樂得一拍大腿:“這事兒交給你辦就對了,你從中串聯保裉。婚事一落定,我心就放肚子裡啦!”艾淑君說:“育梅說了,雖然訂婚,但得畢業參加工作以後結婚,你們能等嘛?”春心忙說:“相中人了就能等,等三年魁子才二十一歲,結婚正好。”一旁的張鐵嘴兒提醒說:“倆小孩同意就好辦了,最好在育梅開學之前訂下來。醜話說在前頭,訂婚得過禮呀,育梅上學零零碎碎啥的都得用錢。”春心用商量的口吻探問:“這禮錢得多少哇?”艾淑君尋思了一下,用征求的口吻說:“你看三百元多不多?”春心忙說:“不多不多,我想辦法借一借,準湊齊。”

從秦家前門房子出來,春心心情很美,聽著鄰家吆喝的聲音和不遠處幾聲犬吠,都覺得喜興。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了什麼,自言自語道:“彆光顧了高興,錢財是硬頭貨,那三百元彩禮到底上哪兒掂弄還沒杵呢!”

夜色降臨,村莊上空的炊煙早已散去。一彎月牙兒爬上了樹梢,綴在夜幕上的星星一眨一眨仿佛是偷窺人世憂歡的眼睛。黃老秋打發黃士清把二祿和三喜子兩家都召集到老宅開家庭會議,主意是解決給魁子訂婚缺錢問題。

此時正是熱天,窗子四敞大開,偶爾有一絲絲暖風穿堂而過。劉銀環把吃奶的孩子抱來,黃老秋接過四丫子稀罕不夠,叨咕道:“俗話說,不怕接續晚,就怕壽命短。二祿你沒白盼啊,到底盼來個帶把兒的。以前你總怕斷後,這回不用怕了,將來說不定能借這小子力呢!”賈佩綸伸手摸了摸四丫子的臉蛋誇道:“這小小子白胖胖的,長得越來越像個胖丫頭啦!”

二祿聽到誇獎臉上喜悅頓生,故意誇耀四丫子長得如何白淨,如何富態,用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人哪,從小看到老。我家四丫子長大肯定是塊好料。咋說呢,這兒子是我上大廟求來的,沒準真是觀音菩薩恩典的呢,我去還願,給上了好大一捆香。你看我兒長得,那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肯定是福大命大之人……”

油燈如豆,光線幽微,春心用針尖撥了撥燈撚,卻撥不去屋裡的昏暗。

黃老秋正兒八經地說:“眼下,春心遇到了難處,準備給魁子訂婚過禮。還是那句話,有錢辦事,沒錢照樣辦事。這一家有困難需要大家幫助,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到該出力的時候都得出力,如果不幫那還叫啥一奶同胞。現在春心就賣豬那倆錢兒,賣了六十四塊多,零頭花了。她管老長摘借了五十,現在手頭一共有一百一,還缺不到二百。”三喜子首先表明態度:“老憨家的事就是我們家的事,咱一家人不能說兩家話,有多大妖勁就應該使多大妖勁。我拿五十,彆嫌少。”三喜子一發話,賈佩絹趕緊應下:“明個兒我就拿給你,保準不耽誤事兒。平日裡咱妯娌也對勁兒,上真章指定都不帶藏奸耍滑的。”回頭逗半裂著懷奶孩子的劉銀環,“二嫂,你說是不?”劉銀環往懷裡抱抱孩子,連連應承:“是啊是啊。”話音未落,被二祿用胳膊肘拐了一下。

黃老秋說:“我有四十,還缺一百。”看著隻顧抽煙的二祿,問道,“你半天不吱聲,尋思啥呢?得有個態度吧?”二祿嘶嘶兩聲:“我兜比臉都光溜,就彆指望我了。”黃老秋板住麵孔:“彆在我麵前哭窮,你有多少存瑤我有約摸。咋個意思?想當鐵公雞啊?”二祿狠勁裹了一口旱煙說:“我在想啊,魁子現在的問題,不是訂婚錢夠不夠的問題,而是應不應該訂婚的問題。你們想想,當初人家上江老梁家不是跟春心訂過契約嘛,這魁子都過歲數了,早該給送回去了。做人得講信用,是不?”春心說:“給魁子訂婚是征求過他意見的,他說聽我的。”二祿說:“你咋沒想想,你當媽的不提,你兒子自己能提嘛!要我說你趕緊送吧,等人家找上門來就不好了。我放個屁擱這兒,人家如果知道魁子在這兒,早都找上門兒來了。”

老憨不使好眼色看二祿:“你管我們送不送呢?”二祿氣哼哼道:“說你憨你還真憨!你真好賴不懂,我這不是坑你,我這是幫你。”老憨說:“誰知道你安的啥心!”二祿說:“啥心?一片好心唄!”老憨一撇嘴說:“好心?你沒有七分利都不起三分早,得你好處得付出多大代價,我也不是沒吃過你的虧上過你的當。你可彆來這套了,貓哭老鼠——假慈悲。”二祿挨了一頓嗆白,急頭白臉地說:“那咱可得數道數道,掰扯掰扯。以前我少幫你們了,卸磨殺驢咋的?”春心囔喪一句:“有啥可數道可掰扯的,扯那閒白啥用?”老憨罵道:“你一肚子花花腸子誰不知道。”二祿立起三角眼,怒道:“好你個白頭信、四百五,我看你是忘恩負義了。”

白頭信兒是額頭有白條紋的馬,人稱孝馬。土改分浮財時,老憨分到一匹白頭信兒,喜滋滋地將馬牽回了家,還馱一些衣物和用具。二祿牽了一頭雪青馬走來,罵老憨是傻貨,說有那麼多好馬你不挑,倒專撿個白頭。老憨低頭嘟囔,人都說這是好馬,乾活有勁。黃老秋也罵他傻透氣了!讓老憨好好看看,這是匹過氣的老馬,說老憨是讓人挑離了!老憨把馬牽回去換,錢大算盤數落老憨不該找後賬,自己挑的不能怨彆人。馬沒換成,還遭一頓嗆白,老憨氣得臉憋通紅。

成立互助組時,村民自發地聯絡起來,大多都是親屬查夥支套子。農忙時在一起乾活,農閒時又分開。老憨和三喜子搿犋,二祿也要加入,看兩個弟弟不搭攏,死乞白賴地央求黃老秋。黃老秋說:“二祿你人太懶惰,就好當甩手掌櫃的,光支嘴兒不乾活,對你兩個兄弟也太刻毒,要想查夥,你自己說去。”二祿就讓媳婦找兩個妯娌談,結果倆妯娌心軟就答應了。

到地裡乾活,二祿怕老憨用鞭子打他的馬,總用眼睛瞟著。老憨專找茬,打自己的白頭信兒時鞭子總是虛晃,打二祿的雪青馬時鞭子實實在在地落下去。二祿為這沒少跟老憨犯口舌。因地不夠種,老憨和三喜子一起開生荒地。由於活太重,不到老秋,白頭信兒吐了血沫子。馬累死了,老憨抱著馬脖子放聲哭嚎。

入初級社時,村民都忙著入社,老憨著急了,找到艾國林嚷嚷著要入社,艾國林說:“入社不能白入,你連匹馬都沒有,拿啥入?”老憨急得沒法,央求說:“隻要能入社,咋整都行。”那暫,錢大算盤是初級社會計,給老憨提了個建議:“你貸款買一匹,隻在賬上作個數就行,也省得你去張羅了。”老憨說:“那行,你做手續吧。”錢大算盤當即寫下黃得財欠貸四百五十元的條子,老憨入社心切就按了手印兒。二祿回家把老憨打欠條入社的事兒告訴了黃老秋:“老憨讓人愚弄了,買一匹上等馬也用不了這麼多錢哪?”黃老秋把老憨好頓罵,老憨知道吃了虧乾憋氣,竟然吵吵巴火地要退社,讓三喜子生拉硬拽把弟弟安穩下來。屯子裡的人拿老憨入社這件事來形容不識數,曲二秧拿“四百五”跟老憨開玩笑,說老憨比二百五還多二百,讓老憨一巴掌打個五眼青,從此再沒人敢當老憨麵說“四百五”了。

這會兒,老憨一聽揭了自己的短處,又犯了倔勁兒,回手從條琴上抓過雞毛撣子,起身往二祿跟前衝:“你說啥?你再說一遍試試!”二祿也下了地,瞪起三角眼:“我說的是事實,咋地?你長個騾撅子嘴想吃人咋地?”老憨手中的雞毛撣子直顫抖,罵道:“你好,你一身水蛇腰都損禿擼皮了!”二祿直直腰,也不示弱:“我說你是白頭信、四百五說屈你了?”老憨憤怒地罵道:“好你個二毛驢子,今天就讓你嘗嘗我的厲害!”揮起雞毛撣子打過來,二祿身子往旁邊閃躲過去。眼看哥倆掐在一起,三喜子急忙夾到中間拉架。

燈撚子“嗶叭”地爆了兩聲,如豆的火苗閃跳後隨即又變得昏暗了。

黃老秋嗬斥道:“都給我少說兩句!彆因為這點兒事兒嘰嘰咯咯。”老憨氣哼哼地把雞毛撣子往條琴上一扔,坐回到炕梢。二祿直了直水蛇腰,也坐回到炕頭:“你們看他多憨,爹說他兩句他還摔摔打打的,我都不跟他一樣的,你說春心這些年咋將就他的呢!”黃老秋說:“彆的話少說,二祿你就說拿不拿吧?”二祿說:“拿是能拿,沒有也可以去掂對,不過多暫能還上。”

一直沉默不語的黃士魁,忍不住說話了:“二大是不放心,怕賅黃了吧?我不信活人能讓尿憋死!”二祿說:“你小子挺有章程,那我倒要看看你咋湊?這麼說吧,我原打算看你媽麵子幫幫你,可一想到你跟我硌楞就不願拿!”黃老秋說:“魁子也沒說過分的,你彆拿這話把兒作因由。”二祿說:“剛剛我都納摸了,這些年魁子跟我一點兒都不近便,我幫襯他心裡不如作。”老憨突然冒出一句:“魁子憑啥跟你不近便?跟他三大咋近邊呢?還不是你心邪!”二祿使橫:“說誰心邪?我坑你了?還是把你咋地了?”黃老秋大聲吼道:“都給我眯著,今天就說借錢這事兒,彆的話少扯。”就像突然炸響了一聲雷,把哥倆個都震唬住了。

三喜子勸說:“二哥,你咋這樣呢?春心借錢也不是不還,你想想,香芪生下來,二嫂奶水少,那不是她老嬸給將就活的嘛,彆說是借,就是管你要你也應該給,你算算這奶水錢值多少?她老嬸為了香芪,香柳奶水都不夠,這份恩情用錢你都補付不回來。”二祿說:“你看老憨他啥態度?跟人借錢雞糞味兒。”黃士魁說:“媽,咱不用二大的,看看我能不能邁過這道坎兒。”

一聽這話,二祿下了地:“那好,你小子有種。”往外走兩步,回頭說道:“湊不夠再來找我啊!”黃老秋厲聲道:“二毛爐子,你要不認你爹你就走,是你爹種的你就給我消停坐那!”二祿聽爹叫號,趕緊站住。黃老秋梗了梗脖子,奚落道:“咋?沒個準態度就想涼鍋貼餅子?你沒想想,我把你們鄭重其事地叫來,沒把難事兒解決你能脫掉乾係?今天說好聽點,是咱商量著來,不然我說咋整就咋整,我看誰敢反天。”二祿一臉無奈:“現在是什麼情形啊?是借錢不是捐款哪!”黃老秋狠狠地說:“你想一個子兒不出那是不可能的。”二祿隻好又坐回到炕沿子上,嘟噥道:“倚老賣老,不由人自願硬壓派!”

燈撚頭要燒儘了,春心又用針尖挑撥了幾下,如豆的火苗亮了些許。

黃老秋又算一遍,說:“還缺一百,二祿,這回該你包葫蘆頭了吧?”二祿臉抽抽著很難看:“我實在拿不出這麼多。”黃老秋說:“錢財是硬頭貨,關鍵時刻最能考驗人心哪!那你自己說吧,到底能拿多少?”二祿極不情願地說:“三喜子拿五十,我也拿五十,多了沒有。”黃老秋對春心說:“趕明兒你跟她姑姑說說,先過二百五十元,那五十元留結婚時候給買口櫃。”

二祿站起身,沒好聲氣地吼媳婦:“彆坐著啦,趕緊回去給取錢去。”劉銀環抱著孩子下地,用眼皮兒夾了一下二祿,嘟噥道:“心不順茬拿我撒氣,是啥人呢!”肩膀一聳,乳頭從孩子嘴裡掙脫,孩子哇一聲啼哭起來。二祿拿四丫子當掌中寶一樣,最忍不得兒子受屈,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媳婦怒道:“你彆拿孩子撒氣呀,趕緊把咂兒給四丫子……”

賈佩絹嗬嗬笑了:“這二毛驢子,看他那抽筋拔骨的樣兒,借兩錢像放他血似的。也就咱爹能收拾他,他回去準得憋氣。”黃老秋又梗了梗脖子:“哼,想跟我藏心眼兒、耍滑頭,那是蹬著梯子上天——沒門兒!”

大隊部與小學校並排兩座房子,都是土坯草蓋。學校操場與大隊院子連成了一片,站在中心道旁那棵老神樹下環顧,視野比較開闊。杜春心去秦家請客,回來聽見從大隊部西頭辦公室一扇敞開的窗戶裡傳來大隊會計錢大算盤嘟嘟囔囔讀報紙的聲音:“堅決砍掉保守思想,苦乾實乾,力爭農業站在全國最前列……”

剛湊到窗前,支書三喜子抬頭看見她,便笑問:“弟妹,我見你又去了秦家,是要過禮請客了吧?”春心點頭說:“是啊,趁著育梅還沒開學,抓緊把親事定下來,正好一堆看見你們了,老尿子、大算盤,不忙的話你們都去啊!”大隊長穆秀林因常把“尿性”二字掛在嘴邊,被村民戲稱“老尿子”。他爽快地應下:“多預備點小燒吧,肯定去。”錢大算盤問:“都弄些啥下酒菜呀?”春心不好意思地說:“能有啥,熬一大鍋魚,還有蘸醬菜。就是走個過程,在一起熱鬨熱鬨。”

接近晌午,艾淑君、張鐵嘴兒、妖叨婆、秦黑牛、艾育花陪伴著艾育梅來到老宅。訂婚飯其實很簡單,煮一大鍋大碴子,熬一大鍋從河套打的鯽瓜子、白漂子和泥鰍。那魚是賈永路幫著老憨打的,弄了大半天才勉強夠用。魚快燉好時,三喜子、穆秀林、錢大算盤和前院的二祿兩口子一同進了院子。春心從大敞四開的房門裡打招呼道:“你們來啦,聞著香味了吧?”二祿走在頭裡,笑嘻嘻道:“哎呀,燉得挺香啊,離二裡地都能聞到。”春心說:“二哥你真能玄乎,一會兒過完禮,你們喝幾盅。”又特意告誡道,“隻是有一樣,你們哥倆不興搬爭。”

劉銀環嗅嗅從外屋大鍋裡溢出的香氣:“這是誰燉的這麼香?”沒等春心答話,賈永路說:“是裘環幫著燉的。”賈佩綸誇道:“手藝不錯呀,誰攤上這樣的媳婦誰有口福。”聽到誇獎,裘環眯眼微笑不語。

說笑一陣,炕上並排放了兩張桌子,春心把村官讓到炕頭,眾親友圍桌而坐。過完禮,艾淑君把紅紙包的禮金揣好。黃士魁把酒熱了,給幾個碗裡一一倒上。

春心說:“也沒啥好吃的,好賴多擔待啊!”穆秀林說:“吃啥無所謂,有酒就行。”黃得貢說:“都說你老尿子喝酒跟喝涼水似的,要不你現場給我們表演表演?”穆秀林說:“得貢啊,我可不靠你駕攏,要看表演讓老長給你演!”

杜春桂因一副大長臉得外號老長,解放後不久杜神漢過世,互助組時杜赫氏也撒手人寰,她和黃得貢便撲奔大姐,拖家帶口從上江來到孟家窩棚。她平時身子骨不利索,晃常就犯邪病,仿佛真有什麼鬼神附體似的。

杜春桂晃著撂叉子腿,正在旁邊伺候酒桌,知道這是拿她好犯邪病這事兒說笑話,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忙轉移話題說:“我姐說來個好兒媳啊,育梅是咱這一帶的才女呀!”艾淑君說:“我自個兒雖然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筐,可是我還是稀罕識文斷字的。我這個侄女也確實和村裡彆的閨女不一樣,育梅從小頭腦就聰明,最喜歡看書,經常從他姑父和鄭校長那裡借書讀,一看起來,就鑽頭不顧腚的。特彆是那個《紅樓夢》,簡直是把她的魂兒都吸進去了,反複看了好幾遍,常常忘了吃飯哪,有時候感動得一塌糊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我說,那不過是讓人消愁解悶的瞎話而已,犯不著替古人落淚擔憂。她跟她姑父討論起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啥的,她姑父也說不過。她不光是讀,還願意自己寫,我說她也不知能寫出啥名堂。”賈佩綸說:“可不白寫不白念,你看出息了不是。”

酒過三巡,妖叨婆領著秦黑牛、艾育花吃完飯先撤了,三喜子、穆秀林、錢大算盤也告辭了,張鐵嘴兒和艾淑君兩口子被春心留下來,陪著三喜子、賈永路繼續拉桌。

老憨喝酒是個慢性子,且喝點兒酒就上臉,平時言語遲,今兒個說話倒痛快些:“鐵嘴兒,如今咱是親家了,從心裡說,這門親事能成還多虧了你們。來,我敬你們一口。”張鐵嘴兒乾淨利落,一揚脖子啁了一口。輪到艾淑君喝,推辭道:“我享受不了這個,剛才吃飯時我就沒喝。”春心讓她沾沾嘴唇,艾淑君沾一口說辣,老憨不依,一個勁兒死勸。春心就打老憨一下:“瞧你,臉灌得比卵皮兒還紅,喝幾口酒就不知東南西北了。”眾人一陣哄笑,樂得張鐵嘴兒笑噴了一口酒:“這說啥有啥,這話罵得好巧!”

又喝過幾巡,賈永路有些醉意:“你們說,這人活著到底為啥?為了吃喝玩樂?”黃老秋用骨節棱嶒的手拍打著他肩膀頭說:“爺們兒,人活著不為啥,就為活。”賈永路說:“人活著,是受罪呀!我那口子有病我卻沒錢給她治,我連自個兒的媳婦都護不住,連個鳥都不如。”老憨勸道:“咳!老賈呀,這酒不醉人,你咋醉了呢?”裘環說:“人都沒了那麼些年了,老提那傷心事兒乾啥?”

賈永路拿起一棵大蔥,送進嘴裡喀哧喀哧地嚼著,竟像個牙口很好的毛驢。等客人紛紛離去,他這才下了地,晃蕩到院子裡,眯眼看看天,咕了一口酒氣:“瞧,太陽卡山了!那太陽咋那麼紅啊?”裘環說:“是你眼睛喝紅了!”春心推了一下裘環,囑咐說:“你扶著點老賈兄弟,小心彆讓他卡嘍!”見裘環扶著賈永路走出院門,還囑咐道:“扶穩嘍,回去就彆讓他擺渡了。”

這時候,有公鴨嗓音傳來:“嬸子,嬸子,給你道喜了!”

杜春心聽見喊聲,扭頭定睛一看,原來是鬼子漏,忙搭話道:“喲,你這小死鬼,冷不丁冒一句嚇我一跳。”鬼子漏湊過來說:“嬸子你也彆隻顧自己高興,也幫我踅摸踅摸呀!”春心故意逗笑:“踅摸啥呀?天鵝呀?我可夠不著逮不住啊!”鬼子漏說:“誰讓你踅摸天鵝啦,我又不是癩蛤蟆。看魁子訂婚了,我也著急呀!”

春心“撲哧”一笑,隨口問道:“你盯上誰家閨女了?”鬼子漏眨巴眨巴小眼睛,見大街上有三三兩兩的村民經過,像怕人聽見似的,一手遮著嘴唇湊到春心耳邊。春心聽了,搖頭笑道:“成不了,成不了,快打消這念想,人家那丫頭早相中金老師了。”鬼子漏滿臉疑惑:“相中金書啟了?不能啊?金書啟雖然是個老師,可也不值得給他填房啊。”春心說:“啥不能,我那乾姐妹卜靈芝親口說的。”鬼子漏說:“這蓮子準是一時鬼迷心竅了,隻要沒定下來就還有戲,您就幫我去探探口風,看人家能不能答攏。”春心有意推脫:“要想差人去問,你得找你大舅錢大算盤。人家是大隊會計,說話辦事比我這婦道人家有分量。”

鬼子漏稍加尋思,覺得很有道理,剛想再寒暄幾句,抬頭一看,春心的身影已經回院裡了。

鬼子漏晃蕩到錢家,扯著公鴨嗓子央求大舅去求婚。錢大算盤笑罵:“你咋淨想美事兒呢?你打蓮子主意,膽真不小啊!”鬼子漏嬉笑道:“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嘛!不怕娶不來,就怕膽子小啊!”錢大算盤教訓道:“你小子,油嘴滑舌的!說媳婦和種莊稼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兒,和膽子也沒多大關係。你膽子再大躺在炕上就能得苞米棒子啊!你膽子再大沒啥應人處就能得到大閨女歡心哪!那不做夢嘛!”鬼子漏眯起了小眼睛:“人定勝天嘛!”說完自己先笑了,笑得芝麻似的眼仁兒似乎藏進了縫隙裡。錢大算盤打退堂鼓:“我看還是彆去問了,去了也是白搭。”鬼子漏央求道:“求求大舅,費費心、跑跑腿、想想招、磨磨嘴。”靠在牆旮旯裡的老牤子聽了,忍不住嗬嗬笑了。

算盤媳婦幫著說情:“隻要沒結婚,那就有機會。一家女百家求嘛!孩子來求,你就跑趟腿兒。”鬼子漏見舅舅點頭應下,又催促說:“事不宜遲,大舅要問得快些啊!”錢大算盤還在拿扭:“這事兒急不得。”鬼子漏說:“趕早不趕晚!‘一天等於二十年’,咋能不急呢!”算盤媳婦笑道:“想不到,這小子還挺敏感的嘛!瞧這詞兒用的挺溜道嘛!”錢大算盤說:“扯呢,如果真是‘一天等於二十年’,那咱活四五天就到壽路啦!”

這天晚飯後,錢大算盤晃蕩到公冶山家,剛坐下,卜靈芝道:“大算盤這麼大領導親自到我家來,真是稀客。”錢大算盤堆起笑臉:“啥大領導,可彆給我戴高帽。”公冶平把煙笸籮拽到了他身邊:“錢叔,來,你卷上。”錢大算盤擺擺手:“我煙戒了,一抽就咳嗽。”接著就誇獎他:“在四個生產隊的會計裡,大平業務比較好。好好乾,將來接我這角。”公冶平笑了:“能把小隊會計的活乾好就行,更遠的都沒敢想。不過,業務上還得向錢叔學習。”錢大算盤問:“你們二隊大食堂的夥食咋樣?”公冶平說:“棒勞力都議論中午這頓飯一天不如一天,辦得有點兒吃力,恐怕撐不了多長時間。”錢大算盤尋問蓮子咋沒在家,卜靈芝說她吃完飯就去秦家前門房子閒玩去了。

公冶山暗自揣度錢會計的來意,猜問:“大算盤,想必是替人保媒來的吧?”錢大算盤點點頭:“你可真是半仙兒,能看透我來的目的。我外甥看上你家蓮子了,他死乞白賴地求我給問一問。我那外甥滑門兒吊嘴兒,沒啥應人處,我來就是跑個腿傳個話,你們誰麵子也不用看,該怎麼答複就怎麼答複。”公冶山說:“也不能說鬼子漏沒啥應人處,上級號召‘除四害’時,咱開展‘麻雀剿滅戰’,持續了整整三天,鬼子漏表現最積極,捕捉、投毒、設套、擊打、煙熏、持續轟趕,招兒都讓他用了,不然咋能成為‘除雀能手’呢!他這麼能表現,將來怕也能成個人物。大算盤是大隊領導,你應該對你外甥多開導開導,提挈提挈。”卜靈芝說:“不瞞你說,蓮子相中下放戶金老師了,已經過了話了!”又嘮會兒嗑,錢大算盤才離開。

卜靈芝從窗口見錢大算盤出了院子,氣囊囊地說:“鬼子漏真是不自量力,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兩重。我就是把姑娘砸巴砸巴喂驢,也不給他!”公冶平說:“媽,咱不乾拉倒,不能說那些過分的呀,人家興許以後真能出息呢!可不能把人從門縫兒給看扁嘍!”卜靈芝撇撇嘴說:“就他?呸!我咋看咋不地道,他要是能出息,是人都能出息。”公冶山說:“那小子機靈大勁兒了,就是用不到正地場。”

公冶平忽然想起鬼子漏有根基的說法來:“爹不是說過,他有啥根基嘛!”公冶山搖搖頭,捋著山羊胡須說:“先前,我就是隨意誇幾句,哪成想他還信以為真了。隻可惜他那幾顆痦子長錯了位置,長在右腳丫子下邊,成不了大氣候,出息了可能是個混世魔頭,出息不好就是個采花大盜哇!”卜靈芝撇撇嘴:“他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逛蕩的,你可彆抬舉他了,往後他不給金四迷糊惹簍子就不錯了。”

第二天上午,他瞄見大舅夾個算盤進了大隊部,稍微抻了一會兒,晃蕩到大隊部院子裡,立在了敞著扇的窗戶外頭,故意咳嗽幾聲。錢大算盤知其來意,放下手頭的賬本,說道:“我正想待會兒給你回話呢,你倒著急來了。還不是婚姻哪,是緣分未到哇!”鬼子漏說:“這麼說是沒機會了?”錢大算盤搖搖頭:“人家都有茬了,彆掂尋了,沒戲。”

鬼子漏說幾句客套話,耷拉著腦袋抹身離開大隊部。他回到自家學說了求婚受挫的事,對母親使橫:“你要不把蓮子給我弄到手,我就打光棍兒!”金四迷糊說:“你咋說話呢,還嘴駁啷嘰的,能不能有點兒出息。”錢五銖衝地上吐口唾沫,罵道:“你拿我使啥橫?你咋不讓日本鬼子整死呢!說不上媳婦跟我耍磨磨丟,我真是養你養出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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