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香柳喜歡看小牌,而且癮頭很大,挺著大肚子的時候,也沒忘上牌場。孩子生下來,見是個小子,婆婆雁長脖非常高興,一有時間就過西屋看看小孫子。杜春心幫著伺候月子,雁長脖對她說:“香柳那段兒時間害口,就喜歡吃酸的,我就想啊,八成懷的是個小子,一生下來,果然是個帶把兒的。看我大孫子多好,長的胖乎乎,多招人稀罕,一看就是個聰明的。”說著俯身看孫子,還興奮地直拍手:“哎呀,看我大孫子真好哇!”香柳說:“孩子胖乎,那是懷孕期間沒少吃娘家的嚼貨,雞蛋、小米、豆油,我媽沒少搭。”一說起娘家媽的好處,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
見婆婆還在拍巴掌逗孩子,香柳數落道:“你在孩子跟前拍巴掌,也不怕給孩子肚子帶進風!”春心捅一下香柳:“咋跟你婆婆說話呢?”婆婆不語,知趣兒地回了東屋。孩子小,香柳冷丁兒不會喂奶,孩子半天找不到奶頭,哇哇大叫,急得曲克窮用手直磕打條琴。香柳生了氣:“咋地?你也不願意呀?你磕打啥?”說著就把孩子扔炕被上,把曲克窮心疼得沒法沒法的。
剛滿月,香柳讓曲克窮找來三個婦女來陪她耍一鍋。那聞大呱嗒、胡小倩、趙麗便又成了常客,圍著炕桌打牌,有說有笑的。曲克窮偎蹭到媳婦旁邊賣呆支招,支對了能得到媳婦誇幾句,支不對就會挨媳婦罵幾句。聞大呱嗒就笑話他:“哎媽呀,真是個賤皮子,挨呲沒夠!平時看你哈巴哈巴的,幾步的道兒能顧蛹半天,哪成想你還說上媳婦了,真沒場看去。”香柳也笑了:“彆看他矮,可啥也沒耽誤。就我填活他,不然他說不上媳婦。”
小牌看了三圈,香柳桌前贏下一堆大豆子,正眉開眼笑地抓牌,聞大呱嗒的幾句話卻攪了她的興頭:“哎媽呀,香柳,你說你四嫂有意思不,她到處顛顯,不知咋臭美好了。”說著,把一張牌抓在了手裡,“我是親耳聽她跟我育梅姐說,她家這個好,她家那個好,好像她家虱子都是雙眼皮的。”香柳嘻嘻笑了:“她就那樣,同樣是妯娌,她照我大嫂差多了。”聞大呱嗒忽然說:“哎媽呀,不瞞香柳,她還把你一頓講究呢。說你過日子稀裡馬哈的,花錢很衝;說你家四嬸就向著你,總往你這兒倒騰東西,不是用簸箕給你端米,就是用瓶子給你送豆油;說你沒誌氣,吃娘家吃慣了,花娘家花慣了;說你蠻,不說理,是姑奶子參政;還說你是掉窮坑了,二十年也翻不了燒。我當時還劃魂兒,心說香柳咋把她四嫂得罪了呢,娘家媽惦記閨女也正常,哪輪到她說三道四呢……”
胡小倩忙攔住話題:“呦,你閒麼見兒胡脦脦啥呢,這不給人家掰生嘛!”聞大呱嗒說:“哎媽呀,瞧我嘴大舌敞的,真是狗肚子裝不住二兩香油,話匣子一打開就把不住門兒了。”趙麗念叨:“不吃鹹魚嘴不腥,不說閒話心不驚。”香柳猛一揮手把麵前的一堆大豆子打在了屋地上,發出嘩啦啦一陣響。見她氣上心頭,聞大呱嗒後悔傳閒話:“哎媽呀,都怪我這嘴欠,就當我沒說啊!”香柳扔下手中一把紙牌,罵道:“真是個隔棱子玩意,給她點兒臉了,竟敢跟我扯裡格楞,真她媽活人慣的,我讓她歘尖兒賣快,看我怎麼圈鱉她!”她下地穿鞋往外走,曲克窮忙勸說:“彆生氣呀,孩子還需要奶呢。”三個玩家見情勢不妙,急忙下地追出去。
站在老宅院門前,黃香柳破口大罵:“你個小老婆,你不消停過日子起啥幺蛾子?給你鼻子你就往臉上抓撓。家裡的事兒你遙那諞示,生怕彆人不知道。你是不是嘴懈鬆了兜不住話,還學會妄口巴舌背後講究人了!你站鍋台瞎呲尿亂熗湯,啥肺子不給你氣炸了!你像那烏龜下蛋似的,竟裝大子,咋不嫌臊挺呢?你像監禁子似的,還不夠你查查的了。我媽給我拿米拿豆油了,你有啥不樂意的,我又沒吃你的又沒拿你的。那仨瓜倆棗的,你還看在眼窩裡了!還說姑奶子參政,老人有倆錢都放姑娘那了,真能說翻眼皮嗑,就不怕昧良心啊?我把你咋了?是讓我哥虐待你了,還是讓我哥休你了?你個臭不要臉的,不知咋顛顯好了。我告訴你,這個家還沒輪到你說了算呢,你再能攪和,你也翻不了天……”
這一通謾罵早驚動了四鄰,看熱鬨的人越來越多。春心和老憨從屋裡出來勸阻時,黃香柳還沒罵夠,如同河東獅吼一般:“你個虎哨子,七仙女跳皮筋,你要多嘚有多嘚。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一個跑頭子嗎?你走道不留尺腳,你舉報二哥這筆賬還沒跟你算呢,你還講究我頭上了呢,我是那麼好惹的嗎?”春心一臉愁苦地對閨女說:“那些雞毛蒜皮事說它還有啥用,彆不知磕磣了,快回去奶孩子去吧。”香柳繼續逞能:“你跟這個哇啦,跟哪個咧呫,你屬啥的,屬烏鴉的吧?我跳窮坑我樂意,我翻不翻燒該你啥事兒,你操心不禁老!你屎殼郎戴麵具,真臭不要臉!我就納悶了,我哥咋被你這狐狸精給迷上了!有尿你出來,你在屋裡窩著乾啥,你是鑽灶坑窩火呢,還是等死亡證明呢!你管管自己吧,小心老爺們賭場乾冒煙了,哪天把你也輸嘍……”
直到黃士魁到來,才把一場謾罵壓製下來:“不就是幾句閒話嘛,還值得你破馬張飛的?家醜不可外揚,咋分不出裡外拐呢?咋說她也是你嫂子,彆急了咯生的,快聽大哥話,消消氣。”平時香柳最敬重大哥,此時已經罵累了,借著大哥的話下台階,賭氣說:“我沒她這個嫂子,往後讓她離我遠點扇子。”黃士魁又勸:“你得改改這奘脾氣了,彆一不對心思就針紮火燎的。這一天天的淨爛眼子事兒。”說完,讓任多嬌和趙麗把香柳拽走了。
街上的人都散了,四亮在老宅西屋埋怨媳婦:“讓她七三八四的罵一通,鬨心巴拉的。她在家時歘尖賣快慣了,一吊小臉子我都讓撫。那就是個母獅子,啥場合都敢撒春,你可長點記性,彆再惹她了。”賈來鶯臉都氣青了:“肯定是大老婆戳尿窩窩把我賣了。”四亮直搖頭:“大嫂根本不是那樣人。你見過大嫂多暫扯過老婆舌,屈死旁人樂死賊,還不定是誰說的呢。”賈來鶯依然氣惱:“那話肯定是大呱嗒傳的,像個欠兒登似的,成天嘚咕。”四亮說:“彆在傳話的人身上找原因,腳上的泡都是你自己走的。”
夏秋之際,火燎溝的溝幫子長出茂盛的堿蓬灰菜老蒼子,卻遮不住溝底可憐巴巴的澇窪渾水。苞米蔫了纓定了漿,成了烀烤的鮮嫩食材,便又開始招人惦記了,護秋的事也就提上了日程。
金書山書記滿足二祿參加護秋隊的要求,把他和剛高中畢業的穆逢利安排在一組。穆秀林開導逢利:“咱這兒不靠荒山野嶺,那些出來糟蹋莊稼的很少有野獸,一般都是賊人。下夜的人裡少數是慣偷,多數是為了糊口偶爾出來的。遇到了下夜的,主要是嚇唬,儘量彆撕破賊的臉麵,把誰抓住那都是難堪的事兒。晚上好生看護莊稼,聽從組長的安排,不能偷懶,不能一個人逞威風,更不能賊喊捉賊……”聽父親囑咐了一大堆,穆逢利滿口答應。
天剛擦黑,黃香芪收拾完炕桌子,見文質彬彬的穆逢利進屋,一雙鳳眼便活泛起來,笑盈盈地主動搭問:“你是頭一回看青吧?”穆逢利嗯一聲,不自然地撫摸著鐮刀把兒,卻忍不住把水嫩的香芪多看了幾眼,內心忽然湧上一種莫名的愛慕,臉上就有些發燒樣的感覺。黃香芪見他有幾分羞答,輕聲軟語地跟他嘮嗑:“咱這一茬同學,就你念完了高中。”穆逢利說:“念完又能咋,還不是得回來務農。”黃香芪說:“那還是多念書好唄,不像我半途而廢。”見兩個年輕人話語沉了,二祿這才說話:“香芪說的對,還是多念書有出息。我看逢利也落不了農村,早晚能脫離這地方。就像你大爺家逢辰,要不是書念到了,能當官兒嘛!”穆逢利補充說:“我辰哥挺走點兒,上完師範就有了工作,後來從老師轉成公社乾部,又趕上培養接班人試點,被上級推薦重點培養,任命為公社黨委副書記,在三道梁子黨委書記任上不到二年就調縣裡了,現在是咱縣委副書記,代理書記。”二祿說:“我還聽說那是咱三江地區行署專員舒宏極力舉薦的呢!那舒宏可是個人物,他是從小孤山走出去的,當年他上咱這鬨土改時就住在你二大爺家,那時逢辰才四五歲。”
閒嘮了一會兒,穆逢利起身催促去地裡,劉銀環說:“不用去太早,若有賊下夜,出來的都晚。”見他又坐回炕沿上,二祿說:“看青也是有門道的,經曆幾回你就會明白。咱盯的緊看的嚴,那些下夜的就會怕咱。真遇到下夜的,也得區彆對待,沒有特殊情況一般都不能開麵,這樣才能拿咱當回事兒……”香芪忙笑著插嘴:“護個秋還弄出經驗來了,爹你彆把人家帶跑偏了!再說了,他能頂幾個夜班,跟你做個伴就得了。”
又坐了好長時間,兩個人才揣著手電筒提著鐮刀去上崗。站在羅鍋橋上,二祿指著村南一大片苞米地說:“咱倆今晚的任務就是守護南大排這片十幾坰的玉米地。”穆逢利收回目光時說:“但願今夜無賊,能讓咱省省力氣。”跟著二祿在苞米地南北頭巡視一番,沒發現什麼情況。回到羅鍋橋上時,二祿從溝幫提來兩捆柔軟的乾草,往橋上鋪了,招呼穆逢利也坐下歇息,點著一根葉子煙吧嗒起來:“現在下夜的單獨行動的多,拉幫結夥的少。一般都會選擇半夜或者後半夜出來,一般選擇就近的地塊,也不會進地裡太深。而且咱在地南北頭都有馬架窩棚,賊一般會躲著那兩個點兒,在羅鍋橋上反倒讓賊想不到。”穆逢利問:“地南北頭都有馬架窩棚,咱咋不上那裡?”二祿說“外麵風涼,裡麵悶。”說完還問他怕不怕賊人,穆逢利壯著膽子說不怕。
雖然出了末伏,白天還很炎熱,但晚上已經有了一絲絲涼意。夜深了,周遭安靜得出奇。有風的時候,能清楚地聽見玉米葉子發出成片成片的颯颯聲。無風的時候,能隱約聽見附近草叢中蛐蛐摩擦翅膀的鳴叫,也偶爾能聽見遠處抹斜地那邊貓頭鷹發出瘮人的怪笑,以及從村莊裡傳來看家狗的幾聲狂吠。不知什麼時候,一大片烏雲似乎要為下夜的賊打掩護似的,把半個深邃的夜空和一彎淺淡的月牙悄悄遮住了,四周的夜色顯得更加幽暗了。
二祿誇起閨女來,說香芪長的像她媽,一臉旺夫像,說有好幾家想與他嘎親,閨女都不搭理。問穆逢利:“我看你跟香芪挺對勁兒,是不是覺得我這閨女挺好?”穆逢利搖頭傻笑,並不否認。二祿又說:“你倆一舉一動都瞞不過我眼睛,有這方麵的想法就早跟家裡老人說。”
說話的時候,穆逢利也在觀察著眼前那黑壓壓的玉米地,感受著萬籟的寂靜。忽然,覺得遠處似乎有個黑影晃來晃去,揉揉眼睛細看半天也看不真切,指著前麵急切地說:“二大爺兒,那好像是個人!”二祿順著他手指方向細看一會兒,忽然嗬嗬樂了:“你這孩子竟瞎置驚,你好好看看,那是地頭的玻璃轟子!”穆逢利揉揉眼睛仔細看時,風暫時停止了吹拂,那黑影又不動了,真的是樹。他不好意思地傻笑兩聲道:“人在蒙蔽的狀態很難認清真麵目,越是黑暗就越容易看走眼。”二祿覺得他說得深奧,也沒法接他的話茬,隻是笑道:“你彆太緊張了,要困就在草梱上打個盹兒。”
穆逢利身心鬆弛下來,周圍的夜色看久了就覺得沒有什麼稀奇,對捉賊的期待也覺得無趣了。他趴在一個草捆上,困意襲來,不知不覺就迷糊著了。不知睡了多久,隱隱聽見村裡傳來幾聲狗叫,一個激靈頓時清醒,爬起身看二祿還沒睡,就說:“二大你眯一覺,我精神了。”二祿說:“那暫我也打了盹,不困了。咱再悠悠搭搭轉一圈,南頭北頭你巡那頭?”穆逢利說:“我年紀輕繞南頭,你歲數大抄北頭。”二祿說:“行,咱巡完夜到東邊白菜地邊彙合,然後還回橋上。”於是穆逢利抓起身旁的鐮刀起身先走,走了很遠才聽到二祿起身。他順著大道向南大排南頭溜達,轉了半天才繞過大半個圈。
沿著苞米地東邊往北走一會,突然聽到了前邊地裡時斷時續地響起一陣嘩啦啦的聲音。那不是野獸,而是人。有了這個判斷,他心裡頓時一緊。他把腳步放得輕緩,向響聲方向摸了過去。隻見不遠處的玉米地裡,隱約有個影子窸窸窣窣地晃動,而且聽見了掰玉米發出的哢哢嚓嚓聲。他想兩個人一起合圍,但遲遲不見二祿身影,又往前移動了幾步,那聲音突然消失了。一定是賊發現了自己,必須得出聲了。他壯著膽子喊話時嗓音由於摻雜粗氣竟變得有些甕:“住手,不許偷隊裡苞米!”
那賊側頭看時愣在了那裡,穆逢利忽然想起爹囑咐的那些話來,便壓低了嗓音提示道:“黃得祿從北邊往這來呢,還不快往東跑。”那賊這才回過神來,急忙提起身邊裝了半截的布口袋背在身上,從地裡跨出來,一溜煙似的穿過白菜地橫壟往毛毛道方向狂奔,競顧不得腳下是否踩倒那長勢正旺的白菜苗了。
穆逢利用手電筒往附近照照,看見幾步遠還有幾穗散落一地的苞米。“啥聲音?”前邊忽然傳來二祿的問話,穆逢利虛張聲勢地喊道:“站住——你跑不了——”二祿晃動著水蛇腰,瞄著人影窮追不舍,穆逢利見他已經抄近跑在了前麵,緊隨其後加快了腳步。
沿著毛毛道進村隔著一條火燎溝,溝隻一人深,隻在雨季會漲水,平時都是斷流。到了火燎溝邊,那賊影毫不猶豫地沉了下去,傳來一陣噗噗通通的聲音。眼見那賊影爬上對沿兒,穆逢利也跟著二祿騰騰地衝下溝去,因為跑的太急刹不住腿腳,幾乎是滾下了溝底。等爬上北坡時,在前麵幾丈遠的地方忽然出現一身細高的白影,呼啦啦地向他倆這邊緩緩移動,二祿嚇得媽呀一聲,身子栽倒時鐮刀掉落在地上。穆逢利也驚得頭發茬子都豎了起來,見二祿跑下溝去,也轉身出溜回溝底。
忽然,從壕溝北沿上方傳來幾聲女子的,穆逢利抖顫著聲音問:“二,二大爺兒,這啥玩意兒?”二祿慌慌地說:“鬼,女鬼。”一聽有鬼,他一把抓住二祿的衣袖。
過了一會兒,北沿上的聲聽不到了,從村子裡傳來幾聲犬吠也沉寂了。等他倆壯著膽子再次爬上北坡時,鬼影賊影早都消失了,此時那彎月牙從烏雲的縫隙鑽出來,用朦朧的光籠罩著怪異的夜。
“邪性!真他媽邪性!””二祿自言自語。
“能不能是人?”穆逢利產生一絲疑問。
“不好說,是人也許跟賊是一夥的。”
“現在咋辦?”
“那賊跑回村了,咱回村看看。”
在中心道路過張嗚哇家時,發現屋裡亮著燈,二祿狐疑起來:“你看那人像不像嗚哇?”穆逢利說:“不好說,黑乎乎的沒看清,個頭是不小。”二祿分析:“看他家還亮著燈,肯定有情況。”穆逢利說:“燈亮也不見得人家就是下夜賊。”二祿索性推開柵欄門,恰在這時正房的燈拉滅了。“二大爺兒,咱不能上人家屋去查,這可不行。”說話時二祿已經去拽房門了,一連拽了好幾下門繩,房門裡才傳出張嗚哇警覺的問話:“誰?”二祿說:“是看地的。”張嗚哇問:“這麼晚了,上我家乾啥?”二祿說:“有下夜的往這兒跑了,我們來看看,快開門。”
房門打開,張嗚哇披著衣服從裡屋迎出來,魁梧的身影橫在裡屋門口:“咋?懷疑我們是下夜賊?”他讓在一邊,不耐煩地說,“請吧,好好翻翻,看賊到底在哪呢?”屋裡燈又拉亮了,二祿晃著水蛇腰進屋,見大呱嗒正在炕上摟著繈褓裡孩子,小賴子在炕梢正睡得香甜。他尋看一番卻一無所獲,反複打量披著外衣的張嗚哇:“我看你還是自己主動點吧?”張嗚哇急頭白臉地說:“啥主動點兒,看我眼眶發青啊?跟我較勁兒是吧?”二祿說:“不的話,我可就報告大隊了。”聞大呱嗒支撐起半個身子,橫眉怒目地說:“哎媽呀,黑瞎子上門,還熊到家了呢!”說著就要下地,見事態不妙,穆逢利趕緊把二祿拽了出去,一邊拽一邊說:“我說不讓你進來查你偏來,快走吧快走吧。”出了屋時,聽見身後房門關上時咣當一聲。
穆逢利跟著十分沮喪的二祿往村南返,此時村裡的狗叫聲又哀哀地傳來。回到羅鍋橋上,二祿隻顧抽悶煙。挨到雞叫三遍,天光大亮,兩人才回村,在村裡十字路口分手時,二祿特意提醒一句:“彆忘了儘早來提親!”穆逢利回家學說了昨晚發生的事,父親追問他那賊是誰,他說是賈大膽,父親一再囑咐一定保密,不能把賊露了。
此時,跑回家的賈大膽早已平複了心情,跟媳婦胡小倩學說下夜做賊的經過:“差點被攆上了,半道出現個白鬼,把護秋的嚇得滾進了溝裡,不然就慘了。多虧那鬼了,多虧那鬼了。”胡小倩狐疑地問:“真是個鬼呀?”賈大膽在黑暗中搖搖頭說:“我覺得像鬼但不是鬼,肯定是個人。”胡小倩問:“能是誰呢?”賈大膽說:“看那瘦高的身形好像是老長。”
金書山在大隊部耐心地聽著二祿報告:“就這樣我們一直追到村裡,看見張嗚哇家燈亮著,就斷定是他乾的。”黃三怪問:“當場摁住了嗎?”二祿搖搖頭,黃三怪又問:“有人證物證嗎?”二祿又搖搖頭。黃三怪嘶嘶幾聲:“哎呀,那就不好辦了!”金書山也說:“是啊,當場沒有抓住,也沒找著人證物證,人家肯定死活都不會承認,弄不好還會應了那句話……”二祿問:“那句?”金書山說:“打不著狐狸惹一腚騷嘛!”
接近晌午,一聲高調的謾罵拉開了罵街的序幕。“啊呸,你個臭不要臉的,真他媽沒人了呢,熊到我們頭上了!”老憨聞聲,對春心說:“好像有人罵雜兒!”春心和老憨緊倒騰腳步到了大門口,隻見聞大呱嗒指著前院胡同子破口大罵。老憨皺眉低聲說:“好像是罵前院的呢!”春心嘀咕:“前院二哥咋把這大呱嗒得罪了呢?”聞大呱嗒罵得起勁兒,一聲高過一聲:“你老麼哢哧眼的,憑啥上大隊舉報說我們家嗚哇下夜偷公了?你當場摁住了嗎?你上家起出青棒子了嗎?沒起出臟物你瞎咋呼啥?還說我家點燈了不睡覺準是下夜了,你看看誰家有小孩鬨覺不點燈?你瞪倆瞎窟窿亂猜,成心跟我家找茬,你真下夜的你抓不著,沒下夜的你反倒往人身上誣賴。你不調查好就亂扣帽子瞎告狀,我看你純粹是賤皮子,沒事惹事找挨罵……”
此時,大街上來看熱鬨的男女老少越聚越多,杜春桂和黃得貢穿過二路家胡同,湊到老宅院門口看熱鬨。杜春桂問:“姐呀,這大呱嗒咋罵前院二哥呢?”春心說:“二祿說人家下夜偷公,給人惹急眼了。”黃得貢說:“看樣子真是誣賴人家了,這可有好戲看了。”老憨議論道:“沒證據瞎報告,不罵他哪跑。他這是自找的,挨罵活該!”黃得貢說:“要不你們趕緊勸勸吧?”春心說:“現在勸不是時候,總得讓人家把氣撒出來呀!彆看大呱嗒平時嘴尖舌快,上真章也講理,能出來罵大街肯定把人家惹急眼了。”
聞大呱嗒越罵越勇:“自古以來,捉奸捉雙,捉賊捉贓。這回你往我們身上安贓你算是找錯人了!我家沒偷公,到哪兒我都不怕!一個屯住這麼些年,了解你就跟了解大糞一樣,你一撅屁股我都知道拉幾個粑粑蛋兒。你個欠兒登,隨便給人安臟你虧不虧心?你那破嘴都不如養漢老婆褲襠。你像個騷克郎豬似,有大道你不走,咋就往杖豁子鑽呢?你牙一支脖一縮,你直不起腰像個羅鍋。還天天這汪汪那汪汪,都不如一條老狗,我給狗扔塊骨頭它都知道衝我搖搖尾巴。往後把你那亂晃的尾巴夾著點兒,敗總瞎咋呼,眵目糊沒擦淨嘚瑟啥,就你這路貨讓人多硌応!你就是個人渣,你就是個敗類,跟你講素質你都不配。我告訴你,你跟我裝不好使!撒潑尿你好好照照你那德行,要不乾脆你找個尿泡裡浸死得了……”
二祿被罵個狗血噴頭,始終沒敢出屋。他坐炕梢侵侵個腦袋,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劉銀環坐南炕抻個脖子向北窗外張望,咬牙切齒地數落:“該,該,罵你活該,誰讓你歪蒯斜拉了,你個能請神不能送神的玩意兒,這回你惹茬子上了吧?讓人罵一頓,我看你那老臉往那擱,是不是比養漢讓人抓住都砢磣?”二祿橫叨叨地說:“少說兩句行不行?不咧咧能憋死你呀?”劉銀環賭氣囊腮地嘟囔:“就跟我使橫的尿,那麼有章程咋不敢出去呢?”
聞大呱嗒的罵聲又高亢起來:“是你爹種的你出來試試,出來我撓死你!提醒你一聲,出門一定要看看天陰沒陰下沒下,彆趕得寸打個雷把你劈嘍!”見聞大呱嗒要罵夠了,春心這才走過來勸說:“你這架勢罵的,一氣兒罵這半天,可把前院的罵慘了。得饒人處且饒人,行了,回去吧!”有了這個台階下,聞大呱嗒目的達到見好就收,把聲調稍稍降下來,又接著吵吵幾句。這時候自家男人從人群後擠進來勸說:“你消停點兒吧,他歲數大,跟他一樣的嘎哈啊!”聞大呱嗒被張嗚哇拽出人群時還埋怨:“都欺負到家了,你還替人家說話。”張嗚哇勸說:“出出氣就得了,彆得理不饒人。”往自家方向走了一會兒,聞大呱嗒撲哧一笑:“罵的咋樣?夠一說吧?”張嗚哇誇道:“平時不知道你還有這一手,罵的挺有水平。你這是不罵則已,一罵驚人。你真辣茬,比香柳還厲害。就憑你這一罵,肯定在全村出了名。”聞大呱嗒有幾分得意:“我今天罵的並不花花,才逞了七分的章程,他若再惹我可有他好看的,我不砢磣死他才怪!”
人群一散,不等彆人張揚,聞大呱嗒忙三火四地跑前門房子跟大表姐宣傳去了。“哎媽呀,剛才有一出好戲你可沒看著,魁子他二大讓我罵個六門到底,嘻嘻嘻!”艾育梅問:“他二大咋把你得罪了呢?”聞大呱嗒說:“他看青,誣賴我家下夜偷苞米。我不罵他哪跑。罵得大解氣了,太過癮了!我也不知道我哪來那麼多詞,罵半天都不重樣。”艾育梅笑道:“香柳一個,你一個,都潑勢,都不中招惹,誰惹誰貪事兒。”聞大呱嗒也笑了:“哎呀媽,你說他是不是找挨罵?我最後尾還說呢,你個老死頭子,我見你一次罵你一次,見你十次罵你十次,看你在這屯子咋待。他二大從頭到尾像耗子怕見貓似的躲洞裡楞沒敢露頭!”艾育梅評論說:“這真是,鬼怕惡人呢!這回你可把他二大罵鼠眯了,他再看見你,準躲遠遠的。”
二祿正在家抽悶煙,黃得貢來跟他說話。“二哥呀,我咋聽說你們昨晚看地碰上鬼了?”說話時人已落坐在炕沿上。二祿晃晃角瓜樣的腦袋:“彆提了,可他媽倒灶了!眼看就要攆上那賊,半道上衝著鬼了。那鬼一身白,可把我和小穆倆嚇屁了。”黃得貢怪異地笑了笑,說道:“那一身白不是鬼,是個人。”
“是人?誰?”
“是我家老長。”
“咋會是她呢?”
“昨晚她犯了夜遊病了,我睡醒一覺等好久她才回來。”
“那一身白是咋回事兒?”
“那是個白褥單子,昨天洗了搭在晾衣繩上了。她睡蒙登了,半夜出屋時順手把白褥單子拽下披身上了。”
二祿一拍腦門兒:“哎呀,這個死老長,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偏趕最關鍵時出來,她可壞了我的好事。”劉銀環眼一乜嘴一撇,又絮叨起來:“你看看,我昨晚幫你分析的沒錯吧?我就說這世上哪有鬼,沒準就是個人呢!你說你這一大把年紀了怕個啥呢?”二祿吧嗒兩口旱煙,越尋思越不是滋味:“若沒她出來影糊,我準能抓住那賊!”劉銀環忙說:“你可彆怨老長,她就是半夜夢遊趕得巧。”黃得貢也應聲強調:“是呀是呀,老長不是故意的。”