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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給老農民開追悼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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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四迷糊病體每況愈下,半年來人瘦得不成樣子,臉色也變得焦黃,連眼白也發黃了。他一撂炕,一家人都很上火。這天臨近晌午,他勉強坐起來,靠著炕頭牆短暫歇息,摸著自己有些腫脹的腳丫子叨咕道:“三腫三消,預備管鍬。”聽見這話,錢五銖探頭看時,老伴的腳果然浮腫。

忽然,金四迷糊跪向南窗,略顯頹喪的眼神忽然閃出虔誠的光亮,仿佛看到前方出現了一隻火紅的神聖之物。孟令春見狀,不知道公爹要做啥,錢五銖說:“他這是要磕頭求啥呢!”金四迷糊兩手觸炕一連叩了三個頭,叨叨咕咕:“這些年,多虧老狐仙保佑,讓我老金家翻了燒得了好,兒子都有出息,都說上了好媳婦。有老仙家保佑,我孫男娣女一大幫,還都挺孝順的,這輩子依足啦。如今,我時日不多了,就保佑我少遭些罪。老狐仙,我給你磕頭了……”

看著老人這反常的舉動,孟令春心裡咯噔咯噔的。等金書山從外麵回來,就悄悄把這情形說了:“爹臉起黃,腳浮腫,說時日不多了,還求老狐仙保佑,這不是好現象啊!”金書山到父親麵前觀察了一會兒,忙去找大夫給瞧看。

郝大夫把藥箱子放炕上,翻翻病人眼皮,用聽診器聽聽心音,又把了一會兒脈搏,然後問:“老人家得過肝炎吧?”不等病人回答,金書山說:“得過。”郝大夫又說:“老人家最近是不是食欲減退,還伴有惡心腹脹和牙齦出血?”金書山連連點頭說:“對對,這些症狀都有。”郝大夫站起身安慰病人:“老人家,沒大事兒,安心養著啊,我給開點兒消炎藥,過些日子這些症狀就減輕了!”金四迷糊吃力地晃晃手臂,用忽高忽低的聲調說:“勞,勞你,費心了,辛苦你了。”

等到了院子裡,郝大夫悄悄對金書山說:“你爹這病是肝硬化,皮膚和鞏膜都發生黃疸,說明病情已經很嚴重了。如果繼續發展,會出現肝昏迷。”金書山忙問:“還有搶救價值嗎?”郝大夫搖搖頭說:“我不建議搶救了,老人歲數大了,經不起折騰了,到這一步怕的是孤獨,最需要的是親人的陪伴。生死尋常事,彆留啥遺憾就是了。”臨走又囑咐:“要注意分餐,防止傳染。”

金書山思慮再三,還是去紅原郵電所給遠在廣東潮汕的大哥發了一封電報,電報隻有極簡的四個字:父親病重。此時的金書林,經過兩次調防之後已經從營長升任團副參謀長,被派到潮汕支左。接到電報,他向地區主任告了假,急匆匆往回趕,唯恐晚了見不到父親活氣兒。

一路風塵仆仆回到故鄉,見到父親的那一刻,淚水早已含在了眼裡。錢五銖俯身到瘦弱的老伴跟前,輕聲說:“他爹,你大兒子回來了!”金四迷糊眼睛一亮,驚喜地抓住金書林的手,連聲問:“你你,你咋回來了?你你,你不在潮汕支左嘛,不忙嗎!”金書林說:“再忙也得回來看看爹,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啊?”父親喘一口粗氣說:“完了,我快要完蛋了。”金書林說:“不能,爹會好起來的。”父親搖搖頭:“爹活七十多了,夠本了。”鬼子漏壓低公鴨嗓說:“爹就想老大呀,終於把大哥你盼回來了。”父親仰頭把目光望向老兒媳:“令春哪,快,快給你大哥做飯,整點兒好菜,讓你二嫂幫忙活。”孟令春應聲說:“嗯哪,一會兒殺個公雞,給大哥燉粉條子。”金書山說:“爹你放心,大哥回來一趟不容易,不能讓他虧了肚子。”姚錦冠也說:“彆看爹病了,可心裡啥都明白,還知道操心夥食呢。”金書林給父親蓋蓋被子說:“你都病這樣了,就彆惦記著我了。”說著眼淚簌簌落下。“彆傷心,一時半會兒,我,還死不了。”聽父親這麼一說,金書林就擦了擦眼淚,對孟令春說:“弟妹,爹有病這些日子,都是你們兩口子前前後後張羅,看看需要我做啥不?”孟令春從炕櫃裡拿出一個包裹,打開讓金書林看:“爹的東西都準備好了,不需要大哥做啥了。你看這是趟絨上衣、藍華達呢褲子、擠臉布鞋,一樣都不少。”金書林連連感激:“哎呀弟妹呀,可辛苦你了!”

金書山張羅了好幾個菜,唯恐慢待了大哥。吃飯時,哥幾個閒嘮,炕頭的父親側頭看著,露出了欣慰的笑。金書山給大哥夾了個雞爪子:“啃,大哥啃。”金書林說:“老弟,這幾年多虧你給我整那麼多全國糧票,可救了急了。家裡三個小蛋子,都能吃呀,若不是你每年郵二百五十來斤全國糧票,真不知道咋熬過來呢。那糧票是不是很難整呀?”金書山禿嚕幾口粉條子,說道:“動腦筋唄,四處動用關係,有用錢買的,有用糧食換的,多數都是先整地方糧票再換全國糧票。大哥,如果不夠,我再想法整。”金書林咀嚼著雞爪子上的肉筋說:“夠了,夠了,你也彆太為難。”鬼子漏吃著雞翅膀,弄得嘴唇子油漬麻花的:“大哥現在支左挺忙吧?”金書林點頭說:“確實很忙。我現在被結合到當地的班子裡,掌管著公檢法大權。現在還有一堆爛眼子事等我回去處理呢,這次隻給了我七天假。”錢五銖說:“才七天哪,七天好乾啥的,看你爹這狀態,十天半月好像沒事。”

知識青年因為當兵、招工、借用已經走了六七個,剩下十幾個人還在接受教育。他們閒暇時打撲克、打毛衣、看書、寫信,以不同的營生打發無聊的時光。平時集體戶的柵欄院總是大敞四開的,前後院的雞鴨鵝狗常來光顧。一群鵝邁著八字步踩著午後的斜陽跩了進來,直奔障子邊,爭搶著欻欻嫩嫩的草葉,不時發出嘎呃嘎呃的叫聲。東屋男知青們紛紛議論:

“這誰家的鵝又跑咱戶院裡,大搖大擺的。”

“還能誰家,後院麻臉婆唄,占小便宜慣了。”

“這鴨鵝子好竄稀,把院子弄臟兮兮的。”

牛老屁放下撲克牌,起身到院子裡往外趕大鵝,忽然靈機一動,把一隻鵝攔在障子邊上,伸手抄住長脖就拎回外屋,罩進一隻籮筐裡。正給家寫信的馬貝囡幾步跨出西屋門坎,問道:“咿呀,老屁抓鵝做什麼呀?”牛老屁說:“誰讓她不把鵝看管好,咱把鵝藏起來,讓她找不著乾著急呀。”黎紅拿著正織著的毛衣倚在西屋門框上提醒說:“你怎麼會這樣子的啦?可彆找挨罵呀,麻臉婆哪是好惹的,快放了吧!”牛老屁說:“開個玩笑嘛,戲弄戲弄她,好伐啦。”籮筐裡又發出幾聲嘎呃嘎呃的叫聲,馬貝囡說:“聽聽,鵝這麼叫,藏不住了呀!”牛老珠一轉,出去尋了一根細細的乾樹枝,掐出一截,把鵝嘴強行支上,大鵝無論如何擺頭都發不出任何聲音了。牛老屁指著大鵝說:“叫呀?你咋不叫了?這下沒轍了吧?”幾個男女知青都圍過來看大鵝的笑話,說牛老屁大淘氣了,心眼子花花。

牛老屁把罩住大鵝的籮筐用一條麻袋蓋上,剛回東屋繼續玩撲克,麻臉婆的身影就出現在院子裡,她四處踅摸一遍,進屋又撒眸一圈,然後站在東屋門口詢問:“看見我家鵝了麼?我的鵝少了一隻!”徐二山說:“剛才看見進院吃青草呢,大鵝是集體行動,咋會有掉隊的呢?”牛老屁說:“找鵝呀,你家鵝太不講究了呀,占小便宜占慣了,再來我就逮一隻燉肉好了!嘻嘻嘻!”麻臉婆顫了顫一臉淺麻子橫肉,沒好臉色地哼了一聲:“貧嘴的章程,量你們也不敢。”氣呼呼走出屋門時還罵罵咧咧,“偷我鵝的爛手指,吃我鵝的爛嘴丫,咽進肚子裡也得撐死……”罵聲漸漸遠了,知青們都得意地竊笑起來。牛老屁搖頭晃腦地背起了古詩:

鵝鵝鵝,曲頸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男女知青在外屋看著牆角的籮筐,議論怎麼處置這隻鵝。牛老屁嗅嗅鼻子說:“好久沒吃到肉了,真想解解饞啊!”黎紅說:“那麻臉婆不好惹,還是放了吧。”牛老屁不肯放鵝,說道:“就是放了它,麻臉婆也不會說我們好的,弄不好還得惹她一頓罵呢。既然它自己送上門來,吃了又能咋?乾脆就做到底,把它殺了開開葷好吧?”幾個男知青嚷嚷:“對對,殺了開葷。”“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也不是偷的,燉大鵝改善改善夥食。”徐二山提醒:“好好想想,萬一讓人發現,可怎麼收場呀?”牛老屁說:“不用怕啦,咱們來這兒支農吃她一隻鵝能咋的,大不了賠她錢到頭嘛。”徐二山環視一下眾人:“好嘞,舉手表決吧。”話音剛落,男知青都紛紛舉起了手,徐二山也隻好隨眾,女知青裡馬貝囡帶頭舉起手,見黎紅還在觀望就把她手也拉了起來。

於是牛老屁關了柵欄院門,回屋親自動手把鵝殺掉了。馬貝囡燒了開水,二三個男知青動作麻利地燙鵝拔毛開膛垛塊,一陣忙碌後終於把大鵝燉進了鍋裡。開鍋又過了二十多分鐘,肥碩的大鵝就變成美味佳肴。黎紅問:“等不等富久哪?”牛老屁說:“等啥,他上秦家靠幫,育花肯定給他弄好吃的。”知青們一通狼吞虎咽,最後竟連湯也喝光了,個個吃得心滿意足。

吃完下晌飯已是黃昏,麻臉婆到院子裡喂雞鴨鵝,確定還少一隻鵝。她想想自家鵝平時經常光顧前院,就又到集體戶察看。一推柵欄院門,裡麵栓繩掛著,心裡犯了疑惑,忽然看見牛老屁提個土籃子從房裡出來了,細一看那土籃子裡分明是鵝毛,於是提嗓叫罵:“啊,啊,好哇,你們膽子也太大了,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偷我大鵝吃。牛老屁,你個挨千刀的,你不得好死……”說著,猛勁推搡柵欄門,推得知青屋的牌子連同門柱杆子微微顫動。

屋裡的知青們聞聽吵吵,知道大事不妙了。牛老屁見麻臉婆走了,就撂下土籃子回屋,一邊打嗝一邊說:“麻臉婆又來了,呃,她看見鵝毛了,她肯定去報告了,這下可麻煩了呀!”馬寶囡急問,“二山,咋辦哪?”徐二山吐出牙縫塞的一絲肉來:“等著來人收拾我們吧。”一聽這話,大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麻臉婆一路罵罵咧咧,腳步急急地來找黃士魁,嚷嚷著讓大隊給做主,黃士魁問:“老嬸子這是咋啦?”麻臉婆仿佛有天大的委屈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我辛辛苦苦養的鵝呀,讓那群浙江棒子給糟害了。怪不得咱大隊三天兩頭就丟雞鴨鵝,原來都是他們乾的……”問明原委,黃士魁跟著麻臉婆去知青點對質,一邊走還一邊提醒自己:“這幫南方小孩偷鵝吃隻是一時糊塗,不能處理太重,得給他們個改正的機會,不能影響他們回城。”

集體戶柵欄院門已經打開,窗台下的土籃子還在,麻臉婆一邊指點一邊說:“看看,這裡有鵝毛,還有吃剩的碎骨殘渣,這就是偷鵝吃鵝證據。”黃士魁略略看了,一臉嚴肅地進了屋,把男女知青都集中到東屋,厲聲問誰挑的頭,徐二山和牛老屁一起應聲,黃士魁又問到底是誰,牛老屁打著嗝說:“呃,鵝是我殺的。”黃士魁冷冷地說:“咋又是你?上次頭偷葷油受的教訓都忘了?”牛老屁又打個嗝說:“呃,我以為鵝到我們院裡偷食吃,抓一隻不算偷的。”黃士魁瞪他一眼:“不算偷算啥?算學雷鋒做好事啊?壞了知青的名聲事兒小,上頭追究起來事兒大,懂不懂?”牛老屁無言答對,低下了頭。

黃士魁環視一眼知青們,用教訓的口吻繼續說:“平時看你們一個個像個人似的,以為你們都有點知識,肯定比大老粗強。可是,你們竟然乾起偷雞摸狗的事兒來,這太讓我們失望了。你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不是來學驢馬濫的。雖然日子過的沒油拉水的,雖然那雞鴨鵝常來尋食吃,那也不是私屠亂宰的借口。我看,不刹這邪氣那是我們大隊乾部放任你們,不刹這歪風不足以平民憤。”徐二山誠懇地說:“黃主任苦口婆心,說的句句在理,我們知道錯了。”知青們也都誠懇認錯,黃士魁問:“說吧,怎麼接受處罰?”徐二山說:“我們包賠損失,行了吧?”麻臉婆不依不饒,氣呼呼地說:“包賠損失也不行,上報公社,好好懲治你們,不然我咽不下這口氣!”

鐵匠金榆也趕來了,見老伴還要耍橫,勸道:“彆,彆說氣話了,咱,咱也不是放訛的人,算,算了。”黃士魁說:“我的意見是這樣,知青點這邊一定嚴加處罰,由徐二山代表知青寫個檢討,並包賠嬸子五元錢。嬸子這邊一定要嚴加看管,自家雞鴨鵝總上彆人家院裡放養也不好。”徐二山當即掏出五元錢,遞到麻臉婆麵前,懇求道:“嬸子,對不起呀,都是我們不好啦,念我們是初犯,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保證以後不再犯,好了吧。”麻臉婆說:“五元不夠!不能就這麼饒了你們!”見麻臉婆不依不饒,牛老屁又掏出兩元錢,金鐵匠說:“行,行了,七,七元不少了。”麻臉婆顫了顫臉上的橫肉,淺麻子又變得醒目起來,賭氣囊腮地說:“看在魁子的麵子上,今天就便宜了你們,再有下次絕不輕饒!”說完將那幾張錢票都扯了過去。

隨著假期臨近尾聲,金書林的愁眉鎖得更緊了,私下跟弟弟說:“今天是我回來的第五天,咱爹這狀況也說不準還能挺過幾天。”金書山說:“爹的病實際是大發了,我看這幾天夠嗆。我知道大哥還想儘孝,也知道大哥公務纏身,耽擱不了太多時間。你為難,你著急,你不忍,我都理解。爹的狀態確實說不準啊,你靠不起的。抓緊回去吧,彆等了。”金書林拉著父親的手,不知道如何張口,父親早已看出他的心事,喘著粗氣,惱恨自己:“我這也不死呀,影響你天數太多不好。知道你忙,早些回去吧,你是公家人,比不得農民。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走吧,彆耽誤了公家的大事。能回來見上一麵,爹的心願哪,就了了……”金書林收拾了布兜子,給父親褥子上放了三百元錢,含著眼淚依依不舍地出了屋。

金四迷糊吃力地爬到炕腳,扒著窗台勉強探起虛弱的身子,臉貼著窗玻璃往外望,嘴唇在翕動著。他舍不得大兒子走,但又不能不讓他走,他知道此行一去就是訣彆,就想再多看一眼。錢五銖見狀,不住地用衣袖擦拭眼淚。金書林走到院子裡,含著眼淚一步三回頭,當他看見窗玻璃上映出父親枯槁的麵容時,心裡像刀剜了一樣難受。“爹,兒不能給你儘孝了,你原諒兒吧!”說著,深深跪在院子裡給父親磕頭,被金書山扶起時,已經淚流滿麵。“兄弟,我怕是給爹送不了終了,給爹儘孝就全靠你們兩口子了,兄弟,你多受累,你多操心,家裡就交給你了,爹就交給你了!”金書山抱住大哥:“你放心,你儘管放心。”金書林抹一把眼淚轉身離去,緊貼在窗玻璃上的枯槁的臉麵似乎定了格。

金書林一走,金四迷糊呆滯的眼神失去了神采,嘴裡含糊不清地叨咕:“玲,胖小。”錢五銖把小金玲叫了過來,孟令春把小金璽也抱過來,金書山讓爹看孫女孫子:“爹,你看見了嗎,這是小玲,這是胖小?”金四迷糊努力挑起眼皮,點了點頭。

當天晚上,他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在炕上用力移動。金書山怕他掉落炕下,隻好在後麵岔開兩腿緊緊抱住,隻聽父親一會兒叫媽,一會兒喊那幾個已經死去的兒時夥伴的名字。折騰了一夜,父親似乎失去了折騰的昂勁兒,陷入昏睡狀態。親友聞訊,紛紛前來探望。至午後,鬼子漏發現氣若遊絲的養父手腳冰涼,抬頭紋全開,知道他已經進入彌留之際,就趕緊提醒:“老人要不行了,時間不多了,趕緊穿裝老衣服吧。”

金鐵匠、鬼子漏、金書承、金四眼等人一陣忙碌,剛套上最後一件趟絨上衣,老人禁不住翻動身子忽然翻了一下眼根子。“老弟你看,爹翻了眼白。”聞聽鬼子漏一聲驚呼,金書山急忙過去細看父親,一股冥冥之氣剛斷,父親永遠合上了眼睛,如同安詳地睡去一樣。他凝視半天卻哭不出來,恍惚間似乎看見一隻老狐狸正在父親行去的路上,難道真是老仙家來接應了?正在胡思亂想,兩個妯娌已經嚶嚶哭泣起來。

金書山請來公冶山,把父親的遺體入殮了。院子裡搭了靈棚,老親少友都來幫忙料理後事。守靈的時候,鄉親們坐在靈柩前的長條板凳上閒嘮,追憶金四迷糊生前孝敬老人、從事生產、響應上級號召的那些往事,仿佛有說不完的話。而最讓姚老美引以為自豪的,還是他和金四迷糊一起支援抗美援朝的經曆:“我和四迷糊是1950年12月中旬響應東北人民政府戰勤動員,報名參加了縣裡組織的民工擔架隊。當時我們在一組,冒著槍林彈雨,扛彈藥,背傷員,翻高山,過大河,手掌磨出一層又一層繭子,肩膀磨出一片又一片血泡。那戰場,真是炮彈不長眼睛,有的隊員就在眼前像稻捆子似的倒下去了……”聽得人們一陣又一陣唏噓。

“說來話長啊!”張鐵嘴兒講起了金家的來曆,“老金家起初是在哈爾濱香坊種地謀生,大瘟疫那年冬天,家族中有個木匠傳料子染了病,到家當晚就死了,嚇得家人扔下五墒冬小麥,趕兩掛大車連夜出逃。到了大羅密,長房家的奶奶死了,臨時埋雪裡並做記號,後來去找卻未找到。起先到咱這一片,金家十口人住河東,後到河西,落腳在葫蘆溝金家甸,蓋了大三間房子。那時候的金家甸分布著十幾個泉眼,泉眼旁住有七八家,溝塘野地有成片的倒栽柳。當時租老孟家的地種,一墒地交一石租。這一石租是啥概念呢,一石十鬥,一鬥十斤,等於現在一百斤。除了租地種,金家年輕的勞力都靠出外打零工養家。這金家老一輩有六個男丁,人稱金家六棵樹,金鬆、金槐是金長富那一支,金榆、金楊、金柳、金柞是金長貴這一支,這金楊按大排行第四,小排行第二。”公冶山接話說:“老金家墳地就在金家甸子,那是塊鷹地,陽坡東南向,金家墳地在右膀子位置,風水不錯。最上頭的墳是書山他太爺金粟,是影葬;往下埋是金長富、金長貴兄弟倆,給金長富頂腳的是金鬆,金槐因為是土改後橫死的沒有入祖墳,金柳無兒無女也沒入祖墳,如今給金長貴頂腳的就該是金楊了,而且金楊說兩個媳婦,將來還得一馬雙跨三人合葬。”公冶山說:“錢老牤他爺爺的墳也在鷹地,正埋在鷹腿位置,所以後代出了蛇皮身子。”眾人聽了,又附和一番。

這時候,黃士魁代表大隊來追悼亡人,人們忙給閃開了場子。幾乎所有在家的黨員都夾著黃紙卷來了,十六七人站一排鞠躬吊唁,金書山和鬼子漏在棺材槐頭兩側鞠躬還禮。黃士魁說:“考慮到老人家曾參加過抗美援朝民工擔架隊,還為國家培養輸送了非常優秀的英雄兒子,大隊決定為老人家開追悼會。我們覺得老人家應該有這個待遇。下麵,由我宣讀悼詞。”

見大隊有悼念的舉動,眾人都紛紛圍攏過來。此時,沒有一絲風,房東麵的楊樹靜靜地立在夕陽的斜照裡,顯得十分肅穆。

黃士魁從兜裡掏出一頁紙,那是央求艾育梅剛寫完的悼詞,用緩慢低沉的語調念道:“人總是要死的,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這一句活學活用立竿見影的導語一出來,就進入了蓋棺定論的內容,通篇稱老人家為金楊同誌,說他是中國最樸實的農民代表,受人尊敬,值得學習。說他是堅強的父輩,飽受了人間辛酸和苦難,卻頑強麵對一切;說他是勤勞的父輩,一生熱愛土地,始終保持吃苦耐勞的本色;說他是慈祥的父輩,講孝道,存善念,奉行吃虧是福,從不與人爭;說他是英雄的父輩,培養後代,支援前線,儘心儘力。雖然表述逝者一生經曆事跡線條較粗,但文風卻極儘褒揚。最後,黃士魁念道:“金楊同誌走了,於黨,我們失去了一名無比忠誠的同誌;於國,我們失去了一名無比勇敢的模範;於村,我們失去了一名無比樸實的農民;於個人,我們失去了一名無比可敬的父輩。金楊同誌走了,但他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聽到這裡,錢五銖顫顫巍巍從靈棚側麵轉到棺材槐頭前,輕輕拍著棺蓋和亡人說話:“四迷糊呀,你可以呀,一個老農還有這麼些人來追悼,大隊待你不薄,你安心走吧!”金書山臉上肌肉一陣痙攣,嘴唇一陣翕動,眼淚象決堤的水奔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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